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殊兰又一次被剧烈的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想,自己恐怕活不过今晚了。眼看着新疆在望,难道我真的挺不过去了?给她接生的婆婆早已满头大汗,“用力……用力”,急促的语声和新生嫩草好闻的气味,还有帐蓬外锡林来回踱步、询问的声音,在殊兰的感官中无限地扩大。
宝宝在她的子宫里沉默着,殊兰知道,宝宝一定和她一样,也没了一丝力气。帐内微弱的烛光一闪一闪的,殊兰感觉自己正在冥界的路上。
她的眼前又出现从盛京出发前一天的情景。这一年多,她不知回想过多少次那一天。
那天是乾隆二十九年四月十八日。她起床的时候,东方还没出现一丝亮光。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地,怕惊醒还在酣睡的锡林。洗漱完毕,虔诚地给供奉在堂屋的“喜力妈妈”上香后,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红布将她包裹住,请进行李箱。她必须带着她,她相信,“喜力妈妈”会保佑她和锡林安然到达新疆的。
她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到角落,转身走进厨房,从垛在厨房东北角的柴禾垛里挑几根干柴投入灶坑,点上火。又把昨夜发好的面团擀成圆形的饼,挂在擀面杖上,平摊在没放油的铁锅里。炉灶里的柴火不旺,她不时弯下腰身,将柴禾扔进灶坑,以保持铁锅的温度。她将铁锅里的薄饼来回翻了三次,每翻一次又左右转动三次,直到把“发拉哈额分”烙熟。烙好后,按老祖宗的规矩,大花朝上、小花朝下摆在盘中,扣上保温的大碗。
殊兰走出厨房,来到院子。此时,朝阳已从东方升起,邻家的鸡舒展着翅膀“咯咯”地叫着。锡林不知何时起了床,正在院子里跑步。他跑得比往日缓慢,像是要把这里的一切都留在他的脚步中。殊兰轻叹一口气,走进院门两侧的菜地。菜地里的小白菜、韭菜、芹菜、萝卜苗才长一拃高,嫩绿嫩绿的,用手指一掐,冒出的汁液散发出稚嫩的清香。殊兰蹲下身,在播种密集的地方挑那些长得稍稍茁壮些的,剜出来,放进小竹篮里,目视足够一家的吃食了,站起身折回厨房。她将蔬菜篮放在菜板上,回卧室取剪刀的时候,见锡林已从院子里折回来,正在用早年进山打的麋鹿的鹿皮,用力擦拭比他还高的角弓。
这张弓是成人礼时,阿玛送给他的。他曾在骑射大赛上用它击败了无数小伙伴,也因此让她爱上他。那时的锡林,赤裸的脊背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观看比赛的观众中,好多双充满艳羡、仰慕、爱慕的眼睛盯着锡林。比赛结束后,跑出场地的锡林不顾一切地将殊兰抱起来,在阳光下转着圈。这一抱,就像把整个世界都抱给了她。
眼前的锡林,笔直的腰杆已略微弯曲,眼睛跟随着手掌缓慢移动着,眼角竟现出些许泪光。殊兰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她竟然不知道,他也会有这般柔肠,他可是锡伯族的勇士啊。殊兰的脑海里瞬间涌出无数个和他在这盛京城里的日子。她的眼睛竟也有些潮湿了,默默地从炕柜的抽屉里拿出剪刀,走出卧室。
殊兰将自制的辣椒酱和洗好的青菜都装进青花瓷的大盘,又将煮得稀烂的瘦肉粥盛在碗中,喊锡林过来帮忙,将饭菜端进公婆的房中。
婆婆盘腿坐在炕上,正在盘旗袍上的扣袢。见两个孩子端着饭菜进来,将手里的针线活儿放进簸箕,一蹁腿下了炕,麻利地将红木饭桌用一块白布擦拭一遍。殊兰和锡林把饭菜摆到桌子上,帮婆婆搀扶着瘦成皮包骨的公公下了炕,坐在餐桌旁。
这顿饭一家人吃的很沉默,本来爱唠叨的婆婆也只是偶尔叹气,并不言语。自打朝廷下令由阿穆呼朗和噶尔赛带领族人西迁新疆的伊犁地区进行屯垦戍边,婆婆就念叨没睡过一个好觉。公公总是不给她好脸色,可婆婆就像看不到一样,该说的不该说的,整日说个没完。
殊兰在旁边伺候着,看公公和婆婆都不动筷了,给锡林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在二老面前跪了下来。
锡林“砰砰砰”用力磕了三个响头,没说出一句话。
“阿玛,额娘,我和锡林给二老磕头了。这次随大军前往伊犁,恐怕再难返回盛京了。公公如今沉疴在身,以后只能靠额娘您一个人照料他老人家,孩儿……孩儿不孝啊。”殊兰边说边哭。
“孩子,不哭。你阿玛有我照顾呢,你俩放心。兰儿,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锡林啊,我的儿啊,额娘每天都会叩拜喜力妈妈保佑你们的。”婆婆将殊兰搂在怀里,“兰儿,额娘就希望能早点抱到孙子,可是你们这一走,即使有了孙子,额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能抱上了……,哎……这都是我们女人的命啊。”
“说这些干什么?想我们锡伯族的勇士,跟随朝廷征准噶尔、大小金川,立下多少战功,才随大军迁至盛京,如今皇上命我们西迁,难道还能抗命不成?再说,锡林能入选西迁大军,也是我儿的荣耀啊!”公公说道。
婆婆听公公说完,瘪了瘪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不言语了。殊兰和锡林跟两老告退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殊兰换上她最喜欢的那件浅藕荷色、绲着的白边上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袍子,将鹿角金冠头饰戴在头上,又将娘家陪嫁的嵌宝石合金珠带扎在腰间,令盈盈一握的腰肢越发显得纤细。锡林见妻子换衣有些痴了,他走过去,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
“殊兰,我们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刚听到戍边的消息时,我还挺兴奋,可是现在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好在这几天阿玛的病情有些好转,要不我真要打退堂鼓了。”
殊兰转过身,那双略带忧伤的大眼睛在布满阴云的俏脸上,显得更加楚楚动人。“锡林,一会儿咱们去太平寺祈福,可千万不要把这想法流露出来。虽说你只是个骁骑校,但毕竟手下还有不少弟兄,你的想法会影响到他们的。我们既然决定跟大军一起启程,现在再说其它就没意义了。”殊兰靠着锡林宽阔的前胸,细声细语地对锡林说道。
锡林频频点头,他从心里感谢喜力妈妈,能让他把这么好的媳妇娶进门,他愿意听她的话。
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大街上,只见族人们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都往太平寺方向赶。
太平寺是康熙年间,锡伯族官兵花了60两纹银共同修建的,建成后成了族人祭祀、聚会的主要场所。它依傍在皇家寺庙实胜寺的旁边。殊兰听街坊邻里们讲,当年蒙古族首领、元裔丹大汉苏秦与妻福清和国师墨尔根喇嘛,为表归顺大清皇朝的诚意,带领众人用一峰毛色洁白如玉的大骆驼,载着一尊玛哈噶喇金佛、一部蒙文写的金制《大藏经》和察哈尔林丹汗的传国玉玺,经长途跋涉来到盛京。当他们行至寺院西两里地的一棵老槐树下时,白骆驼突然卧地不起了。墨尔根喇嘛认为这是白骆驼告诉他,这里是吉祥的佛门圣地。果然,在不远处,众人发现了一座寺院。太宗皇帝闻知此事后降诏,大礼赏赐了白骆驼。同时,在此建了一座玛哈噶喇佛楼,专供玛哈噶喇金佛;随后在佛楼旁建一佛寺,并取名“莲花净土实胜寺”。因白骆驼千里迢迢运宝有功,在白骆驼死后,皇帝还下诏予以厚葬,并为它修建了坟茔。太平寺建在实胜寺的旁边,自然有族长的考量。
等殊兰和锡林来到太平寺时,太平寺门前早已人头攒动,歌声震天。寺门两旁的石狮子上都绑着红绸子花,互相道别的人群将太平寺挤得满满的,新宰杀的猪羊散发出的血腥气和炭火烤肉的香气混杂在空气中,将人群密密匝匝地包裹着。
锡林还没等进得寺门,就被熟识的朋友拉走喝酒去了。殊兰独自走进寺门,只见巍然的大殿屹立在朝阳下,灰色瓦顶、檀仿彩画、朱红地仗大柱,以及大殿飞檐翘角上的龙头俯视着众生。她不是第一次来太平寺,可是这次,冥冥中像有个声音在召唤她。她站在大殿前呆立片刻,踏进殿门。大殿内供奉的三世佛金身,威严而又慈祥地立在她的眼前。她双手合十,深鞠一躬,然后虔诚地跪下,匍匐在佛祖的脚下,三拜九叩。
“三世佛祖,求您保佑阿玛早日康复,保佑我和锡林能平安到达新疆,保佑我们到新疆后不要遭遇战争。”殊兰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她相信佛祖一定能听见她的祈祷。
二
当锡林在军务会议上接到通知,他作为骁骑校,要带领手下二十名符合要求的士兵及家属,随同西迁大军去往新疆的时候无比兴奋。这对于他来说是无上的荣誉。可没想到,当他兴冲冲回到家,将这一消息告诉殊兰,还没等他说完,殊兰就哭了。她用力摇晃着锡林的胳膊,哀求道:“锡林,能不能跟统领说说,我们不去行吗?你也不想想,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离开家呢。”
锡林猛然一震,这才想到已经卧床一个月的阿玛。这半年来,阿玛一直肝腹胀痛,四肢乏力,从一开始尚能正常饮食,逐渐只能吃些流食了。起初,阿玛为了省些银两,说啥不吃药,只让郎中做几次针刺。可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请来的郎中说,阿玛肝郁气滞,失其条达,故胁肋胀痛,胸满痞闷,若再不服药,恐形成腹水,再无治愈的希望了。别看额娘整日唠叨,但她什么都听阿玛的,阿玛说不喝药,她就真的不会给阿玛抓药。殊兰早就跟他说,阿玛的病必须要喝药,可锡林整天就想着练武、射箭,答应殊兰跟阿玛说,可转身就忘了。那天,殊兰偷偷跟着给阿玛看病的郎中出了院子,让他开了药方,她拿着方子到四平街里的天益堂抓了药,回来熬好给阿玛端了去。阿玛见殊兰把药都熬好了,这才开始服药。
锡林想到此,也不顾殊兰的哭泣,跑出门来到父母的房中。
额娘看他火燎腚似的跑进来,正要说话,他已“噗通”一声跪在阿玛的面前,哽咽地说:“孩儿不孝,只想好男儿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却没想到您现在的身体,您打我吧……”
“儿子,你怎么总是改不掉这急性子,”额娘伸手去拽跪在地上的锡林,嗔怪地说,“你跟我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阿玛吃力地翻身坐了起来,额娘把被落抵住他的后腰,让他坐得舒服些。
“锡林,你起来。好男儿就该想建功立业,这没有错。我还盼望我的儿子能光宗耀祖呢。”阿玛发黄的脸因刚才坐起身时用力而有些微红。他的语声不高,虽然稍有气喘但却充满坚定。
锡林将朝廷决定派他们去伊犁驻防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给阿玛听。
原来,自打康熙年间新疆陆续爆发准噶尔部和大小和卓的叛乱后,历经三朝皇帝的努力,才平定了这两次暴乱。1762年,乾隆皇帝下令设“伊犁将军” 来统辖天山南北,将将军府设置在新疆的惠远。朝廷先后从热河、凉州、庄浪等处调遣满族官兵驻防惠远,又从黑龙江调遣索伦官兵,从张家口、热河等处调遣蒙古官兵、汉族官兵驻防伊犁。即便如此,小规模战乱及鸡鸣狗盗之事仍在新疆各处频频发生。
伊犁将军明瑞给皇上的奏折上书:“此次奴才抵塔尔巴哈台,已将筑城、设卡论处,尽奴才所知,留心观察。今每卡仅驻兵二十五名,则稍不放心。瞬息之间,必出偷盗牲畜之事。奴才等闻得,盛京驻兵共有一万六、七千名,其中有锡伯兵四、五千名,伊等未甚弃旧习,狩猎为生,技艺尚可。近几年出兵时,未曾遣派伊等。奴才等以为,于此项锡伯兵内拣起优良者一同派来,亦可与黑龙江兵匹敌。”皇上接到奏折后招群臣商议,朝堂之上因此奏折引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最终,皇上拍板,决定从盛京所属的开原、义州等十五个城市,抽调20-40岁身强力壮,能骑善射,骁勇善战的锡伯族官兵1020名,连同眷属3275人,西迁到新疆伊犁驻防,以增强大西北的防务力量。
“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家呢,我这就去跟统领说,换个人带队……”锡林说着说着就要往外跑。
“站住!不许说!”阿玛喊住锡林,说道:“儿啊,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好男儿就该扬鞭策马,保家卫国。怎么可以因为我有病,就违抗军令?别说阿玛现在只是病中,就是明早死了,今天你也必须服从军令!你是我们锡伯族的勇士,也是我和你额娘的骄傲,你怎么可以毁了这一切?我有你额娘照顾呢,会好起来的。等阿玛好了,就和你额娘去新疆找你和殊兰。”
额娘听爷俩说完,眼圈红了,她拉住锡林的手说:“去伊犁的路途迢迢,你和殊兰这一走,也不知何年何月额娘才能见到你们……”
“哎,都怪我,这个时候病倒了,要是没病,我和你额娘就能跟随大军一起走了。”阿玛说着说着,背过身躺倒下去。
三
殊兰被剧烈的疼痛和营帐外锡林大叫她名字的声音,拉回到现实世界。她感觉肚子里的宝宝有了躁动,于是拼尽浑身力气,“啊!”的大叫一声,试图将宝宝推送到这个世界。可是,宝宝似乎有意跟她过不去,停滞在子宫口,始终不肯探出头来,只留给她撕心裂肺的痛和灵魂脱离肉体般的混沌。
从盛京出发那天,天阴沉沉的,大风刮得街路两旁的大树发出痛苦的悲鸣。浩浩荡荡的西迁队伍里跟着好多前来相送的亲友,不时能听闻告别的啼哭声。有的亲友就这样跟着队伍走下去,再没回盛京。
西迁的队伍一路向西,出彰武台边门,直奔外蒙。领队的人说,这条路地势比较平坦,沿途有水有草,能够供牲畜食用。她们这些家属哪里懂得这些呢,她知道锡林其实也是不懂的,终归听令就是了。出发前,朝廷已经将二个月的盐菜银,及整装白银三十两,马六匹、牛三头、车一辆都分发到户。殊兰把整装白银留给了婆婆,她想,这些钱或许能治好公公的病。
大队一路走来,到达外蒙乌里雅苏台时,已是八月份。蒙古高原早已入冬了,草皮都冻得硬邦邦的,不见任何植物生长。暴风雪整天像个疯狂的跟踪者,队伍走到哪里,它们就跟踪到哪里。队伍中很多人都冻伤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和刺痒折磨着人们。殊兰的脚也冻伤了,裂开的口子像婴儿的小嘴,红彤彤的,不时还会渗出黄色的分泌物。锡林白天把她背在背上,晚上用生姜切成薄薄的片,使劲在她冻伤的部位来回揉搓。慢慢的,她的伤口开始愈合,能自己行走了。可是恶劣的天气,并没见丝毫转变。
从盛京出发时,人们至少带了三千多头牛,可自从出了彰武台,牲畜群就没有赶上青草季节,再经过长途跋涉,开始流行瘟疫,大部分牲畜都死了。到这里后,只剩下四百多头,活着的也是瘦弱不堪,不得其力。由于降雪,沿途已经没有一棵能够供牲畜食用的青草,军队根本无法继续前行。队伍里不少人说,他们恐怕都要困死在这里了。
就在绝望的情绪在军中蔓延的时候,蒙古将军成衮扎布将队伍迎进乌里雅苏台,隆重热情地款待了他们。
进城那天,挨饿受冻了很多天的官兵和百姓们,围坐在营帐外的篝火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他们很快就和热情好客的蒙古军民成为朋友,两族人民一起唱歌、跳舞、摔跤、舞剑。整个乌里雅苏台像过节一般热闹。
那天晚上的夜空格外地清澈,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酒肉的香气。轻柔的月光从窗上透进来,照着锡林古铜色的肌肤。殊兰被这具让她尝过无数次美妙滋味的身体压着,无数只春天里的彩蝶在脑海里飞舞。锡林不时用手指拨开黏在她脸上的湿漉漉的长发,亲吻她弯月眉里藏着的那颗在娇喘声中微微泛红的小痣,根根坚硬的胡须刺痒着她的脸。无以名状的兴奋让她更像一条蛇,紧紧缠住他的腰身。锡林忽而像从山上下来的猛虎,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攻进她的城池,忽而又像流淌的山泉水,缠缠绵绵地包裹着她。殊兰想,他们的宝宝应该就是那时在她的子宫里开始生长的。
西迁的队伍在成衮扎布将军的挽留下,在乌里雅苏台休整了七个月。第二年草返青后,经管带呈报交涉,由乌里雅苏台将军成衮扎布奏准,分给每户马一匹,驼一峰,每人带四个月口粮和一个月茶叶,分成两队于乾隆三十年三月初十日再次出发。
队伍早晚都顶着月亮出发、扎营,走啊走,走啊走,好像永远有走不完的路。当行至科布多一带时,正值阿尔泰山脉积雪融化,数河俱溢,水深流急,不得不又停下,好不容易等积水慢慢消退,队伍又穿绕科齐斯山西行,结果再次被困数日。
此时,所剩的兵丁口粮只足月余,管蒙古部落借的马驼也纷纷毙命。统领阿穆胡朗和噶尔赛尔无可奈何,一面派使者快马加鞭赶去新疆,请求伊犁参赞大臣爱隆阿派人前来接济,一面带领锡伯族官兵及其家眷继续迤逦前行。
四
殊兰再次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看见给她接生的婆婆蜷缩着身子倚在她脚下,眼睛微闭。帐外锡林急笃笃来回踱步的声音依然清晰,她的眼前出现了她的阿玛、额娘,和公公、婆婆的幻影,还出现了几个儿时和她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身下流淌的鲜血早已把身下的布单洇湿,她努力挪动身子,想往旁边靠一靠。她多么希望肚子里的骨肉是儿子,长大后好和他的阿玛一样,成为锡伯族的勇士。人啊,真是好奇怪,听说要随军去新疆的时候,她是多么的不情愿。她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非让他们锡伯族人背井离乡,去那遥远的新疆戍边。
有一次,锡林喝醉了酒,回来跟她说:“听人说,朝廷派咱们族人去新疆,不只是因为我们骁勇善战,还有摆不上台面的目的,皇上是希望我们和蒙古族、索伦族、汉族、维吾尔族的官兵互相牵制,这样才有利于朝廷的军事稳定。”
殊兰瞪圆了眼睛,越听心越惊,还没等锡林说完,赶紧捂住他的嘴。“锡林,不要再说了,让别人听见我们会被杀头的。”
殊兰将锡林的头搂在怀里,像哄孩子般拍着他的后背,直到他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起,殊兰告诫已清醒的锡林,昨夜跟她说的话再不要跟别人提及了。她对锡林说:“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千万不要惹祸上身,朝政岂是我们这些奴才能随便议论的。”
锡林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认可地点头,而是说道:“朝廷这么想也没有什么不妥啊,如果我是皇上,我也会这么做的。”
殊兰一听他又胡说八道,生气地扭过头去。锡林看殊兰真生气了,嘿嘿一笑,“我听你的还不行?出去我一定不乱说的。”
这一路上,西迁的队伍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她更是不止一次地在心里怨恨朝廷,为什么将她本来安稳的生活,置于困顿、饥饿和无限的疲惫之中。殊兰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早产肯定是跟这一路遭得数不尽的罪造成的。皇上给西迁大军到达伊犁的期限是三年,可他们只用一年多就走到这里。现在正值春季,终年积雪的阿尔泰山积雪融化,洪水泛滥,这段时间,队伍靠挖野菜、吃树皮充饥。人们的脸色都呈现出不健康的菜色,有些人的腿开始浮肿。都统领派往伊犁求援的信使早就出发了,也不知道是否安全到了伊犁,更不知道伊犁将军何时才能赶到这里接应他们。
哎,殊兰长长吐出一口气,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呢,是否能熬过今晚都不可知。
喜力妈妈,三世神佛,求求你们,让我肚子里的宝宝快点来到这个世界吧,哪怕用我的命换,我也愿意。殊兰在心里念叨着。
她脚下的接生婆婆抬起身子,用手压了压殊兰的肚子,又匍匐了下去。殊兰的脑海里闪出了一个怪念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告诉肚子里的孩子,她之前所有对这个世界的怨尤此刻都烟消云散了,在她内心深处,竟因为这次千辛万苦的远征而感到无比自豪。
殊兰多么想抱抱锡林啊,告诉他,她爱他,今生爱他,下辈子还爱他。突然,她感到肚子里的宝宝躁动了,用他的小脚丫猛烈地踹她,她感到一大汩鲜血像火山迸发的岩浆,冲向子宫口。
“啊!……”殊兰忍不住大叫了一声。脚下的婆婆蹭地蹦了起来,急忙按压住她的腹部,“殊兰,用力,用力,露头了,孩子露头了……”
“殊兰,坚持住,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坚持住!……”锡林在帐外带着哭音大喊着。
一汩鲜血从殊兰咬破的嘴唇里流出来,她双手的指甲因握紧的拳头已抠进手掌的肉里。殊兰感到腹腔里的血液正像喷涌的山泉,从身体里流失。她将能使用的所有气力都凝结到腹肌,拼命地想把宝宝挤出她的子宫。
“哇……哇……”婴儿的啼哭声从她的子宫口、从她喷涌的血液里传出来,这天籁般的声音,让殊兰的泪水瞬间喷薄而出。
“男孩,男孩,锡林……殊兰生的是男孩……你有儿子了!”婆婆口中不停地喊着,手不失闲地把早已准备好的用殊兰内衣和干草制成的襁褓,包裹住比“发拉哈额分”大不了多少的小婴儿。她兴奋地婴儿抱到殊兰的眼前,对殊兰和帐外的锡林喊道,“多亏喜力妈妈保佑,我们锡伯族又诞生一个世上最小的勇士了……”
一缕晨曦的微光,从帐篷帘布的缝隙中透进来。殊兰感到自己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她看了一眼婆婆怀里的婴儿,那还皱巴巴的小脸上的双眼,依稀有她的模样,而他的小鼻子和嘴巴则像极了锡林。她的手抬起来,轻轻触碰了一下儿子的小手,微微地笑了。
锡林冲进帐篷的瞬间,朝阳的初光照亮了面色苍白如纸的殊兰的面庞,也照亮了小脑袋往殊兰这边扭着的小婴儿。锡林彷佛看见殊兰的双肩突然长出一对翅膀,将她的身体轻轻地托起来,漂浮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