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马

公元783年深秋的长安城。从泾原诸道调集的援救襄城的官兵气愤难平：他们又累又饿，朝廷竟然还一无赏赐。一时间军心动荡，士兵们纷纷扬言说，我们就要战死了，居然连饭都吃不饱，何言御敌？！皇宫内库有的是金银财宝，我们不如分了得了！“泾原兵变”就此爆发。

叛军攻入长安那天，租庸使刘震听闻宅子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催促夫人赶紧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出城。夫人将鎏金舞马衔杯银壶放入包裹的时候，刘震竟无端地回想起当年千秋节的盛景来：“彩旄八佾成行，时龙五色因方。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

那年八月初五玄宗寿诞，圣上照例在兴庆宫勤政楼下大宴群臣，百匹舞马为之助兴。只见一排排舞马随《倾杯乐》翩翩起舞，姿势优雅而又憨态可掬。群马舞毕，一匹舞马被引到最前面来，它跃上高案，口衔金杯、杯中有酒，屈膝向皇上做拜寿之状。那时的刘震刚刚入朝为官，他意气风发地站在群臣之中。

刘震带着家眷想从南门逃出去。前一日，他已命外甥王仙客将近日朝廷征收上来的税银及金银财宝，用驼车二十辆装载，先行逃出城外。此时朱泚等已率叛军已占据大明宫含元殿。守门侍卫一见刘震要逃，不敢放行，刘震及家人只得返回家中。

刘震摒退仆人，与夫人进入卧房。他凄惶地对夫人言道：“未来实难预料，你速去取来两只陶瓮，将细软封存埋与地下，希望有朝一日朝廷能打回来，它们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夫人潸然泪下，双腿不听使唤地取陶瓮去了。

刘震抚摸着葡萄花鸟纹银香囊，颓然坐到椅上。想起当年安史之乱，玄宗逃至马嵬坡，为定军心，赐死他的“至宝”杨贵妃。平乱后，玄宗命高力士去马嵬坡改葬贵妃遗体，高力士回禀时说：“肌肤已坏，唯香囊犹在”。那次他侥幸逃得性命，这次呢？动乱之下，贵妃尚不能保全，何况他这样的小官。

夫人手捧陶瓮折回卧房，二人匆匆将家里值钱的宝贝及从怀集、洊安等地收来的银饼装入瓮中，命贴心仆人埋于后院。

第二天，刘震看着家仆们拾掇刚被叛军洗劫后的宅院，心中既庆幸又不安。庆幸的是，日前已将税银珠宝已转移埋藏，他刘震也算对得起李家朝廷的重用；不安的是，明日伪皇帝朱泚早朝，自己该如何应对，是降还是不降？

入夜，刘震对着月光苦苦思索，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天亮之际，终于入眠，竟梦见那匹给玄宗献酒的舞马。舞马满脸泪痕，对刘震言道，安史之乱后，它随叛军出关，因在闻歌而舞，被孤陋寡闻的田承嗣认为是妖邪附体，命士兵活活打死。刘震在舞马的眼泪中惊醒，看着身边睡着的夫人，决定先保全家性命。

次年七月，另一股叛军首领李怀光跟朱泚决裂，朱泚在逃亡中被部下所杀，唐德宗得以返回长安。

德宗返回当夜，夫人问刘震：“夫君，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埋与后院的财宝挖出来？皇帝已经回京，百废待兴，正是用银之际，定会追问当年税银下落，我们主动献上，升官也未可知。”

刘震紧皱眉头，来回踱着，久久未发一言。夫人追问：“夫君，你怎么不说话？”

“你懂什么！我已命人给王仙客送信去了，他若在皇上惩处叛官之前赶回长安，你我尚可保命，否则百口莫辩。”

没等王仙客赶回来，德宗就将刘震一家打入大牢，没给他任何申辩的机会。

 “尚书受伪命官，与夫人皆处极刑。”刘震及夫人，与一众降官皆被处死。

午时三刻，日头正毒。临刑前，刘震自胸中清晰地喊出两字：“舞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