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种

民国二年春，东北大旱。老天像是哭干了眼泪的瞎眼婆婆，一滴雨水也不下。

李大发拿着锄头站在地头上，见村外的小树林稀稀疏疏绿了几片叶子，小草拼命从土壤中拱出来，却被风沙和日头折磨得整日耷拉着头，毫无生气。他揉了揉被大风刮起的沙土击打得酸胀的眼睛，用火链擦着火，把腰间别的烟袋锅子点燃，冲着裂开口子的土地嘟囔道：“他娘的，什么鬼天气，这是不给人活路了。”

“李大粉匠，”大栓从村头走过来，大声跟李大发打招呼，“你看这老天爷什么时候能下雨啊？哎，眼睁睁看着苞米过了播种期，今年这日子可咋过啊？”

“是啊，不知哪旮沓又出恶官把老天爷惹怒了，这是在惩罚人呢！”念过两年私塾的李大发不知怎么想起了《窦娥冤》，竟一板一眼地唱了起来，“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甚么三年不见甘霖降？”

“我说大粉匠，你可真有闲心，还唱上了。也是，只要这几天能下一场雨，你家的土豆就能种下地，等秋天收成，就凭你漏粉的手艺，日子还是照样过。咱们可就惨了，都靠种苞米活着呢，这真是天灾啊！”大栓子说到这，眼神儿亮了亮，试探着问道，“李大哥，打个商量，能把你家的土豆种子借给俺家种点不？若是有收成，俺三倍还你土豆，你看咋样？”

大栓子的话让平时恨不得把一个铜钱掰成八瓣花的李大发心一揪揪，刚要张口拒绝，可眼前浮现出三年前他拖家带口搬到这青山村时，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大拴子带着村里的几个棒小伙，帮他拾掇快要坍塌的老房子时的情景。

大栓子看他皱着眉头不言语，说道：“得，李大粉匠，就当兄弟没说。”他从李大发手里抢过大烟袋猛吸了一口，拍了拍屁股往他家地头走去。

李大发感到心里别愣，也不刨地了，背着锄头回了家。院子里，三岁的小儿子正撵着家里的三只母鸡跑着玩，大儿子李青山将洗净的马铃薯用刀剁碎，放到马拉的石磨上细磨成浆。李大发进了里屋，见媳妇正坐在炕上给小儿子缝开裆裤，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问：“翠娥，咱家的土豆种子还有多少？”

“你问这干啥？天旱成这样，现在也种不了……”

还没等媳妇说完，李大发不耐烦地打断她，“娘们家家的，问你啥说啥，哪那么多话。”

翠娥瞥了他一眼，将针尖在头皮上划了划，说：“咱家土豆种还能有二百多斤吧，你不是说今年咱要什么扩大再生产吗？”

“行，我知道了。”李大发也没坐，转身回到院子，和李青山一起剁土豆。剁着剁着，他问：“儿子，你说咱要是把土豆种子都借出去，等秋天的时候翻倍收回来咋样？”

“爸，你想啥呢？土豆咋借出去？还翻倍收回来？”青山手不失闲地问。

李大发就把和大栓子的对话原原本本讲给儿子听。青山听着听着，手停下了。他眨了眨大眼睛，黑脸膛有些泛红，对在心里算着细账的李大发说：“爸，还记得你跟俺讲过咱祖辈里出个女粉匠的事不？虽说是兰家祖坟冒青烟，娶了咱李家能干的女儿当媳妇，但要是没有祖辈的大度，让女粉匠把咱李家漏粉的手艺告诉兰家，和兰家从关里带过来的手艺取长补短，哪有现在那么有名的兰家粉坊。如果没有兰家粉坊，咱这长岭子一带的粉坊上哪招来那么多关里关外的买卖人？俺家的粉条这么好卖，是借了咱李家祖辈厚道的余荫啊。爸，你想想是这个理儿不？”青山见李大发在认真听，继续道：“如今遇到这年景，先不说咱家是这村子的外来户，人家土著对俺们不薄，就说为了让咱村的老老少少都能吃上饭，以后能念着咱李家的好，把种子借给乡亲们也值得！”

李大发看着比自己高小半个头，头发又黑又密，目光炯炯有神的儿子，越看越欢喜，暗道，真不愧是我李大发的种，这话说得透亮、入心啊！

老天好像听见了爷俩的这场对话，没隔几天竟真的下起雨来。李大发让青山把大栓子喊来，对他说，“栓子兄弟，俺决定了，把土豆种子拿出来，给村里人分一分，咱不能眼看着乡亲们吃不上饭啊……”说着说着，李大发竟觉得自己的眼窝子有点潮。

大栓子呆怔了好一会儿，像是没听明白李大发的话，突然一把把李大发抱了起来，“李大粉匠，当年你落户咱村时，俺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你就是咱村的活菩萨啊！”

土豆借着雨水种下去后，那苗子一天天喜人地长。到了秋天，全村迎来了出乎意料的土豆大丰收。

李大发望着村里家家户户堆积如山的土豆，又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一百年后，李家的粉匠看着山青水秀的大青山到处挂着晾晒的粉条，看着一车一车的粉条运往全国各地，就会拱出一股子说不出的自豪感，但同时内心又会冒出另外一个声音：现在的粉条子怎么找不到原来的味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