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四。
早饭时间是七点,我五点半就起了床。其实完全可以不起床的,也完全可以不吃早饭。可是说来也怪,明明可以不起床、不吃早饭,却仍在五点半就醒了,想睡也睡不着。
站到窗前,拉开窗帘往外看,外面还没有一丝太阳的光亮,路灯的亮光把街道笼罩得闪闪烁烁。和往日的噪杂比,这几天西安城无比清静。路灯下,穿着橘黄色马甲的环卫工人戴着口罩、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不紧不慢地扫着马路。往日早早开门的早点铺子,如今都门窗紧闭。
进隔离宾馆五天了。年底是我最忙的时候,干了半辈子财务,三十年来就没休过元旦。这不,虽然进了隔离宾馆,可领导派人送来的单位那台装有账务软件的电脑,就摆在桌子上。它就像上战场的冲锋号,你不把工作完成了,它总在那“哇哇”地叫。前天下午总算是按要求把全年的账务结算完成,等上网想下载卫生决算报表的时候,才发现宾馆根本不提供外网。没办法又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说明了情况。领导安慰我说,“别急,我这边帮你解决,你就安心隔离,工作的事儿会安排好的,千万别上火。”隔不一会儿,领导又给我打电话,让我把电脑收拾好,他派人拉走,填报决算的事儿,有人帮我做。
昨天一整天我都在用手机追剧,去年这时候,听朋友说《巡回检查组》特棒,可我没时间看,如今正好恶补一下。嘿!真别说,一看就上了瘾。编剧可真牛,这剧让他编的,饭都不想吃了,特想知道到底谁是甩棍,特希望这社会像冯森那样的好官会越来越多。老公、儿子,还有两个闺蜜,怕我寂寞给我打电话、发微信,我告诉他们,别烦我,我在追剧。
挂电话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件事:今天的生活,竟然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不用做饭;不用起大早赶公交;不用为那个坐在我对面、只有初级职称的出纳,却比我这高级职称的会计一个月高出几千元的工资而感到,平等这词总是离我很遥远;不用面对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整天改来改去的数字;不用想为了儿子的房贷,退休以后是不是还要再找份工作;不用想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就是遭罪的。反正这些天出不去了,那就什么都不去想,好好享受下这天上掉下来的不自由的自由吧。
要不是晚上八点多闺蜜发来的视频,或许我今天早上真会睡到大天亮,睡到日上三竿也未可知。可是,闺蜜偏偏发来了视频,偏偏为了怕我寂寞,跟我讲她这几天在做什么。
她发来的视频是她住的宾馆房间的录像。房间面积足足有五十平米,暖色调的装修风格,桌台上摆放的紫色康乃馨很是温馨,厚厚的全白色铺盖让人恨不得一头扎进去。闺蜜语音里说,“小曼,我头一回住这么好的酒店,你看,连窗帘都是智能的……”
我问她,“难道你也被隔离了?”
“我是真想被隔离啊,这几天都要累抽抽了。每天6点就得到社区,晚上11点结束都是早的。这几天一直在单位对付住,昨天回家睡了一宿,今天又出来了。不是忙这样,早就给你打电话了。”
“那你今天住宾馆是为啥?”
“我这是借明天要给住这宾馆里的隔离学生抽血的光了。今天下午我这组就抽了五十人。”
不知怎么,我的鼻子发酸,声音有些哽咽地对她说:“你赶紧洗洗澡好好睡觉吧。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没事儿,防护服捂得严严实实的,不能被感染,放心。你这几天咋样,憋着没?”
“我也没事,不只没憋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还很享受。”
“那我就放心了。我不陪你了啊,我得睡了,这么大的床,估计能睡好。明天还得继续战斗呢。这两天也是倒霉,偏偏大姨妈来了,要不早上不吃不喝,用纸尿裤还不是太遭罪,哎!”
还没等她说完,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发过去一大串抱抱的小图标,可那边却没了声音。
我关了电视,开着灯,静静地躺着,既无睡意,也不想做任何事。满脑子都是她穿着白色防护服,在宾馆一隅搭起的四处漏风的隔离棚中采血的样子。
三十年前,我们在一个单位,她是护士,我是会计。后来我在系统内调来调去的,还是会计,她一直在原单位做护士。可我们之间的情谊,仍停留在年轻时一起带饭盒刷饭盒、一起跳舞一起喝酒的岁月里。我知道她患有很严重的子宫功能性出血,真不知道这几天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有些恨自己了,竟然还觉得这两天不自由的自由是种享受。
我打开手机,各种各样疫情的信息扑面而来。朋友圈里有人发了一张图片:身穿防护服的小人儿给一个小胖小儿做核酸检测。上写着“2022年跨年活动:捅嗓子眼。活动地点:西安。参加人数:……。”看着这张幽默搞笑的图片,我笑了,笑完之后,压抑不住的心酸又涌了上来。
我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在心里轻轻而又重重地喊了几声“加油……加油……加油……西安加油……”
阳光洒遍房间每个角落的时候,隔壁小吴的喊声将我从神游中拉回现实。小吴告诉我,服务员已经把早饭放到门前了。我听见她穿着拖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声音。
我们这些人大部分很自觉,都安静地待在各自的房间里。可走廊里仍然时不时地传来个别人和医务人员或警察争执的声音。虽然有的争执情有可原,比如昨天602房住的老哥哥,他说他的父亲过世了,他要出去。可有些争执,根本就是被隔离者的自私在作祟。
走廊里又传来那个烫着长发、染着黑指甲的女人的大呼小叫了:“你们到底让不让我出去,信不信我把酒店砸了……”我厌恶地皱了皱眉,习惯性地看了眼手机里天气预报:今日晴,气温零下十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