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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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的烦恼
一 晓薇
养了三年的蔷薇，终于开花了。那几簇直径不到三厘米、白色带绒毛的五瓣小花，和“百丈蔷薇枝，缭绕成洞房，蜜叶翠帷重，浓花红锦张”的想象完全不一样。我看着它们，眼眶像坏了的水闸，眼泪一汩汩不争气地涌出来。
种它们的时候，是两个人，如今只剩下我自己。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走上离婚一途。也许这是报应吧，偷了别的女人的男人，终有一天也会被偷。
我转身回到屋里取来剪刀，将它们剪得七零八落。看着满地绿意盎然带着花朵的残枝，心里五味杂陈。
第一次和晓临相见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是我第一天去单位报到，顺着门牌好不容易找到人事处，接待我的正是当时还是人事处处长的晓临。只看他一眼，毫无征兆的心跳加快和大脑缺血，让我的脸发烫得可以烤熟红薯。
晓临接过我递过去的报到证，看了看我，问了几句什么，我一句没听清。
他真帅！深深凹陷的大眼睛，幽深得看不到尽头。眼角几条鱼尾状皱纹很深，却丝毫没影响他的帅气，而是增添了几许沧桑的味道。浓密的黑发根根直立，脸部线条冷峻，掌形修长，各指节间骨节明显，犹如竹节。一米七八左右身高，腰杆笔直，无一处不恰合我对白马王子的人设。
赶巧人事处缺人，晓临就把我留下，做一些人事报表之类的简单工作。
上班后的第一个周末，吴刚来接我下班。晓临正巧从外面回单位，看了我俩一眼，点点头笑了笑就走了过去。
我没来由地生起气来，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我对吴刚说，谁让你来接我的？以后不要再到我单位来。
吴刚愣了愣，说，晓薇你怎么了？不是你让我来接你的吗？我为了接你，还特意早出来一会儿。
我突然想起，确实是下午我给他打的电话。我瘪了瘪嘴，说，让你来接就接啊，你也不替我想想，我刚到单位上班，你来接我影响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吴刚有些不高兴，你都24了，有男朋友不是很正常吗？真是莫名其妙。
从那以后，我怎么看吴刚怎么不顺眼，没多久就提出分手。吴刚竟没有纠缠，再没有来找过我。
晓临经常加班，我呢，为了能多看他几眼，经常给他买饭，有时还特意做点好吃的带给他。
那天，晓临又加班。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总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你要是不着急就等我一会儿，把手头这个报告写完，我请你吃西餐。
我很开心，能单独和他在西餐厅那样的地方用餐，简直就有了约会的味道。等他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假装看电子书，但根本没记住任何内容，脑子乱乱的，想象着他会不会对我说点什么。
他写完报告，开车带着我来到我家附近的伯爵西餐厅。坐下来后，也没问我想吃什么，很随意地点了二课七分熟的法式牛排、香煎鹅肝、芦笋浓汤、五色沙拉，然后问我要不要喝点红酒。我就问他喝吗，他说他开车，不能喝，我说，那我也不喝。
这顿饭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我跟在他后面走出餐厅的时候，心里空空的，那些刚吃下去的美食像梗在喉咙里，一时无法消化。
那天以后，我仍然经常帮他买饭，偶尔做他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一年中，我们并没有几次单独相处的机会，自然也没有越雷池一步。
2014年12月28日，写了好几天年度报告的晓临突然对我说，晚上要不要出去喝点。我故意装作很俏皮的样子，说，好啊，好啊，晚上我请处长大人吧，多谢这一年对我的指导加关照。
晓临说，哪能让你个小丫头请客呢，我得好好请请你，是你这小丫头总帮我的忙，明年还想吃你做的排骨呢。
我们约好去一家叫“野人”的串店，那家店离单位不远，开业小半年一直很火，有人说他家的串好吃，有人说唱歌的男人，嗓音里有鸦片。下班的时候，我认真打扮了一番，就此错开他离开单位的时间。
那天喝了多少酒，记不清，只记得晓临在听到那个磁性的喉咙里唱出，“我曾把堕落的原因都丢给时间……我曾把完整的镜子打碎……”的歌声里有了醉意。他醉眼朦胧、口齿含混地对我说，晓薇，谁要是能娶到你，真是天大的福气。你嫂子虽然长得漂亮，也很贤惠，但太不像女人了……
女人就是女人，怎么还不像女人，我并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但听他说谁娶到我是天大的福气，内心便涌上了无限憧憬。
我也借着酒意，娇嗔着对他说，晓临哥，那你娶我好了。
他没言语，端起桌上的啤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趁他仰脖喝酒之际，我把衬衫的第二颗纽扣解开。他放下酒杯的时候，我有意挺了挺胸。我看见他的眼神，停留在那儿那么几秒，又躲了开去。
那天他后半夜离开我的时候，我抱过他枕过的枕头，留恋地看着他，并未出言挽留。
过了大半年，晓临突然提出要跟我结婚。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从来没说过要娶我。我一直觉得是我一厢情愿。那瞬间，我甚至认为我的爱感动了上帝，才让我抢来了该有的名分。
我立刻提出第二天就带他去见我父亲，他愣了愣，但还是点了头。
装修婚房的时候，我在淘宝上买了十棵三年生藤本大花蔷薇苗，五棵蓝色的，五棵紫色的，种在小院儿的篱笆墙边。我想象着，怀抱着小晓薇或小晓临在院子里赏花的情景，美美地笑了好半天。
结婚头一年，我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可我的心里，有个阴影总是挥之不去。
一次逛完街回来，晓临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我煲百合汤。突然说了句，你嫂子从来不用我陪她逛街，也不问衣服好看不好看，更不会花上几个小时煲汤。
我一怔，瞪了他一眼。他发现说错话，尴尬地闭了嘴。我不想跟他计较，但心里真是很堵、很堵。
结婚周年那天，我下午请了假，准备好多菜，还买了他爱吃的巧克力蛋糕。晓临回家后，看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很高兴，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三十年的法国葡萄酒。
他拿过我的酒杯，给我倒了一杯，说，老婆，辛苦了。
我问他，老公，你给我买什么礼物了？
买什么礼物？他没抬头，夹了一口红烧排骨。
我用筷子打了他筷子一下，说，你就知道吃，今天是结婚周年，你给我买什么礼物了？
晓临把筷子放下，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薇薇，对不起，我没买礼物，和她结婚十多年，从来也没买过礼物啊。
你什么意思啊？！她是她，我是我，哪有结婚周年男人不给女人买礼物的？！你看人家丽丽，结婚周年的时候，她老公送给她999朵玫瑰。我把筷子啪地拍到桌上。
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明天给你补行了吧？晓临的语气明显是在应付我。
这是补的事儿吗？你心里根本就没我。我看着准备了一下午的晚餐，越发委屈，忍不住哭了起来。
晓临看我哭得厉害，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想要抱我。可我一想他竟然连个小礼物都没有买给我，就使劲地甩开他的手，哭得更大声。
晓薇你别哭了，我都说了明天给你补，怎么还哭呢？你再哭我就走了。他说。
你走，赶紧走，永远别回来，我不想再看见你。我冲他吼道。
我不知为什么要这么说，只是觉得只有这么说，才能找回一点自尊。
只听“嘭”的一声，他穿上衣服，真的走了。
从那以后，我发现晓临不愿意陪我逛街了，也不愿意听我说，上天注定，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半年前电视里正在热播《大丈夫》，王志文饰演的欧阳剑对顾晓珺真是百般谦让。有时候，我就会拿他和晓临作比较，晓临总是一句话，晓薇，你真病得不轻，那是演戏好不？
一天晚上，咱俩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中正演顾晓珺要求欧阳剑公开收入情况。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晓临说，结婚这么久了，你把工资卡给我吧，我觉得每个月买点基金定投不错，能规避投资风险……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蹭地跳了起来，家里每月的开销基本都是我花的吧？晓薇，你什么意思啊？
我没什么意思啊，你打听打听，哪家的男人不把工资卡给女人，你是不是偷偷给你前妻和孩子花钱？我也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拽住他的睡衣袖子问他。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讲理了。我和她结婚十几年，她从来没管我要过工资卡，我真后悔！他甩开我的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
你后悔？！你还后悔？！我嫁你的时候还是姑娘，你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婚房的钱都是我家出的，你住的是我的房子！我忍不住愤怒，声音提高了一倍。
那天大吵之后，晓临没有把工资卡给我，不仅如此，还开始不爱回家。其实我并没有管要他钱的意思，更没有嫌弃他离婚时把财产都留给了那个家。我只要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见他在我的身边就够了！
我后悔了，跟他道歉，可是他仍然不愿意搭理我。
那段时间的冷战，我深深懂得张爱玲那句“见了他，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是多么的一语中的。
这样冷战了几个月，晓临还是提出离婚。他说，晓薇，我们实在不适合在一起过日子，我不想耽误你，你还年轻。
我无法不想起他说要跟我结婚的时候，那时，我并没有想和他结婚啊。我像疯了一样，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他一句话没说，把他的东西装进旅行箱里，再也没回家。
一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憋屈，拨通了晓临的电话。
电话那端竟传来少女的声音，你别再给我爸打电话了，我爸正在和我妈谈恋爱呢！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从我的头顶上猛然泼下来，我盯着缠绕在小院栏杆上，被我剪得七零八落的蔷薇暗影，怎么也没想明白，明明都是蔷薇，怎么到我这，就变得如此不一样？
二 晓临
下个月就要和晓薇结婚了，这一年简直像在做梦。
这天是星期天，我来到晓薇的父亲为我们准备的新房。晓薇正在小院的篱笆墙下忙碌。她蹲在那儿，手里拿着种花的小铲，用力剜着土。她的手上沾满泥土，后背一耸一耸的。
你种的什么？我蹲下身，问她。
蔷薇。过两年，咱家这篱笆墙就会爬满紫色的、蓝色的蔷薇。晓薇头都没抬，满怀憧憬兴奋地说。
在哪弄的花，能活吗？我看着那几棵干巴巴的树根，怀疑地问。
淘宝上买的。
淘宝上买的？别被骗了。能活不能活不说，活了也未必是蔷薇。我站起身，回屋里去取水桶。
呸呸呸，臭嘴，肯定能活。我特意选的藤本大蔷薇苗儿。早两年买好了，现在就能百丈蔷薇枝，缭绕成洞房了。
我回到屋里，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大幅的晓薇艺术照，不禁腹诽了句，蔷薇也是野蔷薇。
怎么和晓薇走到的这一步，到现在我也说不清。
晓薇五官长得都很一般，细眯眼，鼻梁不是很挺，嘴巴左上端有颗小痣。但她皮肤白净如瓷，身材更是没得说，真是要身高有身高，要肥瘦有肥瘦。
有时候我禁不住想，酒精真是害人。要不是那次喝多了，怎么能走到今天这步？
晓薇硕士毕业分配来单位的时候，我们处正缺人手，看她的简历还不错，就把她留下来，做一些人事报表之类的简单工作。我那时经常加班，晓薇呢，会来事儿，经常帮我买饭，有时候还亲自做好带给我吃。久而久之，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就回请过她几顿。
怪就怪那次我喝醉了，怎么和她去的宾馆记忆断片儿了，只记得疯狂的时候胡言乱语，说她是最美的野蔷薇。
为什么偏偏记住这句话我说不清楚，好像是我说完这句话，晓薇哭了，然后像蛇一样盘在我身上。
那天我半夜回到家，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淑仪早就睡下了，看我回来支吾了一声，翻过身继续睡。我躺在那儿，好一会儿没睡着。打女儿上高中开始，淑仪简直变了个人，整天围着女儿转，眼里哪还有一点我。记不清多久没和她做夫妻该做的事了，这么想来我的内疚似乎淡了一点。
离婚有多少赌气的成分，我还是说不清。
我提出离婚的时候，其实不过只是一时气话。本以为她一定会大哭大闹的。结果淑仪只是呆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说，离婚可以，只是要等到女儿考完大学。
那时离高考只有四个月了。
我想好的说辞、想好的激动人心的场面，一点儿都没有发生。我也呆愣了好半天，然后摔了房门，找晓薇去了。
见了面，我紧紧搂着她，跟她说，晓薇，我们结婚吧。
结婚？真的？晓薇搂住我的脖子，摇晃着。
真的，四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你嫂子同意离婚了。我说话的时候，眼前空空的。
你没骗我吧，她同意了？怎么可能？你俩感情不是很好吗？
我骗你干嘛？怎样你才相信？！我有些不耐烦，声音提高了许多。
明天你跟我去见爸爸，去吗？
好。我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晓薇缠着我去见她的父亲。我有些后悔，对她说，还是别去了吧，你爸不会同意的。
昨天你答应人家了，我就知道男人的话信不得。
谁说的？！我突然无名火起，走，这就去，你爸不同意我可不管。
晓临的父亲在仔细打量我几眼后，笑了，说，晓薇自小没母亲，只要她高兴，天上的月亮我都愿意给她摘下来。以后晓薇就交给你了，你得要对她好。
老爸，晓临对我可好了，我就要他。晓薇搂着父亲的胳膊，小脸在他肩头蹭着。
我彻底懵了，看着这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人，支吾了好半天，才说道，我离完婚后，恐怕会一无所有……
没关系，婚房我早给晓薇准备好了。再说一遍，你只要对她好，其他都不重要。他看着晓薇兴奋的样子，斜了我一眼，说道。
女儿刚考完高考，我净身出户，只带走平时开的车。
和晓薇结婚之初，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上天注定，你就是我的男人”“你是最美的野蔷薇……”，这两句话，我们两个人不知重复说了多少遍。
可是仅仅过了一年，我就发现，婚姻真不是身体中段的满足就可以幸福的。
淑仪种种的好，就像倍数逐渐加大的放大镜，越来越清晰。
结婚周年那天，晓薇竟然因为没给她买礼物大哭大闹。还说什么，丽丽结婚周年的时候，她丈夫给她买了999朵玫瑰。我当时真想骂人，女人之间总是乱嚼舌根。丽丽的丈夫一看就不是过日子人，花钱买那么多花有个屁用，还不如多买几斤牛肉呢。
半年前，晓薇管我要工资卡，说方便理财。我才不相信她的鬼话，不一定又哪个女人给她出什么损主意了。她无非就是怕我给女儿花钱罢了。别说我没给女儿花多少钱，就是都给女儿花又怎么，那是我的女儿。
如果是淑仪，绝不会干涉我做任何事的。
淑仪，一想到淑仪，我的心就开始疼。我真不是人，太对不起她了。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讲理了。我和她结婚十几年，她从来没管我要过工资卡。我真后悔！
你后悔？！你还后悔？！我嫁你的时候还是姑娘，你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你住的是我的房子！晓薇当时就是这么对我喊的。
这句话像捅破了窗纸，一束光倏地泄了进来。是啊，我堂堂一个大男人，住的可是人家的房子。
再回家的时候，我怎么都觉得不舒服，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在这里住下去了。
不久，我正式和晓薇提出离婚。那时，篱笆墙上的蔷薇还没有开。
后来，晓薇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接了两次，觉得必须当断则断。于是，一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让女儿接了她的电话。
三 淑仪
早上去阳台浇花的时候，我发现那棵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蔷薇竟打了苞，花苞顶的尖刺在朝阳下闪着光。我站在那儿，看着这朵不合时宜的美丽的花苞，强忍着不哭出声。依稀记得在二年前，一株嫩绿的小芽在滴水观音的大花盆里拱出泥土，被风一吹摇摇晃晃的。我以为是滴水观音串根，还在发芽的地儿轻轻喷了点营养液。如今，它竟然长得如此茁壮，还打了骨朵。
我拿着喷壶的手有些抖，但还是往花苞上喷上水。我愣愣地看着越发明艳的花苞，打不起一点精神。
昨天，晓临竟然提出离婚，他竟然要离婚！晚上我一夜没睡，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
我和晓临是高中同学，上学的时候没什么交集。晓临偏重理科，而我偏重文科，互相不搭界，又互相瞧不起。其实，那时候我是注意过他的。全年组像他这样好看的男生不多，只不过我身边围满了男孩子，他不主动跟我说话，我哪有时间理他。
我俩开始谈恋爱是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缘起确是在第二年的同学聚会。
那天晓临和我一个桌，没挨着，中间隔了一个男生。聚会免不了互相敬酒，我有些酒量，但架不住敬酒的同学多。我不喝白酒，班长和学委过来敬酒的时候，非逼着我喝白酒。我很不高兴，说，谁让我喝白酒我和谁急。班长像没听到，把刚才学委倒了白酒的杯举到我面前，刚要说话，晓临把杯接了过去，一口把杯里的白酒都喝了。接着又要了一瓶白酒，要跟班长和学委喝。那瞬间，我发现晓临真是太帅了，太顺眼了。
从此我俩开始走动，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他。但他就像木头，除了偶尔来我家坐坐，或者找几个同学聚聚之外，并没有提出要跟我好。我是女孩子，怎么也不能主动说和他好。就这样到了春节。
大年初三那天，晓临来我家给我父母拜年，临走时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家，给他父母拜个年。我自然毫不犹豫地跟了去。
婆婆一下子就喜欢上我，问这问那问了两个来小时，还留我在家吃饭，就差直接谈婚论嫁了。我和晓临中间隔着的这层纸，终于被婆婆捅开。
我们谈了四年恋爱才结婚，这四年，他几乎把所有业余的时间都给了我。
结婚的时候他把我抱上婚礼的头车，我看着天空一望无际蓝蓝的颜色，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是我俩的。嫁给他，这一辈子值了，一辈子就这样，慢慢陪伴到老就够了。我相信，他一定也这样想。
我越想越窝心，晓临他怎么就变了心。
自从女儿上高中，我确实很少关心他。别说他，就是工作，我都不想干，真想提前退休。我满脑子都是给女儿买什么学习资料、做什么吃的、找哪个有名望、经济上又能承受起的补习老师。这三年对于女儿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晓临工作忙也指望不上。虽然我也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句老话有道理，咱们小时候也没补过什么课，家长也没整天跟着，还不是生活得挺好。可是现在不一样啊，别人家的孩子都在补课，你不补课就跟不上节奏。再说现在孩子之间也互相比，谁都知道攀比之心对孩子没好处，可是大环境这样也是没办法，我真是怕按晓临说的轻松教育，对孩子的心理有影响。
我突然想起很久前，晓临下半夜才回家。我当时已经睡下了，隐约闻到他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水味。迷迷糊糊中闪过一个念头，但被困意岔了过去。第二天起早就开忙，早就把这事儿忘到爪哇国了。现在回想起来，莫非那时候晓临就出轨了？
因为晚饭和他争吵那次是什么时候？半年前？
那天晓临回到家，看饭桌上给他留的茄子炖土豆和一碟黄瓜小菜，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到饭桌上。冲我喊，怎么又是这个？你就不能像个女人似的，学学煲点营养汤，研究做点花样。
我当时正在卫生间给女儿洗衣服，一听他喊，手都没擦就跑出来。使劲瞪了他一眼，说，喊什么喊，孩子学习呢，嫌不好吃自己出去吃。
我就喊了怎么地？一天就知道管孩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他的声还不小。
你今天怎么了？单位不顺心啊？我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说道。
这时女儿从她的房间出来，问，你俩吵架了？
没，你爸今天气不顺，嫌妈做的菜不好吃，你赶紧学习去。我对女儿说道。
一看女儿出来了，他闭上嘴。也没吃饭，就窝到沙发上看书去了。晚上躺在床上，他背对着我，我从后面搂住他，他一动不动。我看他没动静，翻个身睡着了。
还有一次，晓临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女儿装饭盒。
你回来了，正好，饭还热，你吃一口吧，你女儿要吃红烧鱼，我去学校给她送去。我说完，穿上一件宽大的休闲袍子就往外走。
淑仪，孩子那么大了，你就让她自己叫外卖嘛，你看看你这二年，都成什么样子了。他盯着我那件半新不旧的棉布袍子说。
明年就高考了，这时候孩子就是上帝。我继续穿鞋，斜了他一眼，继续道，怎么嫌我难看了？我都嫁你了，还啥好看不好看的……
那天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你再这样，说不准哪天我就不要你了……
对对，就是这句，当时我怎么没意识到他说的是心里话呢。我当时说，不要我？你不要我，谁能跟你啊？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现在女人都认钱。谁像我们结婚那会儿，连彩礼我都没要。话还没说完我就走了出去。
想来想去，觉得是自己太大意了。在离婚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
那些天，我偷偷哭过很多次。一看见晓临，从心里往外堵得慌，要不是怕耽误孩子学习，我早就离开这个家了。我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如果闹开了，孩子的学习肯定会受影响。算了，既然他决定离婚，随他去吧。
女儿考完高考后，我给她拿了一万元，让她和几个同学去华东玩。这些年孩子累坏了，让她好好放松下，趁着这些天，我和晓临也得有个了断。
协议离婚时，他主动提出除了车他什么也不要。我本来想把家里还剩的几万存款分一半给他，但他坚持不要，说那些钱留给女儿。我也没再坚持。也是，孩子上大学后，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他是女儿的爸爸，应该管。
离婚后，不少热心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也动过心，还和其中的一个人处过一段。但后来发现，我实在没有恋爱的激情了。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说的话，这样的感觉真是太鸡肋了，不咸不淡的，于是就罢了念头。
今年我过生日那天，女儿大清早就给我发来微信，说要请我吃饭。我偷偷擦了好几次眼泪，姑娘大了，懂事了，真没白疼她。谁知晚上到了餐厅，晓临买了一个三层的大蛋糕在那等着呢。
再后来，女儿就像晓临安插在我身边的间谍，总会在我需要人的时候，他就出现。有一天，晓临赖在家里不走，在沙发上住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阳台上那盆开满粉色花团儿的蔷薇，沾满了晨露，那亮晶晶的模样，多么像美人儿腮边的泪珠。
种它们的时候，是两个人，如今只剩下我自己。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走上离婚一途。也许这是报应吧，偷了别的女人的男人，终有一天也会被偷。
我转身回到屋里取来剪刀，将它们剪得七零八落。看着满地绿意盎然带着花朵的残枝，心里五味杂陈。
第一次和晓临相见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隔了一个世纪。那是我第一天去单位报到，顺着门牌好不容易找到人事处，接待我的正是当时还是人事处处长的晓临。只看他一眼，毫无征兆的心跳加快和大脑缺血，让我的脸发烫得可以烤熟红薯。
晓临接过我递过去的报到证，看了看我，问了几句什么，我一句没听清。
他真帅！深深凹陷的大眼睛，幽深得看不到尽头。眼角几条鱼尾状皱纹很深，却丝毫没影响他的帅气，而是增添了几许沧桑的味道。浓密的黑发根根直立，脸部线条冷峻，掌形修长，各指节间骨节明显，犹如竹节。一米七八左右身高，腰杆笔直，无一处不恰合我对白马王子的人设。
赶巧人事处缺人，晓临就把我留下，做一些人事报表之类的简单工作。
上班后的第一个周末，吴刚来接我下班。晓临正巧从外面回单位，看了我俩一眼，点点头笑了笑就走了过去。
我没来由地生起气来，觉得哪哪都不对劲。我对吴刚说，谁让你来接我的？以后不要再到我单位来。
吴刚愣了愣，说，晓薇你怎么了？不是你让我来接你的吗？我为了接你，还特意早出来一会儿。
我突然想起，确实是下午我给他打的电话。我瘪了瘪嘴，说，让你来接就接啊，你也不替我想想，我刚到单位上班，你来接我影响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吴刚有些不高兴，你都24了，有男朋友不是很正常吗？真是莫名其妙。
从那以后，我怎么看吴刚怎么不顺眼，没多久就提出分手。吴刚竟没有纠缠，再没有来找过我。
晓临经常加班，我呢，为了能多看他几眼，经常给他买饭，有时还特意做点好吃的带给他。
那天，晓临又加班。我问他想吃什么，他说，总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你要是不着急就等我一会儿，把手头这个报告写完，我请你吃西餐。
我很开心，能单独和他在西餐厅那样的地方用餐，简直就有了约会的味道。等他的一个多小时里，我假装看电子书，但根本没记住任何内容，脑子乱乱的，想象着他会不会对我说点什么。
他写完报告，开车带着我来到我家附近的伯爵西餐厅。坐下来后，也没问我想吃什么，很随意地点了二课七分熟的法式牛排、香煎鹅肝、芦笋浓汤、五色沙拉，然后问我要不要喝点红酒。我就问他喝吗，他说他开车，不能喝，我说，那我也不喝。
这顿饭半个小时就结束了，我跟在他后面走出餐厅的时候，心里空空的，那些刚吃下去的美食像梗在喉咙里，一时无法消化。
那天以后，我仍然经常帮他买饭，偶尔做他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一年中，我们并没有几次单独相处的机会，自然也没有越雷池一步。
2014年12月28日，写了好几天年度报告的晓临突然对我说，晚上要不要出去喝点。我故意装作很俏皮的样子，说，好啊，好啊，晚上我请处长大人吧，多谢这一年对我的指导加关照。
晓临说，哪能让你个小丫头请客呢，我得好好请请你，是你这小丫头总帮我的忙，明年还想吃你做的排骨呢。
我们约好去一家叫“野人”的串店，那家店离单位不远，开业小半年一直很火，有人说他家的串好吃，有人说唱歌的男人，嗓音里有鸦片。下班的时候，我认真打扮了一番，就此错开他离开单位的时间。
那天喝了多少酒，记不清，只记得晓临在听到那个磁性的喉咙里唱出，“我曾把堕落的原因都丢给时间……我曾把完整的镜子打碎……”的歌声里有了醉意。他醉眼朦胧、口齿含混地对我说，晓薇，谁要是能娶到你，真是天大的福气。你嫂子虽然长得漂亮，也很贤惠，但太不像女人了……
女人就是女人，怎么还不像女人，我并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但听他说谁娶到我是天大的福气，内心便涌上了无限憧憬。
我也借着酒意，娇嗔着对他说，晓临哥，那你娶我好了。
他没言语，端起桌上的啤酒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趁他仰脖喝酒之际，我把衬衫的第二颗纽扣解开。他放下酒杯的时候，我有意挺了挺胸。我看见他的眼神，停留在那儿那么几秒，又躲了开去。
那天他后半夜离开我的时候，我抱过他枕过的枕头，留恋地看着他，并未出言挽留。
过了大半年，晓临突然提出要跟我结婚。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从来没说过要娶我。我一直觉得是我一厢情愿。那瞬间，我甚至认为我的爱感动了上帝，才让我抢来了该有的名分。
我立刻提出第二天就带他去见我父亲，他愣了愣，但还是点了头。
装修婚房的时候，我在淘宝上买了十棵三年生藤本大花蔷薇苗，五棵蓝色的，五棵紫色的，种在小院儿的篱笆墙边。我想象着，怀抱着小晓薇或小晓临在院子里赏花的情景，美美地笑了好半天。
结婚头一年，我们俩几乎形影不离。可我的心里，有个阴影总是挥之不去。
一次逛完街回来，晓临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我煲百合汤。突然说了句，你嫂子从来不用我陪她逛街，也不问衣服好看不好看，更不会花上几个小时煲汤。
我一怔，瞪了他一眼。他发现说错话，尴尬地闭了嘴。我不想跟他计较，但心里真是很堵、很堵。
结婚周年那天，我下午请了假，准备好多菜，还买了他爱吃的巧克力蛋糕。晓临回家后，看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很高兴，从酒柜里拿出一瓶三十年的法国葡萄酒。
他拿过我的酒杯，给我倒了一杯，说，老婆，辛苦了。
我问他，老公，你给我买什么礼物了？
买什么礼物？他没抬头，夹了一口红烧排骨。
我用筷子打了他筷子一下，说，你就知道吃，今天是结婚周年，你给我买什么礼物了？
晓临把筷子放下，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薇薇，对不起，我没买礼物，和她结婚十多年，从来也没买过礼物啊。
你什么意思啊？！她是她，我是我，哪有结婚周年男人不给女人买礼物的？！你看人家丽丽，结婚周年的时候，她老公送给她999朵玫瑰。我把筷子啪地拍到桌上。
好好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明天给你补行了吧？晓临的语气明显是在应付我。
这是补的事儿吗？你心里根本就没我。我看着准备了一下午的晚餐，越发委屈，忍不住哭了起来。
晓临看我哭得厉害，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想要抱我。可我一想他竟然连个小礼物都没有买给我，就使劲地甩开他的手，哭得更大声。
晓薇你别哭了，我都说了明天给你补，怎么还哭呢？你再哭我就走了。他说。
你走，赶紧走，永远别回来，我不想再看见你。我冲他吼道。
我不知为什么要这么说，只是觉得只有这么说，才能找回一点自尊。
只听“嘭”的一声，他穿上衣服，真的走了。
从那以后，我发现晓临不愿意陪我逛街了，也不愿意听我说，上天注定，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半年前电视里正在热播《大丈夫》，王志文饰演的欧阳剑对顾晓珺真是百般谦让。有时候，我就会拿他和晓临作比较，晓临总是一句话，晓薇，你真病得不轻，那是演戏好不？
一天晚上，咱俩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中正演顾晓珺要求欧阳剑公开收入情况。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晓临说，结婚这么久了，你把工资卡给我吧，我觉得每个月买点基金定投不错，能规避投资风险……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蹭地跳了起来，家里每月的开销基本都是我花的吧？晓薇，你什么意思啊？
我没什么意思啊，你打听打听，哪家的男人不把工资卡给女人，你是不是偷偷给你前妻和孩子花钱？我也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拽住他的睡衣袖子问他。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讲理了。我和她结婚十几年，她从来没管我要过工资卡，我真后悔！他甩开我的手，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说。
你后悔？！你还后悔？！我嫁你的时候还是姑娘，你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婚房的钱都是我家出的，你住的是我的房子！我忍不住愤怒，声音提高了一倍。
那天大吵之后，晓临没有把工资卡给我，不仅如此，还开始不爱回家。其实我并没有管要他钱的意思，更没有嫌弃他离婚时把财产都留给了那个家。我只要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见他在我的身边就够了！
我后悔了，跟他道歉，可是他仍然不愿意搭理我。
那段时间的冷战，我深深懂得张爱玲那句“见了他，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是多么的一语中的。
这样冷战了几个月，晓临还是提出离婚。他说，晓薇，我们实在不适合在一起过日子，我不想耽误你，你还年轻。
我无法不想起他说要跟我结婚的时候，那时，我并没有想和他结婚啊。我像疯了一样，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他一句话没说，把他的东西装进旅行箱里，再也没回家。
一天晚上，我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憋屈，拨通了晓临的电话。
电话那端竟传来少女的声音，你别再给我爸打电话了，我爸正在和我妈谈恋爱呢！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从我的头顶上猛然泼下来，我盯着缠绕在小院栏杆上，被我剪得七零八落的蔷薇暗影，怎么也没想明白，明明都是蔷薇，怎么到我这，就变得如此不一样？
二 晓临
下个月就要和晓薇结婚了，这一年简直像在做梦。
这天是星期天，我来到晓薇的父亲为我们准备的新房。晓薇正在小院的篱笆墙下忙碌。她蹲在那儿，手里拿着种花的小铲，用力剜着土。她的手上沾满泥土，后背一耸一耸的。
你种的什么？我蹲下身，问她。
蔷薇。过两年，咱家这篱笆墙就会爬满紫色的、蓝色的蔷薇。晓薇头都没抬，满怀憧憬兴奋地说。
在哪弄的花，能活吗？我看着那几棵干巴巴的树根，怀疑地问。
淘宝上买的。
淘宝上买的？别被骗了。能活不能活不说，活了也未必是蔷薇。我站起身，回屋里去取水桶。
呸呸呸，臭嘴，肯定能活。我特意选的藤本大蔷薇苗儿。早两年买好了，现在就能百丈蔷薇枝，缭绕成洞房了。
我回到屋里，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大幅的晓薇艺术照，不禁腹诽了句，蔷薇也是野蔷薇。
怎么和晓薇走到的这一步，到现在我也说不清。
晓薇五官长得都很一般，细眯眼，鼻梁不是很挺，嘴巴左上端有颗小痣。但她皮肤白净如瓷，身材更是没得说，真是要身高有身高，要肥瘦有肥瘦。
有时候我禁不住想，酒精真是害人。要不是那次喝多了，怎么能走到今天这步？
晓薇硕士毕业分配来单位的时候，我们处正缺人手，看她的简历还不错，就把她留下来，做一些人事报表之类的简单工作。我那时经常加班，晓薇呢，会来事儿，经常帮我买饭，有时候还亲自做好带给我吃。久而久之，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就回请过她几顿。
怪就怪那次我喝醉了，怎么和她去的宾馆记忆断片儿了，只记得疯狂的时候胡言乱语，说她是最美的野蔷薇。
为什么偏偏记住这句话我说不清楚，好像是我说完这句话，晓薇哭了，然后像蛇一样盘在我身上。
那天我半夜回到家，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淑仪早就睡下了，看我回来支吾了一声，翻过身继续睡。我躺在那儿，好一会儿没睡着。打女儿上高中开始，淑仪简直变了个人，整天围着女儿转，眼里哪还有一点我。记不清多久没和她做夫妻该做的事了，这么想来我的内疚似乎淡了一点。
离婚有多少赌气的成分，我还是说不清。
我提出离婚的时候，其实不过只是一时气话。本以为她一定会大哭大闹的。结果淑仪只是呆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说，离婚可以，只是要等到女儿考完大学。
那时离高考只有四个月了。
我想好的说辞、想好的激动人心的场面，一点儿都没有发生。我也呆愣了好半天，然后摔了房门，找晓薇去了。
见了面，我紧紧搂着她，跟她说，晓薇，我们结婚吧。
结婚？真的？晓薇搂住我的脖子，摇晃着。
真的，四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你嫂子同意离婚了。我说话的时候，眼前空空的。
你没骗我吧，她同意了？怎么可能？你俩感情不是很好吗？
我骗你干嘛？怎样你才相信？！我有些不耐烦，声音提高了许多。
明天你跟我去见爸爸，去吗？
好。我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晓薇缠着我去见她的父亲。我有些后悔，对她说，还是别去了吧，你爸不会同意的。
昨天你答应人家了，我就知道男人的话信不得。
谁说的？！我突然无名火起，走，这就去，你爸不同意我可不管。
晓临的父亲在仔细打量我几眼后，笑了，说，晓薇自小没母亲，只要她高兴，天上的月亮我都愿意给她摘下来。以后晓薇就交给你了，你得要对她好。
老爸，晓临对我可好了，我就要他。晓薇搂着父亲的胳膊，小脸在他肩头蹭着。
我彻底懵了，看着这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人，支吾了好半天，才说道，我离完婚后，恐怕会一无所有……
没关系，婚房我早给晓薇准备好了。再说一遍，你只要对她好，其他都不重要。他看着晓薇兴奋的样子，斜了我一眼，说道。
女儿刚考完高考，我净身出户，只带走平时开的车。
和晓薇结婚之初，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上天注定，你就是我的男人”“你是最美的野蔷薇……”，这两句话，我们两个人不知重复说了多少遍。
可是仅仅过了一年，我就发现，婚姻真不是身体中段的满足就可以幸福的。
淑仪种种的好，就像倍数逐渐加大的放大镜，越来越清晰。
结婚周年那天，晓薇竟然因为没给她买礼物大哭大闹。还说什么，丽丽结婚周年的时候，她丈夫给她买了999朵玫瑰。我当时真想骂人，女人之间总是乱嚼舌根。丽丽的丈夫一看就不是过日子人，花钱买那么多花有个屁用，还不如多买几斤牛肉呢。
半年前，晓薇管我要工资卡，说方便理财。我才不相信她的鬼话，不一定又哪个女人给她出什么损主意了。她无非就是怕我给女儿花钱罢了。别说我没给女儿花多少钱，就是都给女儿花又怎么，那是我的女儿。
如果是淑仪，绝不会干涉我做任何事的。
淑仪，一想到淑仪，我的心就开始疼。我真不是人，太对不起她了。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不讲理了。我和她结婚十几年，她从来没管我要过工资卡。我真后悔！
你后悔？！你还后悔？！我嫁你的时候还是姑娘，你离婚的时候净身出户，你住的是我的房子！晓薇当时就是这么对我喊的。
这句话像捅破了窗纸，一束光倏地泄了进来。是啊，我堂堂一个大男人，住的可是人家的房子。
再回家的时候，我怎么都觉得不舒服，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在这里住下去了。
不久，我正式和晓薇提出离婚。那时，篱笆墙上的蔷薇还没有开。
后来，晓薇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接了两次，觉得必须当断则断。于是，一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让女儿接了她的电话。
三 淑仪
早上去阳台浇花的时候，我发现那棵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蔷薇竟打了苞，花苞顶的尖刺在朝阳下闪着光。我站在那儿，看着这朵不合时宜的美丽的花苞，强忍着不哭出声。依稀记得在二年前，一株嫩绿的小芽在滴水观音的大花盆里拱出泥土，被风一吹摇摇晃晃的。我以为是滴水观音串根，还在发芽的地儿轻轻喷了点营养液。如今，它竟然长得如此茁壮，还打了骨朵。
我拿着喷壶的手有些抖，但还是往花苞上喷上水。我愣愣地看着越发明艳的花苞，打不起一点精神。
昨天，晓临竟然提出离婚，他竟然要离婚！晚上我一夜没睡，我怎么也想不通，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
我和晓临是高中同学，上学的时候没什么交集。晓临偏重理科，而我偏重文科，互相不搭界，又互相瞧不起。其实，那时候我是注意过他的。全年组像他这样好看的男生不多，只不过我身边围满了男孩子，他不主动跟我说话，我哪有时间理他。
我俩开始谈恋爱是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缘起确是在第二年的同学聚会。
那天晓临和我一个桌，没挨着，中间隔了一个男生。聚会免不了互相敬酒，我有些酒量，但架不住敬酒的同学多。我不喝白酒，班长和学委过来敬酒的时候，非逼着我喝白酒。我很不高兴，说，谁让我喝白酒我和谁急。班长像没听到，把刚才学委倒了白酒的杯举到我面前，刚要说话，晓临把杯接了过去，一口把杯里的白酒都喝了。接着又要了一瓶白酒，要跟班长和学委喝。那瞬间，我发现晓临真是太帅了，太顺眼了。
从此我俩开始走动，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他。但他就像木头，除了偶尔来我家坐坐，或者找几个同学聚聚之外，并没有提出要跟我好。我是女孩子，怎么也不能主动说和他好。就这样到了春节。
大年初三那天，晓临来我家给我父母拜年，临走时问我，要不要跟他回家，给他父母拜个年。我自然毫不犹豫地跟了去。
婆婆一下子就喜欢上我，问这问那问了两个来小时，还留我在家吃饭，就差直接谈婚论嫁了。我和晓临中间隔着的这层纸，终于被婆婆捅开。
我们谈了四年恋爱才结婚，这四年，他几乎把所有业余的时间都给了我。
结婚的时候他把我抱上婚礼的头车，我看着天空一望无际蓝蓝的颜色，觉得这整个世界都是我俩的。嫁给他，这一辈子值了，一辈子就这样，慢慢陪伴到老就够了。我相信，他一定也这样想。
我越想越窝心，晓临他怎么就变了心。
自从女儿上高中，我确实很少关心他。别说他，就是工作，我都不想干，真想提前退休。我满脑子都是给女儿买什么学习资料、做什么吃的、找哪个有名望、经济上又能承受起的补习老师。这三年对于女儿来说，实在太重要了，晓临工作忙也指望不上。虽然我也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句老话有道理，咱们小时候也没补过什么课，家长也没整天跟着，还不是生活得挺好。可是现在不一样啊，别人家的孩子都在补课，你不补课就跟不上节奏。再说现在孩子之间也互相比，谁都知道攀比之心对孩子没好处，可是大环境这样也是没办法，我真是怕按晓临说的轻松教育，对孩子的心理有影响。
我突然想起很久前，晓临下半夜才回家。我当时已经睡下了，隐约闻到他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水味。迷迷糊糊中闪过一个念头，但被困意岔了过去。第二天起早就开忙，早就把这事儿忘到爪哇国了。现在回想起来，莫非那时候晓临就出轨了？
因为晚饭和他争吵那次是什么时候？半年前？
那天晓临回到家，看饭桌上给他留的茄子炖土豆和一碟黄瓜小菜，把筷子啪的一声拍到饭桌上。冲我喊，怎么又是这个？你就不能像个女人似的，学学煲点营养汤，研究做点花样。
我当时正在卫生间给女儿洗衣服，一听他喊，手都没擦就跑出来。使劲瞪了他一眼，说，喊什么喊，孩子学习呢，嫌不好吃自己出去吃。
我就喊了怎么地？一天就知道管孩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他的声还不小。
你今天怎么了？单位不顺心啊？我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说道。
这时女儿从她的房间出来，问，你俩吵架了？
没，你爸今天气不顺，嫌妈做的菜不好吃，你赶紧学习去。我对女儿说道。
一看女儿出来了，他闭上嘴。也没吃饭，就窝到沙发上看书去了。晚上躺在床上，他背对着我，我从后面搂住他，他一动不动。我看他没动静，翻个身睡着了。
还有一次，晓临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女儿装饭盒。
你回来了，正好，饭还热，你吃一口吧，你女儿要吃红烧鱼，我去学校给她送去。我说完，穿上一件宽大的休闲袍子就往外走。
淑仪，孩子那么大了，你就让她自己叫外卖嘛，你看看你这二年，都成什么样子了。他盯着我那件半新不旧的棉布袍子说。
明年就高考了，这时候孩子就是上帝。我继续穿鞋，斜了他一眼，继续道，怎么嫌我难看了？我都嫁你了，还啥好看不好看的……
那天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你再这样，说不准哪天我就不要你了……
对对，就是这句，当时我怎么没意识到他说的是心里话呢。我当时说，不要我？你不要我，谁能跟你啊？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现在女人都认钱。谁像我们结婚那会儿，连彩礼我都没要。话还没说完我就走了出去。
想来想去，觉得是自己太大意了。在离婚这件事上，我也有责任。
那些天，我偷偷哭过很多次。一看见晓临，从心里往外堵得慌，要不是怕耽误孩子学习，我早就离开这个家了。我知道，在这节骨眼上，如果闹开了，孩子的学习肯定会受影响。算了，既然他决定离婚，随他去吧。
女儿考完高考后，我给她拿了一万元，让她和几个同学去华东玩。这些年孩子累坏了，让她好好放松下，趁着这些天，我和晓临也得有个了断。
协议离婚时，他主动提出除了车他什么也不要。我本来想把家里还剩的几万存款分一半给他，但他坚持不要，说那些钱留给女儿。我也没再坚持。也是，孩子上大学后，需要钱的地方多着呢，他是女儿的爸爸，应该管。
离婚后，不少热心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也动过心，还和其中的一个人处过一段。但后来发现，我实在没有恋爱的激情了。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说的话，这样的感觉真是太鸡肋了，不咸不淡的，于是就罢了念头。
今年我过生日那天，女儿大清早就给我发来微信，说要请我吃饭。我偷偷擦了好几次眼泪，姑娘大了，懂事了，真没白疼她。谁知晚上到了餐厅，晓临买了一个三层的大蛋糕在那等着呢。
再后来，女儿就像晓临安插在我身边的间谍，总会在我需要人的时候，他就出现。有一天，晓临赖在家里不走，在沙发上住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阳台上那盆开满粉色花团儿的蔷薇，沾满了晨露，那亮晶晶的模样，多么像美人儿腮边的泪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