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四年六月,秦淮河畔的隐园内,顾眉抱着苏绣薄披的襁褓晒太阳。露在襁褓外的“小相公”面目俊朗,若不细瞧,定不会看出它只是个会活动的异香木木偶。
顾眉抬头看了看蓝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将小相公的一只小手从襁褓中拿出来贴在自己俏脸上:“儿啊,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然后转过身,对旁边的侍女吩咐道:“腊梅,一会儿你亲自去给老爷熬碗补汤,等他归来时好食用。”
腊梅应了一声,转身离去。她六岁就跟在顾眉身边,那时她不叫腊梅,因顾眉喜画兰,给她起名叫芝兰。自从李自成打进北京,龚鼎孳先是降了大顺,接着又降了清,顾眉嘴上没说什么,可总在月上柳梢之际,吟咏龚鼎孳在百嘉村写的那首诗:“天涯疏影伴黄昏,玉笛高楼自掩门。梦醒忽惊身是客,一船寒月到江村。”一天,她当着龚鼎孳的面,对芝兰说:“兰儿,我决定给你改名,从今天起你就代我叫腊梅吧。”言罢,她目光复杂地看向龚鼎孳:“夫君,你看如何?”
龚鼎孳可是江左三大家之一,岂会不知夫人之意。想当初,顾眉曾对他说过:“若夫君决定以身殉国,我愿和如是一样,陪君一路黄泉。”可他左思右想,觉得只有降,才有出路。顾眉见他心意已决,并未多言。
这些年,龚鼎孳受尽各种冷眼:朱由崧在南京称帝时把他列入治罪名单;多尔衮讽刺他“自比魏征,而以李贼比唐太宗,可谓无耻”;民间高举反清复明旗帜的士子和百姓,更是对他骂声不断。可不管怎样,顾眉都将她娇弱的身躯挡在他身前。没人比龚鼎孳更懂顾眉了,别看她出身伎家,但她比那些所谓的良家女子更懂三从四德、为妻之道。她虽内心对他的叛变颇有微词,但她不会干涉他的决定。他知道,从她嫁入龚门改名徐善持那刻起,就决定与当年迷倒无数名士的“迷楼主人”告别,就决定终其一生陪在他身边。即便是世人都骂她红颜祸水、讥笑她淫纵小人又如何?她顾横波少不了一根眉毛。这和他当年风风光光娶她时的想法是多么相像啊!龚鼎孳想到此微微点头,轻声吟道:“失路人悲故国秋,飘零不敢吊巢由。芝兰已知腊梅意,乌为伤心化白头。”
顾眉抱着小相公正胡思乱想,听园外传来一阵噪杂声,正想命人出门探看,一个身着僧服、头戴无檐黑色圆帽、长鬓落腮的男子闯了进来。他快步来到顾眉近前,双手合十,轻声言道:“贫僧蹈东见过横波。”
顾眉一听来人唤她横波,竟不自禁地有些恍惚。自从嫁给龚鼎孳,已经很少有人叫她未嫁前的号了。顾眉凝神打量眼前的僧人,这哪里还是当年风流倜傥的阎尔梅,可那言语和面目中深藏的沧桑和坚毅,更增添了几分男人气概。她深吸口气,言道:“古古先生别来无恙?”
“园外有清廷鹰犬追杀与我,不知贫僧可否于园中一避?”
顾眉听罢,笑了:“古古先生仍如当年一样快人快语,横波又岂能令先生失望,你且随我来。”
阎尔梅跟在顾眉身后,脑海中浮现出他在眉楼初见顾眉时的情景。那年春日,他跟随王穆如、周吴肪、王衡之等乘月过访横波,顾眉问座上诸人他是谁,众人纷纷道:“此君姓阎,眉生可能猜出他是谁?”
“莫非是古古先生?”顾眉眼波流转,语含惊喜地问道。
阎尔梅颇感惊讶:“姑娘何以见识?”
顾眉拱手应答:“天下何人不识君。”
自那一刻,顾眉“腰妒垂杨发妒云”的倩影就走进他的心中。今日他逃难于此已是绝路,谁承想,刚闯进园中就见到了横波。更没想到的是,她竟将他带进香闺。
“请古古先生暂于这房中一避,我去应付下外面。”顾眉说罢,转身离去。
阎尔梅拘谨地站在顾眉画的《墨笔兰花》前,内心翻涌。此刻他竟不在意自身安危,而是后悔闯进隐园,担心给顾横波带来祸端。
不一刻,顾眉回来了。她见阎尔梅竟自站着,笑道:“古古先生请坐。我这儿的座椅又没铺钉毡,是坐得的。”
阎尔梅见顾眉笑语盈盈,一颗心放进腹中,但仍颇有疑虑地问她:“贫僧如今是清廷张榜抓拿的要犯,今日闯入隐园也是一时之急,未曾考虑会给贵府带来祸端。如今夫人将我藏于闺中,若是龚大人知晓,该当如何?”
“古古先生多虑了,你既相信眉生,就当相信孝升。”
阎尔梅后来才知道,这些年顾眉和龚鼎孳暗里资助了不少抗清义士、寒门学子。因这些款项大多是顾眉未嫁前的积蓄,因此横波夫人“礼贤爱士,侠内峻嶒”的侠名在江湖上不胫而走。
就在顾眉三十九岁寿宴之后,天天盼着能给夫君生下一男半女的她怀了身孕,竖年生一女婴。孰料小千金出世几月便因天花夭亡。从此,顾眉是“伤心抛下青螺管,懒向人间更画眉”。腊梅想用小相公逗她开心,却更增添她的悲痛,只能眼睁睁看着顾眉日渐憔悴。
康熙二年七月十五日,时年四十四岁的顾眉离开了人世。“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龚鼎孳每每心念顾眉临终前对他的微笑,便觉一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