明朝万历十年初冬,明神宗勾决了一批死囚,明日午时问斩。
金书望着眼前这壶断头酒,心情异常平静。明天他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丑陋的世界了,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值得留恋的地方,他心里除了恨还是恨。
刚才狱卒送断头饭的时候,破天荒脸上有了点笑容,那笑容虚假得让他发冷。狱卒把饭、菜还有一壶酒放在搬进来的小桌上,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看见金书阴狠狠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默默离开了这间“虎头牢”。
金书喝了一口酒,瞬间到达喉咙的热,让死灰般的脸有了一抹生气,压在肩上的枷锁也变轻了些。从颈到膝挂着的那块早就看不出颜色的半搾宽的白布,白上面写着他的罪行:奸淫妇女五人,杀害其中三人。
金书又咂了一口酒,盯着墙壁上的爬虫,眼泪掉了下来。双亲在他十五岁前相继去世,他靠着家里的一点薄田艰难度日,挨尽了别人的欺凌。虽然长了一副好面容,但因贫困,性格又内向少言,同龄的男孩都娶妻生子的时候,没有媒人给他提亲。十八岁那年,他看上了邻村一个叫“杏花”的女子,央个媒婆去提亲,那户人家倒也没反对,只是彩礼要得难以承担。为了能尽快筹足彩礼,他索性离开了石家庄,去顺天府讨生活。
等金书拿着在铁匠铺辛辛苦苦一年攒下的血汗钱,兴匆匆赶回石家庄的时候,杏花的父母竟然早在半年前,就把女儿嫁给县丞做了小妾。
他多次拿着刀在杏花和县丞家门外徘徊,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做。
金书变卖了家当,在回顺天府的路上,路过一个村子的苞米地。前面赶路的姑娘,背影与杏花极为相似。他突地涌上一股无法遏制的邪恶欲火,从后面死死抱住姑娘,拖到玉米地深处强奸了她。姑娘的指甲抓破他的肩头,竟没有让他觉得疼。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出现了奇妙的幻觉。
三年内他作案五起,其中三起因身材与杏花颇为相似,被他残忍地杀害,而每次他都会大哭一场。
一壶酒喝了大半,虎头牢墙壁上的爬虫模糊起来。抓捕他归案的、那个叫郑毅的捕头,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不恨他,甚至无端地有种亲切,他总算可以不被自己无法遏制的恶念,和尚未泯灭的良知撕扯了。
知县升堂的时候,还没等用刑,他便如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所有的罪行都述说了一遍。那一刻,他浑身轻松。可随之而来的,不是他所想的秋后问斩,而是十年的死囚生活和无休止的拷问审讯。
“怎么会这样?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承担自己的罪行呢?为什么非让我说只杀害两名女子性命呢?”他不止一次地问县令和前来做说客的县丞大人们。即使在省按察使司的大堂上,被各种酷刑折磨,即使在说客告诉他如果翻供,就可以免予死刑的承诺下,他仍是坚持自己的供词,强奸五人,杀害三人!
入狱的第六年,听一个狱卒说,郑毅被知县赶出县衙,原因竟和他有关。郑毅抓了他之后,无意中发现一起冤案:金书杀害的一名女子在被杀后不久,一名叫“申渊”的二十岁男子,被府衙误判为凶手,当年被处以绞刑。郑毅不忍如此冤案沉底,将此案层层上报,并联合其他捕头和一些有良知的知县、县丞老爷们,形成浩大的声势,一而再、再而三的坚持,终于逼迫刑部立了案。
金书这才知道,多次给他变换监狱及使用无数手段让他翻供的原因。
喝罢壶中最后一滴酒,他看见牛头马面拘了他的魂魄而去,阎罗殿前被他奸杀的女人们,抓破了他本有些英俊的脸。众多的、不知是什么恶鬼的狰狞面孔,蜂拥着向他扑来。唯一一张友善的面庞,是“申渊”的魂魄幻化。
第二天,金书等待着被押赴刑场。他想像着密密麻麻观看行刑的人群,想象着临刑前,冲行刑官吐口唾沫。可谁知已过了行刑的时间,他仍在虎头牢,昨夜的空酒壶躺在牢房的角落里,默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