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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辛丑年初七,春节后第一天上班。晓曼早早来到单位,见早餐是面条,暗想,要是再来份七宝羹就更应景了。早餐还没吃完,收到老赵的微信:“今晚聚聚,哥给你庆祝下!”
晓曼盯着手机屏幕停顿好几秒,回复:“收到。下午我去茶室,等我。”晓曼知道“给你庆祝”的意思。这段时间,她收到不少类似的邀请,都用手机里留存的一张挂点滴的照片婉拒了。有什么可庆祝的?又有什么可以对别人讲呢?对于她来说,出这本书实在不算什么喜事,甚至还给她添了许多莫名的烦恼。但老赵的邀请,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推,因为她出这本书,和老赵有着莫大的关联。
出书的事儿,是去年夏天在老赵的茶室闲聊时敲定的。
那天,老赵刚从山区支教回来。闲聊时,他先讲了讲山区小学校的情况,突然话锋一转,问晓曼:“你写了那么多小说,什么时候出本书?”
“别提出书,一提就头疼。前段时间还真有出版商联系我,说不要书号钱,只要回购几百本书就行。几百本啊,我上哪卖去?书卖不出去和自费出书有啥区别?”晓曼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老赵,你说,现在这都什么事,辛辛苦苦写的字不能换钱不说,还得自己搭钱。”
老赵笑了,“你也快五十的人了,咋还这么愤青,”他停顿了下,“这样,你只管出书,回购的书,哥帮你处理。”
晓曼“呀”了一声,恨不得立马上前抱抱他:“这可是你说的,我回去就整理书稿。”
晓曼对老赵一直保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这信任是怎么产生的,她没细想过,正如她也没细想,老赵说的“帮你处理”是怎么个处理法。老赵是个大款,具体这个“款”有多大,他又是怎么从中学语文老师变成大款的,晓曼并不清楚。在晓曼眼里,十七年前初相识的他,和现在的他没什么不同。哦,这么说不够客观,客观地说,身边的朋友对老赵越发恭谨的态度,老赵私人茶室里收藏的当代名画家、书法家现场挥毫的墨宝,还有那些氤氲着旧时光的古董,令神经大条的晓曼感觉到,他确实和以前有些不同了。这些年,听几个哥们说,他们都向老赵借过钱或求他办过事,老赵是有求必应。但晓曼从来没求过老赵,她不是不求老赵,而是尽量不求任何人。她觉得,现在的人生活压力都大,求朋友帮忙,就是给人家添麻烦。但这次老赵主动提出帮她处理,她还是心动了。
出书的事敲定后,晓曼开始整理书稿,联系出版商。赶在春节前,书号还真下来了。她高兴地将消息通过微信告诉老赵,老赵立刻管她要账号,要给她打款。这时,晓曼才反应过来,老赵说“帮她处理”,并不是有什么卖书的渠道,而是直接给她书钱。晓曼心里翻腾开了,她出书怎么能让老赵出钱呢?一旦收了老赵的钱,以后跟他在一起时,那种平等、舒适、想说啥就说啥的感觉,恐怕就不再有了。晓曼当时真想说,不用他赞助了,可犹豫了好一会儿,变成“我先试试卖,实在卖不动你再帮我”。打完这几个字,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子悲哀,感觉亏欠了老赵什么。她有些后悔,冲动之下出这本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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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河南岸,一家私人会所的娱乐间里,四个人正在打麻将。正对门口方城前的一明一暗两杠,像两挺准备扫射的冲锋枪。这手大牌的主人身量几乎和麻将桌等宽,他左手抓牌的间隙,右手火腿肠般的大拇指来回搓着一张牌的牌面,桌下滚圆的双腿还不停地抖动着。
四人的眼睛紧盯着牌桌上的手。香熏瓶中散发的玫瑰香气和浓浓的烟草味混合,悄无声息地围裹着他们。在下家打出一张二万后,大牌主人大喝一声:“和了!”随即快速抓过二万,放到底牌旁边。另外三人有的瞪圆眼睛想在掀开的底牌中找到猫腻儿,有的丧气地骂道:“老蔡,你的手气太旺了。”
这时,老蔡的手机里传来画眉鸟喳喳的叫声。他看了下号码,走出房门。走廊上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今天晚上……好……喜团圆……” 回屋后,他对另外三个人说:“哥几个,晚上我安排。”
“老蔡,谁打来的电话?看你乐那样,像中奖了似的。”
“这些你们别管,晚上只管跟我去‘喜团圆’,有个牛人要去那吃饭,我们跟他偶遇下。这年头,保不齐遇到啥事儿,有人拉一把或许就能将你拽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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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晓曼借着去办事的机会来到老赵茶室。老赵见晓曼进屋,从布艺沙发上站起身说:“晓曼,你先坐会儿,老孙也快到了。刚才我让老孔定了‘喜团圆’的包房,时间是晚上六点。”
晓曼支应了声,将真丝绸刺绣荷花包放在窗台上。老赵的写字间在万象汇十五层,从窗前望出去,对面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蓝蓝的天空,令她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20世纪时,万象汇对面那片地儿是桥梁厂,当年修建武汉长江大桥时用的钢梁,还有桥梁上用的配件,大多是这个工厂生产的。那时站在大街上,满眼冲天的烟囱和浓烟,隆隆的机器噪音一刻不停地冲击耳鼓。如今,黑烟不见了,震耳的轰鸣声也没有了。可埋藏在人们心中的记忆,却时不时地泛起波澜。晓曼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真的老了。若是从前,脑子里是不会冒出这些看似和她毫不相干的事情的。
晓曼离开窗户,见老赵在烧水,便走到老赵最喜欢的那幅《罗汉说法》前看画。国内画罗汉的画家很多,罗汉在他们笔下的样貌也千奇百怪。眼前这幅画里的罗汉,面部线条遒劲沧桑,眼神充满愤怒,上身和臂膀的肌肉张弛有力,背部耸起两座小山,跪坐在地上乞食。乞食盆和身后的佛塔,隐喻出六道轮回的禅意。晓曼看不懂茶室里这些古董和书画的金钱价值,但她喜欢看。她时常以写作者的本能,联想这些宝贝蕴藏的故事。那里一定有欢声笑语的人间烟火,也一定有尔虞我诈的悲伤残酷。时间的河流,似乎能淹没一切曾经发生的事,而它们,却将历史静静地存留在人间。
水烧开的“吱吱”声让晓曼回过身,正瞧见老赵往茶壶里倒水的手抖了抖。她一抬头,与老赵的目光相遇了。
“看见我的手抖了?”老赵说。
“嗯,看见了。”
老赵将水壶放下,再拿起,再倒,手不抖了。他苦笑了下,欲言又止。晓曼本想问他想说什么,又觉得,他既然不说,也没什么好问的。她没想到,老赵在晚上吃饭时,竟然郑重地跟她提起了这个细节。
晓曼指了指临窗那只足有一米高、小酸菜缸粗细的青花瓷瓶,说:“老赵,给我讲讲这个呀。”
老赵走近前,手指轻轻在青花上滑动着,说:“晓曼,你要知道,古玩古玩,‘古’是必须得古,但更重要的是‘玩’。我收藏物件,首要条件是要有眼缘。我第一眼看见这只康熙年间的瓶子时,突然产生很奇妙的感觉,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甚至怀疑,在我的生命轮回中,它曾出现过。我收它时花了几十万,这才不到一年,就有人出价两百万了。”
老赵澄澈幽邃的目光,晓曼感觉既陌生又亲近。“陌生”和“亲近”本来是相悖的,可偏偏形容此刻最恰当。和老赵相识这么多年,晓曼怎么也说不清,他们交往下来的原因,所以常用“缘分”敷衍了事。可刚才,她突然灵光一闪,发现牵引他们不断前行的,就是这种稍纵即逝、彼此感到亲近的瞬间。转念之间,她又想,如果老赵不说最后那句话,会不会就只有亲近,而没有陌生了呢。
这时,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茶室。前面是老孙,后面的人晓曼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是前些年给老赵开车兼送货的司机老孔。
老孙脱下羽绒服挂在衣架上,露出和老赵一样的半袖黑色T恤。只不过老赵的T恤是纯色,而他的T恤上印着一条金色腾飞的龙。
晓曼玩笑道:“老孙,你咋和老赵一样夸张,这大冷天儿非穿半袖,火大啊?”
“弟,你不懂,这样脱着方便。”老孙向晓曼挤了挤眼睛,右手习惯性地握成拳头,擂了擂心脏和肩膀中间的位置。他一直称呼晓曼为弟,晓曼不仅不恼,还觉得这称呼贴切、舒适。
老孔向晓曼客气地点点头,拿起茶台上的热水壶,先给晓曼的茶壶里注满水,再将老赵冲泡大红袍的大茶杯也注满水,最后问老孙“喝什么?”在老孙说“我自己弄”之后,坐到茶台后面的沙发上。
晓曼瞄了老孔几眼,他身量和老孙差不多高,一米八二左右,身穿紫色暗花T恤,深蓝色牛仔裤。因头发稀疏而略显宽阔的额头布满额头纹,嘴唇颜色喑哑、偏厚有棱角,这让她想起面相书上写的风流相。
冬日的午后,从明亮的玻璃窗倾泻进来的阳光,将屋子切割成明暗两半。晓曼坐在明亮处,随手翻看写字台上的《古诗词鉴赏》。慢慢地,三人的谈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昨晚我和燕子商量去孙总那儿上班的事,她说,我做什么都支持。还说,要是赵总的车借我开,她负担一半的费用。”老孔身体微微前倾,来回颠倒着手中的银色方形打火机。
“孔哥,我得事先跟你说明白,去我公司上班肯定不累,但开票、接货、送货都需要人,你得整天盯在那儿。咳咳,”老孙患有慢性咽炎,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至于开老赵的车,你可要考虑好,他那辆车一年的费用,高出我给你的工资两倍。”
老孙在铁路工作,业余时间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医药公司。他平时只管进销,公司日常琐事由两位同学帮他打理。为此,老孙还总结出一句口头禅,“认清自己,摆正位置,理顺心态,啥事都好做。”晓曼因这事儿,对老孙是青眼有加。
老孙和老孔的谈话,晓曼听得一头雾水。老赵那辆奥迪A8为啥要给老孔开?燕子又是谁?她为啥要替老孔负担老赵的车辆保险?晓曼的心里画满问号。她合上书,专心听他们说话。
老赵说:“开我那辆车也不是没好处,起码你和燕子出行方便不少。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买辆普通的车,这样能减轻生活负担。”
晓曼忍不住问:“燕子是谁啊?”
老孔说:“燕子是我现在的女朋友。”
“哦哦,恭喜孔哥,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我可没想和她结婚,”老孔脱口而出,“虽说她对我特好,但我有儿子,我得防备她点。”
晓曼扫了老赵和老孙一眼,见他们没有阻止她问话的意思,问老孔:“孔哥,你俩处多久了,她怎么对你特好了?”
老孔喝了口茶,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我们处七个月了,你看我这身衣服没,她送我的,花了一千四百多。她一来我家,就帮我做饭收拾屋,还给我做面膜、洗脚。”
晓曼扑哧一声笑了:“孔哥,你这也太幸福了吧。燕子这么好,你还不愿意跟人家结婚啊?”
“嗯,别看她这样对我,我都不告诉她进门密码,她来我家得在门外等。”他颇为急促的语声令晓曼顿生反感,也没听清他又说了几句什么,只听到最后他提高一个分贝的声音,“一会儿你当面问她,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老赵及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行了,别聊了,准备走吧。今天得和晓曼多喝两杯,出书可是大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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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孔开着奥迪A8,拉他们往饭店去。一路上,街道两边璀璨的灯光,和饭店橱窗里零落的吃客,令晓曼的心里颇不是滋味。现在这个时段,正该是餐饮业的旺季,可因为疫情,几乎家家清冷。车一停下,看到蓝底儿黑字旧牌匾和两侧轻微变色的幌子,让晓曼想起,来过这儿两次。
老板见他们进店,从吧台后转出,紧走几步迎过来,带他们去西江月包房。这时,老孙的电话响了,他说了几句挂断电话,对老赵说:“小剑刚给我打电话,说要喝酒,我喊他过来了。”
“老孙,小剑是何方神圣?二东他们不过来吗?”晓曼问。
“二东和中华晚上有局,黑龙江那边过来两个朋友,他们得招待。”
晓曼遗憾地“哦”了声。每次哥几个聚会,基本是老孙张罗人,谁来谁不来,她大抵是不清楚的。
还没等他们坐稳,两个女人走进包房。老赵给晓曼介绍:“这是燕子,这是老孔的妹妹三儿。”晓曼见燕子四十岁左右,梳着齐耳短发,肤色白皙,面容姣好;三儿三十来岁,外穿一件白色貂皮大衣,里面是连衣毛短裙。她的身材纤细,流行的韩式瘦脸,扎着马尾巴辫。在老赵介绍她时,上身还用力挺了挺,对晓曼客气地点点头,坐到老赵旁边的空位上。燕子看她坐下,挨着她坐了下来。
老孙从包里拿出两袋正山小种,喊服务生去泡。老赵问晓曼想吃什么,听晓曼说随便,便将菜单放到三儿面前,让她点菜。三儿不被察觉地抿嘴一笑,翻开菜单快速点了起来。这时,一位四十岁左右,身穿黑色皮衣的矮个男人走进来。
男人一进屋,便将手中拎着的糕点纸袋放在饭桌上,然后从老孙身后绕过去,握住老赵的手说:“赵哥,我来晚了,抱歉抱歉!”
老赵象征性地拉了下他和老孙中间的椅子,说:“小剑,有日子没见面了,今天你能来,哥高兴。你先坐,一会让老孙给你介绍这几位新朋友。”
他的话音刚落,老孔拿着几包烟走进来。他将烟挨个扔给男人,到老赵时,老赵将分给他的烟扔还给他,说:“你留着,我抽不惯这个。喊服务员上菜吧,咱们人到齐了。”
老孔冲门外喊:“可以上菜了。”话音未落,一个体重有二百多斤、比老孙还能高出半个头的男人走进包房。他冲坐着的老赵伸出蒲扇般肉嘟嘟的手,大声道:“赵总,真是巧啊。我和几个朋友在对面的蝶恋花,刚才看到老孔从店外进来,一想就是您在这儿,赶紧过来打招呼。”
男人的声音很有穿透力,说话的当口,目光从老赵开始挨个儿人掠过去,掠到晓曼时停了几秒。晓曼见他剃着板寸,黑灿灿的大脸满面油光,金鱼眼下的大眼袋略微发青,脖颈处的肉耷拉着,上身穿米棕色羊绒衫,下身穿黑色休闲裤,伸手时腕表上的水钻在日光灯下闪闪发亮。
老赵站起身走到门口,握了握男人伸出的手,说:“蔡总,真是太巧了,我前几天还想着找个时间去看看你。”
“赵总,您是贵人,贵人都忙。我可是约了您几次,您都说在外地。今天能在这里偶遇,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啊。”蔡总说“有缘”时,语声拉长,“想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现在您生意做大了,再不是当初的赵总了,可您还是我哥啊,弟是真想哥哥!”
晓曼见老赵的眉毛上下抖动了几下,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了。
老赵说:“看你说的,到啥时候咱们都是好兄弟。等过十五,哥请你喝酒。”晓曼真心佩服老赵的本事,明明心里不高兴,可语气里竟然还透着亲近。
老赵一指晓曼,“今天是为庆祝我妹妹出书攒的局,哥就先不陪你聊了。”
“赵总,那您先忙,过会儿我来敬酒。”蔡总瞥了眼站在门边的老孔,老孔立刻将头转向门外。
等蔡总走出门,晓曼问老赵:“老赵,这人哪的?这体格,超巨。”
“这哥们原来在检察院工作,不知因何原因辞职,下海做生意。”老赵的语速很慢,像是回忆,又像是斟酌。
说话间,服务员已将爆肚、扒口白,还有老板赠送的四微碟自制小拌菜摆上桌。小剑从纸袋里拿出一瓶酒,打开金光闪闪的外包装,对老赵说:“赵哥,尝尝我特意带来的好酒,这可是原厂年份酒。”
三儿将金碧辉煌的酒瓶拿到跟前儿,用手机拍照:“赵哥,你看这酒瓶上面还有龙呢。”小剑的嘴角在三儿拍照时扬了几扬。
“小剑,哥给你介绍这几位女士。”老孙说。
小剑听老孙介绍晓曼是作家,眼神亮了亮:“以前我在部队也常写点小文章,以后还要向姐多请教。”
晓曼说:“别听老孙的,我可不是啥作家,不过是喜欢写点东西打发时间。”
老孙又咳了咳,说:“小剑,朋友中我最佩服老赵和晓曼。老赵不用说了,你知道的。佩服晓曼是因为她对生活的态度。我们哥几个相处小二十年了,从没听这丫头念叨身体不好,要不是去年我帮她联系主刀医生,根本不知道她竟然做过十多次手术。”说完,他又介绍小剑:“小剑是我的好兄弟,铁路局的办公室主任,人极豪爽……”
还没等老孙说完,小剑抢过话头:“以后大家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等小剑将酒瓶打开,老赵扫了三儿一眼。三儿立刻站起身,接过小剑手中的酒瓶开始倒酒。晓曼和燕子都说不喝白酒,老孔便喊来服务生,要了两箱花脸啤酒。
老赵率先端起酒杯,说:“今天这局是为祝贺晓曼第一本书即将面世。这可是大事儿,我这当哥的打心里替她高兴。想当年,我也是文艺青年,也做过文学梦,还曾写过点小文章,如今两鬓染霜,反而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晓曼在老赵强调今天饭局是为庆祝她出书时发现,除老孙外,其余人的目光里都有一丝异样和隔膜。而她的心里也同样不得劲儿,那种亏欠老赵的感觉,像扎在她心中的刺儿,这会儿又疼了一下。
只听老赵接着说道,“今天是初七,传说是女娲造出人类的日子。按我老家的古礼,应该吃七宝羹,但这店里没有,咱们只能以酒代替。来,先整一大口。”
等大家吃了几口菜,晓曼好奇地问老赵:“老赵,我看这家店生意还可以啊,怎么不好好装修下?你看这墙壁、桌椅、挂饰,都明显陈旧了。虽说老板人不错,菜做得也好,但这些优势只有老客知道,新顾客一看这装修,恐怕都不会进来,这对生意没有影响吗?”
老孙说:“老板早想装修了,可被疫情这么一闹,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前段时间他妈又得了重病,农村老太没有医保,住院花了不少钱,估计资金周转不开了。我们几个常来这儿,也是想给他家添点人气。”
晓曼听到这儿,回想起十多年前的旧事。
晓曼、老赵、老孙,是在一个名叫“缘聚缘散缘如水”的QQ群里相识的。这个群因何建的,她又是怎么当上群主的,晓曼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但她却清楚地记得群名是她起的。至今,她仍然很喜欢“缘聚缘散缘如水,花开花落花如梦”这句诗。那时,老赵刚到这个城市办公司,家还没迁过来;老孙在铁路局停薪留职,生意刚起步;晓曼在卫生局工作。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内心还有各种欲望,还都怀揣着一些说不出口的小想法,所以经常圈拢群聚会。晓曼最初不大待见有如段正淳的老孙,但后来发生一件事,转变了她的看法。那是一个冬夜,他们几个在南市场喝完酒,想去附近的慢摇吧继续嗨。在胡同口打车时,见路边有个卖烤地瓜的,围着炉子来回跺脚。一位美女嗲声嗲气地对老孙说,她想吃烤地瓜,老孙便去买。不一会儿,老孙拎了一大塑料袋烤地瓜回来。美女挑拣地瓜时说:“哥,我吃一个够了,你买这么多干吗?”老孙说:“我见卖烤地瓜那爷们有小七十了,这么晚他还不收摊,肯定是过得不容易。我把地瓜都包了,他就能早点回家了。”晓曼眼窝子特浅,听老孙说完,感动得差点掉眼泪。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抱了抱老孙,刚想说话,那美女又说:“他回不回家跟你有啥关系?就说显你有钱得了。”晓曼顿时感觉像吃了苍蝇,刚想怼她几句,老孙塞给她两地瓜,说:“你自己打车回家吧,我们哥几个还有事情要谈。”
“赵哥,咱们是不是好事成双?我建议大家再走一个。”小剑的提议,打断了晓曼的回忆。
“我看行,咱们再来一个。”老孙也举起杯。
“今天的饭局你主持,我们都听你的。”老赵对小剑说。
“那好,那好,看我的,我打样……”小剑一听老赵说让他主持,“咕咚”一声,剩下的半杯白酒就进了肚。他把酒杯倒过来晃了晃,用手指沿着杯沿抿了一圈。
这一杯白酒就像发酵粉,喝下去没多久,男人们的面色见了红晕,话也多了起来。尤其是小剑,大讲他的历史:当初在军区怎么被首长赏识,怎么想留部队,但他父亲非让他转业,等等。
“晓曼,认真听小剑说话,这都是小说素材。”老赵隔着桌子对晓曼说。
晓曼看了眼唾沫星横飞的小剑,将头转向一边,掩饰住心里的厌恶。她见燕子边给老孔夹菜,边温声软语地劝他少喝点酒,想起下午的事情,对燕子说:“孔哥夸了你一下午,说你贤惠,对他特好……”
还没等晓曼说完,老孔大声道:“燕子,你告诉晓曼,我没说过要跟你结婚吧。”
晓曼的心提了起来,暗想,这老孔怎么这么说话,燕子还不得甩他俩嘴巴。谁知燕子竟不介意,用湿巾擦了擦老孔脸上的汗,说:“曼姐,他从来没说过要娶我,可我不着急。就冲着他对父母的孝顺劲儿,我相信他也能对我负责,早晚会娶我的。”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我真的不想跟你结婚。你要是遇到合适的人,你就走……”老孔的舌根儿发硬,说话时用眼角瞟着晓曼。
晓曼避过老孔的目光,尴尬地望了一眼燕子,迅速将目光锁住杯盘狼藉的桌面。这瞬间,她竟有些恍惚,眼前呈现出一方舞台,酒桌上的人都挪到舞台上,尽心尽力地表演着。而她,看着舞台上的自己,竟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
这时,包房门开了,蔡总拎着一瓶启封的五粮液走进来。
“赵总,我来敬酒了。”他把酒瓶递给老孔,说:“老孔,帮我给赵总和各位倒酒。”
老赵见老孔接过酒瓶来给他倒酒,眉毛又抖动了几下:“蔡总,你太客气了,我正要过去敬酒,你倒先过来了。”
“我哪能让您先过去,那弟弟以后还咋做人?”蔡总见老孔将瓶中的酒给大家分了,继续道,“赵总,我先干为敬。”
老赵象征性地呡了一口,老孙、小剑、老孔将杯中酒喝尽。蔡总举着酒杯,胖脸越发泛红,目光凝聚在晓曼身穿的紫色团花丝绒旗袍上,口齿不太清晰地说:“赵哥,啥时候认识的美女作家,也不说给弟介绍介绍。”
“我认识她可比认识你时间长。”老赵说,“等会我带她去你那边回敬,到时好好给你介绍。”
蔡总一听老赵要去他那边回敬,眼睛立刻放了光,“赵哥,这才像个哥样嘛,想当年我们兄弟多好啊。”
晓曼听蔡总把老赵的称呼改了,还再一次“想当年”,看了眼老赵。老赵的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见晓曼看他,眉头往上抬了抬。晓曼又看蔡总,灯光下,他鼻翼下方那颗长着绒毛的黑痣越发突兀。晓曼突然想起,曾在老赵公司实习的外甥女说过的一件事。
那还是十多年前,有一天,外甥女对晓曼说:“小姨,赵总可不像你说得那么好。”
“怎么了?老赵对你不好?你告诉小姨,我找他去。”
“赵总对我没说的,可是……可是……”
“看你这孩子,别可是可是的,到底怎么了?”
“最近检察院有个长黑痣的男人,总来公司找赵总。他一来,赵总就攒局喝酒、唱歌。听说……有一次,他喝多了,对销售部的小吴动手动脚,赵总竟然没生气,只是让小吴先走了。”
晓曼突然感到恶心,借口去卫生间溜了出去。等她从卫生间回来,蔡总已经走了。她刚想坐下,老赵说:“老孙,晓曼,你俩跟我去蔡总的包房回敬杯酒。”
还没等晓曼说话,小剑端起酒杯站了起来,说:“我跟你们过去。”晓曼见老赵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便说:“我就不去了吧。”
“晓曼,跟哥走,我要你跟哥走。”老赵说“我要你跟哥走”时的语气很重,三儿立刻向晓曼投过来异样的目光。晓曼内心一动,故意挽住老赵,跟他一起走出包房。
老赵悄声对晓曼说:“曼曼,你看哥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吧?以前哪有这么多女人围着哥转。”
老赵这一声“曼曼”,一股绕指柔的情绪瞬间在晓曼的心中蔓延。她感到鼻腔有些发酸,很想抱抱老赵,可双手并没有听从大脑传来的信号,依然垂在身体两侧。晓曼说不清为什么,每当他叫她“曼曼”时,她都能感受到他内心的柔情和温暖。
晓曼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快要流出的眼泪拼命地挤了回去,笑着说:“当年围着你转的女人也不少,可比今天这个好看。”
此刻,晓曼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个三儿绝不会是老赵想吃的菜。晓曼听老孙说过,好多女人想跟老赵发生点什么。三儿应该就是其中一个。晓曼的想法却和老孙不同,“好色”是男人的天性。且不说这些女人想跟老赵发生点什么,基于什么初衷,老赵本身很享受漂亮女人围在他身边的感觉,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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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进了蝶恋花,晓曼见桌上摆着两瓶开了盖的五粮液和二十几瓶雪花纯生。屋内六人虽说都是面色酡红,但表情各异。其中一人见他们进来,目光中隐约有一丝敌意。
蔡总坐在包房的C位,见老赵进屋,扑棱站起身。他身下的金属椅明显晃了晃,像是人卸去重负后松了口气。晓曼想起他第一次进西江月时说“刚才看见老孔从店外进来”,不由得内心一动,以他的位置,怎么能看见门外的老孔呢?
“哎呀,赵总,你总算过来了,餐具都给你准备好了。”蔡总打开一套未开封的餐具,冲坐在门口、眼神敌意的人喊:“快,喊服务员,给这几个朋友拿餐具,加位置。”
那人的眼神瞬间变了几变,站起身往门外走。
“千万别忙,我们就是过来敬杯酒。”老赵拦住他,冲屋里人举起手中酒杯。
蔡总走到老赵身边,向屋内的人介绍道:“赵总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儒商,他的公司在东北三省、河北、河南、江苏都有分号,他的表弟更是……”
老赵急忙打断他:“蔡总,你不是想认识我妹子吗?来,我给你们介绍。晓曼,我的好兄弟,知名作家,酒量极好。”老赵说完,往晓曼的身边靠了靠。
蔡总眼神像小刀片似的上上下下剜了晓曼几下,伸出大手说:“今天能结识一位美女作家,荣幸荣幸!”
晓曼被蔡总盯得很不舒服,一看他又要握手,站着没动。蔡总的手并没有因为晓曼的无动于衷缩回去,而是停在她身前。晓曼犹豫几秒,还是伸出手去。蔡总说:“握美女作家的手,感觉就是不一样。”他的手汗津津的,胖胖的食指还挠了晓曼手心两下。晓曼只觉刚喝的酒一下涌上喉咙,她用力将手抽回来,甩了两下。
蔡总一回手又握住她的手腕:“大作家,来,我敬你一杯。”
“兄弟,你这是干吗?还真是重色轻友!来,咱哥俩先喝三杯。”老赵将蔡总的手从晓曼的手腕上拽下来,拉住。蔡总看老赵一眼,又看了晓曼一眼,哈哈大笑,和老赵连喝了三杯。
小剑和老孙跟包房内的另外几个人也连喝了三杯。晓曼在男人们时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中,尴尬地站着,感觉自己像动物园供游人赏玩的红雀。
喝完酒,包房内的几个人争抢着加老赵微信。晓曼赶紧溜出包房。蔡总富有穿透力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赵总,年后聚会一定把美女作家带来啊。”
4
晓曼反复将手在水龙头下冲洗完,回到西江月,见小剑正像上了发条的玩偶大喊着:“我先喝三杯解解渴,是男人的都跟我喝了,女人随意。”说话时,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孔。老孔根本没看他,正跟燕子说着什么。小剑也没管别人喝没喝,一杯接一杯往嘴里倒。
晓曼冲老赵举起酒杯:“老赵,妹子敬你一杯。”
老赵把酒干了,语声颇为感伤地说:“曼曼,下午在茶室,你看到哥的手抖了?”
“看到了。当时你想跟我说什么?”
“曼曼,哥最近发现,无论怎么觉得心还年轻,可身体的信号已经无情地告诉我,我老了……我不甘心啊,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没有做。可有时,我又怀疑,整日的忙碌其实毫无意义。”
老赵脸上流露出的清晰无比的落寞感染了晓曼,她幽幽地说:“哥,时光是不能逆转的,一晃我们都老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想过,人生的意义何在?我觉得,那时候,我们的大部分时间,是被欲望和活下去的惯性驱使,奔着自己设定的小目标推进。可年纪大一些了,我又想,即便是不断地实现自己的目标,又如何呢?最终还是化作一缕青烟,变成一抔黄土。最近,我的想法又变了。我更倾向于,人就该活在当下这一刻。无论是愉悦还是痛苦,它都可能留在我们的记忆深处,若干年后想起来时,令我们激动不己。如果,我把它写成小说,那么,这一刻留在这世间的时间,很可能比我们的生命还长。哥,你说,这难道不是生命的意义吗?”
老赵喃喃地说:“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晓曼,难怪哥当年那么喜欢你,你说到我心里了。”
老孙噌地站了起来,好似听到天方夜谭般问老赵:“老赵,不对吧?我可是头一次听你说,你喜欢晓曼?!”桌上的人也都齐刷刷地看向老赵。
晓曼的脸腾地红了。当年,群里一百多人,她和老赵聊得最多。她觉得,老赵最懂她。两人也曾有过你来我往的言语试探,可最终,都像说的酒话,第二天谁也不提。过去这么多年,记忆中的情感早被岁月磨蚀,失掉本来的颜色。就像国画中的留白,云雾缥缈中,一切虚幻如真,一切真皆虚幻。
“老孙,别听他瞎说,你没看出来他醉了吗?谁能喜欢我这种男人婆……”
“谁说你是男人婆?你就是我眼里的女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了……”老孔突兀的话像一块大石扔进河里,瞬间激起千层浪。晓曼惊得合不拢嘴,下巴都要掉下来;老赵和老孙像不认识老孔似的看向他,目光中有不屑,有惊愕;燕子的面色由红转白,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三儿恨恨地看向晓曼;只有小剑还在往嘴里倒酒,像是没听到老孔的话。
晓曼坐不住了,快速走出包房。她终于明白老孔不愿意跟燕子结婚的原因,是他不甘心。给老赵开车的这些年里,一定有各方面条件都比燕子好的女人,和他发生过故事。
等晓曼从卫生间回来时,小剑不见了。老孙悄悄跟她说:“小剑喝多了,说要把他家存折给燕子,我怕他和老孔打起来,将他送走了。”
晓曼觉得今天这酒有问题,按说四个男人喝两瓶白酒,不至于喝成这样。她对老赵说:“我看咱们别喝了,散了吧。”
老赵端起杯,说:“别啊,哥知道你还没喝好。小剑走了更好,现在没外人,咱们继续。来,老孙,晓曼,咱哥仨连走三杯。”
三人喝罢酒,晓曼觉得有点上头,她拿着杯坐到小剑的位置上,对老赵说:“老赵,别看你身家过亿,你肯定没有我快乐。”
老赵眨着他的已见朦胧的小眼睛,好奇地问:“这话从何说起?”
晓曼神秘地说:“嘛咪嘛咪哄,我是九尾狐仙降临人间。”
老孙一听,差点把酒喷了,说:“完,弟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晓曼张牙舞爪地将酒杯举起来,说:“你们想听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想听就敬我一杯。”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晓曼用手指蘸着酒在饭桌上画了一个八卦鱼,把大家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别看老赵身上贴着成功人士、儒商、大白等标签,可他的真实内心呢,只不过是个想好好活着的中年人。他已经过了把财富当做荣耀的阶段。你们问问他,是不是总会感到焦虑、迷茫和空虚?是不是在众多黑洞悬浮的夜晚,他曾不停地叩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眼下的生活,真的就是理想的生活吗?”
众人的目光转向老赵,老赵沉默着,目光迷离,似在回想是不是真如晓曼所说。晓曼没等他回答,继续道:“老赵,你想过为什么喜欢《罗汉说法》吗?”
“我还真没想过。晓曼,你说,我为什么喜欢这幅画?”
此刻的晓曼两靥嫣红,醉眼迷离,语声轻飘:“老赵,你之所以喜欢这幅画,是画中传递出的气息暗合了你潜意识里的痛苦及归宿观。可人世间,哪里有真正的罗汉说法?哪里有真正的林泉常做伴,苍山为画屏呢?”说着说着,她泪眼婆娑,站起身走到老赵座位后面,搂住他的脖子,说,“老赵,我决定了,我的书不用你帮我处理了。”说完,她长长舒了口气,快速地从餐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掉眼中的泪水,跑了出去。
出门的瞬间,她听老孙说:“晓曼真是喝多了”。
老赵却说:“恐怕现在她才是最清醒的。”
话音未落,走廊里响起服务员惊恐地叫喊声:“出事了……出事了……”
老孔率先跑出包房,没几秒钟就听他大喊:“赵总……赵总,蔡总……蔡总……”
包房里的人听他的声音都变了调,知道出大事了,纷纷往外走。还没等众人走出包房,120急救车的叫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蝶恋花包房里,蔡总歪着身子斜躺在地上,手紧捂着隆起的腹部,身下流淌的鲜血中横卧着一只狰狞的金属凳残肢。人们围着浑身抽搐、满头大汗的蔡总,不敢扶他起来,也不敢动插进他腹腔的金属凳腿,只能用言语苍白地安抚他。他们的脸上大多呈现惊骇和同情交织的神色,只有两个人的神情颇为古怪。那个眼神敌意的男人,冷眼看着躺在血泊中的蔡总,目光中跳跃着隐忍的幸灾乐祸;老孔的面色则惊恐得有些异样,腿也在微微发抖。
当急救医生担心造成二次损伤,将蔡总和插入身体半米深的残椅一同抬上急救车拉走后,惊魂未定的人们纷纷散了席。
晓曼在上出租车前,望见远处有流星雨般的烟花点亮了夜空。她清楚地记得,市政府在春节前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布,“春节期间,三环以内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这漫天稍纵即逝的璀璨,也不知何人,不管不顾地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