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密密匝匝包裹着星星、月亮,包裹着小区里的路灯。葡萄架和苹果树上的叶子,在风中热烈地舞蹈着。患有失眠症的我像个魂灵般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突然,一个雪白的小身影从空调隔断木板上跳出来,瞬间消失。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极目向远方望去,哪有什么身影呢?
可是,我明明看到了啊,还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哭声是从月亮里传过来的,哦,分明还夹杂着我的哭声。
被悲声氤氲暗淡的月色里,一张脏兮兮的小狗脸诡异地露出来,一如牠第一天出现在我家院子,蜷缩在空调隔断木板时的模样。
那是一年多前的一天黎明,当我看到牠瘦成皮包骨的身板,一看到我瞬间就夹着尾巴逃跑的背影,心软成棉絮。我在那逼仄的小空间里放置了清水、吃剩的鸡架和几块水煮的鸡肝。
一天、两天、三天……牠早出晚归地出没,慢慢地,把这里当成了家。
我开始试着走近牠,和牠防备而又示好的眼神对视。牠从最初一溜烟的逃窜,到允许我抚摸,允许我在中午时分,把牠抱进大木盆,从头到脚洗干净。
我给牠起名叫“笨笨”,沿袭了十岁那年父亲抱回的小奶狗的名字。那只笨笨像个小尾巴似的整日陪伴在我身边,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乡的小镇。
妻是城里人,素爱洁净,不喜小动物。结婚这么多年,我想养只狗狗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笨笨就这样闯进我刚刚退休的生活,这多么像老天的恩赐。
妻因为我收留牠,跟我吵过好多次。说什么,牠换毛时,毛四处飞太不卫生;牠总爱乱叫,会打扰邻里;还有,万一把谁家孩子咬了怎么办?!我恨不得用鸡毛塞住耳朵,以阻挡她的絮叨声。我答应她,不让笨笨跑进房间,卫生和饮食全权由我负责。
笨笨好像知道妻不待见牠,每次看到她,都默默地躲开,或者示好地摇着小尾巴,远远地看着她。妻看我这次如此坚决,笨笨又如此乖巧,就以不理我的姿态默许了牠的存在。
半年后,笨笨从小奶狗长成了少年狗,体重也从六斤长到十五斤。牠俨然变成我家的一员,整天待在院子里,偶尔冲路过的行人示威的吠叫。牠对我无比的亲近,看到我回家,会飞奔着跑过来,用牠的犬牙拽住我的裤管,或是立起用前爪抱住我,像个等着父亲回家的孩子。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我甚至相信牠会像我的第一只笨笨那样,陪伴我十几年。
一想起那天的事,我的心里就涌出要骂娘的冲动。
那天傍晚,闷热响晴。我正专心致志地锄菜地里的杂草,突然听到孩子的哭声和笨笨的吠叫声。我抬起头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见穿着条纹睡衣的年轻女人在我家院子门口,用涂着黑指甲的肥脚使劲地踢笨笨。她的旁边,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在嚎啕。
我一个健步冲了过去,用力推开那女人:“你踢牠干什么?”
那女人嗷地一声骂开了:“你咋不管住这畜生,牠把我儿子吓到了。我踢牠怎么了,我还想踢死牠呢。”
这时,一旁纳凉的大姐说话了:“姑娘,差不多得了,是你家孩子先进人家院子的,那狗也没咬他,只是冲他叫了两声,你家孩子哭怨不得人。”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那女人破马张飞地喊着,非要让我带着他家孩子去医院检查。笨笨看我过来,有了主心骨,一口向那女人咬去。我赶紧用力一脚把笨笨踢开。对那女人大声说:“你再闹,信不信我让牠使劲咬你?”
那女人一看笨笨真要咬她,抱起孩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半年来,我从未动过笨笨一个手指头,可那天没到半小时,笨笨就被那泼妇踹了好几脚。打那以后,牠性子大变。一看到有人在我家院子外徘徊,就冲到院门狠命地叫。有两次半夜,牠的叫声把我本来很难有的睡意弄得踪影皆无。
妻又开始没完到了的抱怨,说我自找苦吃,说笨笨扰民。我受不了她的唠叨,想把笨笨送人,可是怎么也送不出去。妻想到一招,说笨笨本来是流浪狗,你可以找物业,让物业把牠抓走送到动物收容所。
我听了妻的话,找到小区物业经理,请他们帮忙把笨笨送走。物业的人来抓了两次,笨笨说什么也不跟他们走。我的心被牠凄凉的叫声和恳求的眼神割得七零八落,实在受不了这种煎熬,借着旅游之名躲了出去。我那时甚至卑鄙地想,这些天家里没人,笨笨继续去流浪也好。
我带着妻去了青岛。可每天晚上睡觉时,都会担心笨笨是不是饿到了、渴到了,担心物业把牠送给一个不爱狗狗的人家。第五天下午,我买了回家的高铁票。妻抱怨为啥提前几天回,我没好气地说,你可以不回。
到家后,我没有看到跑过来跟我亲昵的身影,我叫了笨笨很多声,也没有应答。
我心急火燎地跑到物业,问他们把笨笨送到哪个收容所了。物业的人告诉我,笨笨在运输时没看住,咬破笼子的门鼻从车上跳下来摔死了。
我从物业痴呆呆地走出来,眼前全是笨笨的影子。我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血压也拱上来。我恨死自己了,更恨给我出损招的妻。可是,我仍然要回到她的身边,为了生活的平静,连恨她的想法都不能露出分毫。
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啊,我都听见自己对笨笨说:笨笨,爸爸好悔啊,莫不如当初不收留你。我活大半辈子也没做过后悔的事,竟会为你而感到后半生都不会安心。也不知道人会不会有来生,若有来生,你还愿意遇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