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魁骑着枣红马,在8500亩樟子松林里飞奔。女儿倔强哀怨的眼神出现在脑海。他不时勒紧缰绳,朝着北面的村庄叨念:“明明,祝你幸福……”群鸟在他的头顶盘旋,清脆的鸣叫仿佛也在说“祝你幸福”“祝你幸福”。
东魁舔了舔嘴唇上裂开的口子,下马倚坐在大树下喝水。枣红马凑过来,大脑壳摩挲着他的手臂。东魁搂过马头,将脸贴在它的白鼻子上。太阳缓慢地往西挪着,阳光透过树叶,斑驳摇晃的阴影映在东魁脸上,风声在他耳边呜呜作响。
东魁巡了一天林子,天光昏暗时回到护林屋。他将马拴在木栅栏围成的马圈里,添好草料,走进厨房。墙角米缸下的小青蛇被灯光一晃,伸出头。
东魁边舀米边说:“小青,过两天明明带新姑爷来看我,你可千万别出来,前天你可把她吓着了。哎,她和她妈一样,都怕你们。”
明明是东魁的独生女儿。前天下午,明明来到护林屋。她一边收拾炕上的衣物一边问东魁:“爸,明天你几点回家?婚礼致辞准备咋样了?”
东魁躲闪着女儿看向他的目光,吭哧了好半天才说:“爸真想回去,可是不行啊。现在正是森林防火的紧要关头,你看这几天的大风,都快把房盖掀起来了。这要是有一点火星子没看住,让林子着了火,爸就是罪人啊!”
“爸!”明明急了,“找个人替一天不行吗?女儿一生的大日子,难道你不想亲眼看着女儿嫁人吗?”
东魁两手来回搓着,在地上打着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爸实在脱不开身啊……”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明明哇的一声哭出来:“爸,从小到大,你管过我几次?你给我开过一次家长会吗?一年365天,360天见不到你人影。我病了都是妈妈照顾我,我妈病了是我照顾她。后天我结婚,你还说回不来,这说得过去吗?”
“明明,爸爸能不想回去吗?可……可爸真是不放心。这片林子是两代人的心血啊!爸守着林子30年了,这些樟子松就像我的孩子……”东魁声音哽咽,目光低垂。
小青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立起小脑袋看着满脸泪痕的明明。明明吓得嗷一声跳上炕,哭喊声越发尖厉:“那些树都是你的孩子,那我呢?难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要把这儿当家,当初就不该结婚,更不该生我。你看谁家日子过得像咱家那样?小时候,咱家房子总漏雨,我妈也不会修,她求人用塑料布遮住房顶,四周用大石头压着,半夜风大,塑料布呼啦呼啦响,吓得我整夜整夜哭。那时候你在哪,在这儿陪这些蛇说话……”
女儿的哭喊让他想起20多年前一个深冬的夜晚。媳妇玉华抱着3岁的明明,背着花生、蜡烛、一件旧军大衣来看他。那时,他住在没通电的两间茅草屋里。晚饭时,玉华还叮嘱他,“一个人守林要注意安全,家里的事别惦记,有我呢。”可刚睡着,就被玉华疯了似的摇醒。东魁睁开眼,顺着玉华惊恐的目光看到一条青蛇盘在炕尾。“东魁,这……这是人住的地方吗?你必须跟村里说,不能再干这护林员了!当初4个人分到这儿,别人都不干了,就你逞能,说什么‘谁都不爱干,总得有人干吧’,还说什么,‘像刘斌那样的共产党员,都能将后半生耗在章古台,我这个退伍兵也能’。我知道拗不过你,可是我不能让你死在这儿啊。东魁,你到底图个啥啊?”
东魁抱起明明,对玉华说:“玉华,别怕,大青不伤人的。它是我几年前在雪地里捡回来的。”可不管东魁怎么解释,玉华都不听,直到大青听了东魁的话爬走,玉华才停止哭声。东魁没想到,幼小的女儿竟然记得这件事。
东魁看着明明像极了玉华的眼睛,女儿小时候躲在玉华身后偷偷看他的眼神、被偷猎的村民打伤住院、家里的排水管因他制止村民砍伐被堵,诸多动摇过做护林员决心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他曾无数次问自己,“我到底图个啥?”答案是模糊的。他只知道,看着樟子松一天比一天高,感到它们的根系紧紧抓牢土地、不断地延伸,他的内心就无比踏实和平静。
东魁搓着粗糙的大手,低声说:“明明,原谅爸爸,这几天爸爸真的不能回去。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你就在这林子待着吧,我不用你送。”明明气哼哼地下了地,摔门走出屋子。东魁牵着马跟在女儿后面,等她气消了些,将她送出树林。明明下了马,头也不回地往村庄方向走去。东魁直到看不见明明的背影才离开。
3年后,当明明在电视中看到站在“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领奖台上的父亲时,她指着荧屏对怀中的幼子说:“儿子,快看,姥爷!等你长大了,也要像姥爷那样!”
孩子搂着她的脖子,悄声说:“妈妈,妈妈,姥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