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

陈圆圆站在宏觉寺偏殿前宽大的台阶上，望着寺门旁花开荼蘼的无忧树呆呆出神。大殿石基及石阶两侧望柱上雕刻的莲花、松鹤、跑鹿静静地陪伴着她。一阵微风掠过，如针如丝般的无忧花蕊轻轻摇曳，满目绚丽耀眼的花黄也随之晃动起来。

站在正殿门口的玉林大师，望着已剃度修行、法号为“玉庵”的前王妃单掌合十，吟咏“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的背影，轻叹一声，口念“阿弥陀佛”转身离去。

玉庵浑然不知师父已看她多时，脑海里翻涌着她不愿去想却偏偏不时浮现的念头：那个已在衡州称帝的男人，他在做什么？

遁入空门之前，陈圆圆最后一次劝吴三桂：“如今王爷在这边陲之地尽享富贵，为什么还不满足呢？从古至今，为了争夺帝位，扰得百姓不得安宁的人有多少，可成功的又有几个？难道王爷真的愿意看到生灵涂炭吗？难道你就不能为这个家想想？把兵权交出去吧，只要交出兵权，圣上少了忌惮，就不会难为我们了。到那时，本妃愿跟随王爷偕隐山林，像陶朱公和西施那样徜徉于山水之间，不好吗？”

吴三桂不是没犹豫过，可是一想到手下的兵马，想到众将的怂恿，想到交出兵权后，平西王便成了摆设，他不甘心。更有一个像附骨之蛆的身影让他痛下决心：“圆圆，你这是妇人之见，大丈夫人生在世，谁不想成就霸业，难道我还不如那李闯王？！”

陈圆圆听罢，面若枯槁，轻叹一声：“王爷已不是三十年前的吴总兵，我也不是当年的娇罗绮了。请王爷准许本妃身披袈裟，吃素静修，终享天年吧。”

“圆圆，你这又是何苦，我称帝之日，你就是皇妃……”

还没等吴三桂说完，陈圆圆打断了他：“王爷，不要再说了，本妃心意已决。从今后，你我二人尘缘已了，这世上再无陈圆圆。”

那一刻，陈圆圆心如死灰。这些年，即便是吴三桂宠爱那两个年轻貌美的歌姬胜过于她，她的心都没有如此冰冷过。从勾栏、皇宫、国舅府、帅府、王府一路走过来的她，早已看透男人。

一只黑猫从窗棱跳下，惊起在草丛捉虫的鸟雀，也惊醒了她的回思。玉庵的心没来由地抽搐几下，赶紧收敛心神，口念佛语，转动起手中的念珠来。

就在她的心惊颤之时，吴三桂正在衡州的皇宫中饮酒。这几日，衡州酷热，吴三桂的心情也如被火烤一般。他深知，别看如今周军拒清军于湖湘门外，那也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喝到肚里的七八杯酒，让四面观音、八面观音的歌声和舞姿飘忽起来。

吴三桂突然大喝一声：“停！贱婢，速速为寡人唱那《西厢记》……”

两个歌姬互望一眼，不被察觉地撇了撇嘴。四面观音抖了下长袖，退到一边，八面观音扮作昆曲里的红娘，唱了起来：“一个半推半就，一个又惊又爱；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好似那襄王神女会阳台。花心摘，柳腰摆，似露滴牡丹开，香恣游蜂采……”

吴三桂回想起当年他在国舅田弘遇府上再见陈圆圆的情景。那日，陈圆圆也是为他唱这出《西厢记》。但见那她云鬓堆丛，凤钗飞金，走一步，紫绡似流云，唱一句，清脆似柳莺。不觉间他已心荡神移，埋在心底的心思再次冒出头来。

陈圆圆唱罢，想巴结吴三桂保命的田弘遇授意她给吴三桂敬酒。陈圆圆移步吴三桂座前，如钩的眼神瞬间飘过他的剑眉虎目、挺拔鼻梁，然后貌似羞怯地低下头去，轻声说道：“沅姬给吴将军敬酒。”

吴三桂悄声问道：“圆圆在此可快乐否？”

“红拂无心事越公……”陈圆圆带着唱腔的语声只有吴三桂才能听得清。

吴三桂一愣，转念便知其心意，试探道：“我愿做那李靖，圆圆可愿……？”

陈圆圆恨不得眼前这个男人立刻带她离开这儿。她早已听闻，曾和她有月下之约的冒襄娶了董小宛为妾。即使没有董小宛又如何？冒襄自身都难保，哪有能力带她走。她用袍袖掩住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高声道：“将军此言，沅姬记下了。”

吴三桂内心一动，见田弘遇正往这边观瞧，不禁看了一眼眼神既幽怨又复杂的佳人，转头冲田弘遇微微一笑。

吴三桂想到此摇晃着站起身，手执酒杯高声吟道：“世乱金瓯破，枭雄意气高。任他樯橹自身漂。铜鼎欲知归处，须看我抽刀。赤心昭明月，清风不折腰。奈何流寇戏吾娇。一怒冲冠，一怒马萧萧。一怒令旗横指，国阼顿时夭。”语音未落，只听“当啷”一声，银杯落地，他也随着声响轰然倒地。

没过三日，只做了五个多月皇帝的吴三桂就病逝了。那一夜，端坐在青灯古佛下的玉庵整夜未眠，尘世的夙债在诵经声中忽近忽远，冒襄等男人的镜像像泡沫般膨胀、破碎、消散。天亮后，她来到玉林大师的禅房，跟师父做了一番长谈。

在康熙帝下令清除吴三桂余党时，玉庵已不知去向。

几个月后，在贵州群山环绕的偏僻之地，一队人马选址扎寨，悄然落户。寨子前面是百米高的悬崖，后面是深山老林。他们对外宣称为马姓族人，因躲避战乱迁居于此。这群人中有一老尼，姿容俊秀。夜深人静之际，她的禅房偶尔会传出清丽的曲声：“算来身世总飘零，思忖处落尽繁花。罢！罢！罢！只怕是宿缘注定，无错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