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上铺了三层厚厚的褥子,褥子上是一床竹制的凉席,这些都是特意为我这个从城里逃到乡下的人铺的,即便这样,我仍然感觉这炕是硬的,折腾了大半夜才睡着。
姑和姑父为我准备好早饭,就下地干活去了。我听见他俩很早就开始忙,可我装作没听见。太阳很高了,我不想起来,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嘴唇上已结痂的裂缝,时刻提醒我有一种痛还没痊愈。
“砰,砰,咚,咚”,毫无节奏感的鼓声从窗外传来,我用枕头蒙住头,想把这比收破烂敲得还难听的声音挡在耳朵外,可是越想挡住声音越大。我奋力将枕头甩了出去,蹭地从炕上蹦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屋外。
我顺着鼓声传来的方向过去,恨不得敲破敲鼓人的脑袋。
鼓声竟是一个小丫头敲出来的。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不溜秋的麻面碎花长袍,坐在院门通往正房的过道上。她的前面摆着一个木质方凳,方凳上的那只鼓不大,但一尘不染的红色腰身格外扎眼,固定鼓面的铆钉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光。她的身子笔直前倾,紧握鼓槌的双手皮肤粗糙,用力的双臂此起彼伏地上下舞动着,完全没注意到我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我迟疑了一下,但那难听的声音又钻进了耳朵。我听到自己大喊一声:“别敲了,太难听了”,然后从女孩手里抢过鼓槌,狠狠地扔到地上。
女孩儿吓坏了,满眼恐惧地看着我,两手不知所措扭在一起。我突然有些后悔,急忙走了几步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鼓槌,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我昨晚没睡好,想多睡会,你别敲了行吗?”
这时,屋里冲出一个大婶,怒气冲冲问我,你是谁啊?你欺负她干啥?!
女孩儿惊恐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已经后悔,被大婶如此一问,更觉脸上发烧。我对她说了我是谁,为什么要抢鼓槌。
“对不起,吵到你睡觉了。”大婶一听消了气,对我客气起来。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把鼓槌递到小女孩手上。
“不让她敲了,”大婶叹口气,又从女孩手里拿过鼓槌,“也没人教她,她敲得不好听。你回去睡吧,不会再影响你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和同学组织过打鼓队,随口就问了句,“她怎么喜欢上敲鼓的?”
“这孩子小时候就爱听鼓声,几年前,腿被车碾断了,从此一直呆在家里,少言寡语的。去年,村里来个演出队,那个敲鼓的大哥只有一只手,她也想像他那样。”
我这才发现小女孩一直没有站起来,椅子上放着卷了边的本子和铅笔,两侧挂着一副拐杖。宽大长长的袍子罩着女孩全身,袍子下面空荡荡的。 我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心里暗骂自己,我他妈的什么人!
我抓起小女孩的双手,用力往鼓上敲了几下,说:“叔叔教你!”
女孩看了看我,怯怯的眼神似乎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我将鼓槌放到她手里,抓起她的手,按照节律舞动起来。女孩笑了,那笑容是我这一个月以来看到的最灿烂的笑容。我站在她旁边,看她挥动双臂击打鼓面,不时纠正一下她的动作。
快到中午,大婶留我吃午饭。我怕姑和姑父等我,推辞了。当我准备离开时,小女孩突然拉住我的手,示意我等一下。接着,她拿起放在鼓边翘着卷边的本子,写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歪歪扭扭,像枯萎的野草,内容却像一根根钢针,一下戳进心里。
第二天,我告别姑姑、姑父,登上了回程的列车。中途我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电脑,将求职简历群发了出去,然后拿起手机,给微信里置顶的头像发了一条信息:感谢我们曾经的拥有,祝你幸福。再然后,将那个头像的置顶取消,删除了我看了无数遍的聊天记录。
我再次将小女孩给我的纸条打开,只见上面写着:叔叔,我的耳朵听不见声音,一定是吵到你了,你没怪我还教我敲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