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魁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小屋内仅有的一把不知掉了多少油漆的木椅上。他的右手夹着一根儿纸卷的旱烟,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和盘在棉被上的黑蛇眼睛里射出来的幽幽绿光相互辉映。
“大黑,你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平时你和小白想来就来,我都没意见,可你有点眼力见儿好不好?没看见我媳妇来了吗?你看看你和小白给她吓的,一个劲儿哭不说,还非得让我跟她回镇里,说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儿。我怎么跟她说,你和小白不会伤害她的,她都不信。我还跟她讲,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带小白来是陪我聊天的,结果她哭得更厉害了。哎!女人啊,也不知道她心里想啥。”
大黑是东魁给黑蛇起的名字。去年冬天大雪,东魁巡林回来,看见一条冻僵的小蛇挤在门缝里。东魁用砍柴刀的木把,把小蛇挑进厨房的灶台边。随着炉火的升温,小蛇的身体缓了过来。从此,它就时常光顾东魁的护林小屋,天冷的时候,它还会盘在炕上,仿若家里人一样。慢慢地,小蛇变成了大蛇,上个月竟然还带来一条白蛇。两条蛇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东魁明白了,白蛇是大黑的相好,他给它起名叫小白。
月光从结满冰花的窗玻璃上拼命地挤进来,照着东魁冻得皲裂的手和黑蛇背部乌亮的鳞片。大黑三角形的小脑袋竖立着,侧耳在听东魁说话。窗外的大风,似要把这两间茅草房的房盖掀起来,“吼吼”的声音掩盖了平素荒野里动物的嘶叫。
林场给护林员每天定量配备的一根蜡烛,早在吃罢晚饭写札记时就燃灭了。东魁想起前天媳妇玉华带了些红薯、花生和一件旧的军大衣来看他。两个人吃晚饭的时候,玉华还跟他说,“你要注意身体,明明很听话,就是总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谁知等他夜巡回来,玉华一见他进屋,就像疯了似的对他又哭又喊:“东魁,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你必须跟领导说,不能再干这护林员了。当初三个人分到这儿,人家都不干了,就你逞能,说什么‘谁都不爱干,可总得有人干吧’,还说什么,‘像刘斌那样的将军,都能把后半生的心血耗在这一碗米、半碗沙的章古台,我这个退伍兵也能’。我知道拗不过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认,可是我不能认你死在这儿啊!你死在这儿,我和女儿怎么办?呜呜……”
玉华边哭边数落,好半天东魁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原来,玉华收拾完屋子想上炕躺一会儿,一掀被,发现大黑和小白盘在里面。玉华是最怕蛇和老鼠的,当时吓得嗷的一声大哭起来。大黑和小白被玉华的哭喊声吓跑了。
东魁掐灭烟头,冲大黑挥挥手,说:“大黑,你往边上靠靠,我也累了。”大黑懂事地爬到炕尾,将头搭在它的身体上,懒洋洋地继续听东魁唠叨。
“哎!玉华真是个好女人啊。咱俩结婚这些年,家里外面都她一个人管,你说人家图我啥,看咱林场穷的,几年的工资竟用30亩沙陀地顶账,种地那点钱连生活费都不够。要不是她开个小卖铺,女儿的奶粉钱都没有。哎!生明明的第二年,她要跟我离婚,我哪舍得离啊,上哪找这样的好女人去。多亏她爸劝她。其实她也是气话,这社会像我这样的好男人也不好找是不?”东魁说到这嘿嘿笑了两声。
东魁突然想到,多亏这次玉华来只看见大黑和小白,若是看见狼群,她还不得吓疯?他的耳畔似乎又听到狼群在屋外凄厉的嚎叫声,绿莹莹的狼眼如鬼火般在脑海里诡谲地漂浮着。
脚下的大黑蠕动着身子爬走了。
二
朝阳尽染的八千五百亩樟松林里,东魁骑着枣红马在飞奔。他不时勒紧缰绳,朝着村庄的方向高声大喊:“明明……爸爸爱你!……”他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哽咽,树上的鸟儿被他的喊声惊得扑棱棱地往高空飞,持续的回声在林子里飘荡。
东魁的老马明显感到主人的异样,当他靠在树下喝水啃干粮时凑过来,用它的大脑壳蹭着他的手臂。东魁把马头搂在怀里,将脸贴在它的白鼻子上,无声啜泣着。
下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东魁不敢减少巡林的时间,那帮伺机盗取树苗、采摘松塔,想抢占一块地种庄稼的家伙,最容易这时来钻空子。因为东魁阻止他们,嚷嚷“林子又不是你们家的”的、半夜砸护林屋玻璃的、往水井里堵沙子的、偷他马的人不在少数。哎!更狠的一次,他被打得头破血流,直接住进了医院。东魁就纳了闷了,妈妈的,难道这些人真不懂国家的财产不能动吗?!他回想这二十多年来的一幕幕往事,看着一棵棵从树苗长成参天大树的樟子松,喃喃地念叨:“你们比我东魁的命都重要啊!你们长起来了,咱给守住了,值啊!”
东魁骑着马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十年前林场帮他盖起的三间砖石房和圈牲口的木栅栏,在夜空下迎接着他。他把马拴好走进厨房,打开灯准备做饭。米缸下盘着的小青蛇看他进来,慢悠悠地游到厨房的角落里。
东魁对它说:“小青,今天是明明大喜的日子,我对不起女儿啊。明天她带新姑爷来看我,你千万不要出来吓他们啊。明明和她妈一样怕你们,当年你爷爷和奶奶可把玉华吓坏了……”
附记:退伍军人李东魁从1987年到章古台林场阿尔乡护林点当护林员,在没水没电的环境里看护8500亩樟子松林,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他一人一马在深山处朝圣的剪影,换来了章古台几代人的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