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糕
我是珍馐署做糕点的小丞,做梦都没想过,能跟贵妃娘娘扯上关系。
一天傍晚,我无意中听到宫中的太监来光禄寺传达圣旨:因张贵妃凤体欠安,食欲不振,特命珍馐署明日奉上几盒精美开胃的糕点。
传旨太监走后,我躲过众人的目光,悄悄来到光禄寺余少卿的房中。进门时,见他哼着家乡的小调,微闭着眼靠在黄花梨木椅上养神。椅边圆形小桌上的紫砂茶杯冒着热气。他见我进来,眼皮都没撩一下。我弓着腰,将两盒他爱吃的核桃酥放在茶桌上,轻声道:“余少卿,下官来给您请安了。”
余少卿布满肉窝的手掐了块核桃酥放到嘴里,咂一口茶,说:“你小子有什么事啊,说吧。”
我偷偷瞄一眼他快要流油的脸,说道:“下官请求由我来给张贵妃做糕点……”还没等我说出毛遂自荐的原因,他扯着难听的公鸭嗓断喝道:“想攀高枝想疯了?赶紧滚回去干活!”
一年前,张贵妃入宫,凭着她的狐媚劲儿迅速得宠。她宫中的太监小李子和我是同乡,我时常做一些糕点送给他,还请他喝酒。他无意中说过贵妃娘娘在饮食方面的喜好。这次我向余老儿请缨,虽说有讨好贵妃之意,也确有份好心在里面。谁知他竟然狗咬吕洞宾。
出了门,我啐了口浓痰,暗骂:“呸!看你那熊样,早晚不得好死。”
没承想,我的腹诽竟开了光。
第三天清晨,宫内传出余少卿被砍头的消息。有传闻说,余少卿将亲手烹制的三盒西北名点,石灰窑水晶饼、软香酥和香炸豆奶呈上去后,张贵妃闻了闻,蹙起黛眉对宫女说:“好难闻的味儿,扔了吧。”坐在她旁边的皇上见没讨得她欢心,一怒之下,命人砍了余少卿的头。还有传闻说,谁让张贵妃刚进宫时,余少卿一心只对那时受宠的吴贵妃示好呢。这张贵妃肯定是使了手段,才让老皇上砍了他的头的。
那一上午,珍馐署的人议论纷纷。我可不想掺和这些事儿,只闷头干活。快到午饭时,光禄寺杨卿命人叫我过去。他见我弯着腰、点头哈腰地进屋,竟站起身,等我走到近前时说:“夏丞,圣上有旨,命我们重新给张贵妃制作糕点。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才能担此重任。”
当我捕捉到他眼神中凝聚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光亮时,迅速低下头,双手上拱,一揖到地:“感谢杨卿提携!下官听闻,贵妃虽是陕西巡抚张岩之女,但从小在江南长大。前日下官就想跟您汇报此事,但怕您以为我想攀高枝儿,就没敢言语。没想到,今日您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我,下官感恩于心!”
杨卿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可以走了。回珍馐署的路上,我折了一枝月桂,暗想:“这姓杨的不愧是老江湖,表面看,他是抬举我,实则既想拉拢我,又想让我替他挡悬在头顶上的刀。”
次日夜,太监将荷花糕和几样江南名点送进宫内时,杨卿同我跪在张贵妃宫外候旨。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宫内传出话来,让我和杨卿进去。我悄悄看了眼小太监平静的面色,将握紧的拳头打开,散手心攥出的汗。
进得宫来,我虽然将头垂得低低的,但仍感到一束热辣辣的目光飘过来。我和杨卿头跪伏在地,听皇上问:“杨卿,此荷花状糕点何人所做?”
杨卿沉吟了几秒回道:“回禀圣上,此荷花糕乃夏丞所做。”
皇上转头问我:“这糕点的形状真如莲花一般,且清香缭绕,真乃上品。朕且问你,你为何要献上此种糕点啊?”
我用力叩了一个响头,禀道:“启禀圣上,臣窃认为,这淡雅青稚、甘香爽口的荷花糕,与贵妃娘娘风姿绰约、宛若出水芙蓉的气质最为般配。”
话音刚落,张贵妃咯咯笑出声来:“这小丞可真会说话。”
我狠命咬了咬嘴唇,将身体更紧地贴住地面。青石板上的凉气让我的大脑一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爱妃,你且尝尝味道如何。若是爱吃,朕重重赏他。”
张贵妃吃下一口荷花糕,“呃……”作呕起来。
皇上见状勃然大怒:“来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圣上,圣上,且听微臣一言。”杨卿颤着声儿禀道,“夏丞为赶制这款荷花糕,整日整夜没合眼。糕点虽不对娘娘胃口,但请看在式样的精美上,饶他一条小命吧。”
“皇上——”张贵妃用丝帕捂着小嘴,另一只手的紫绢长袖撩拨着皇上的皱脸,目光却从我令很多人羡慕嫉妒恨的俊脸上再次扫过,“且饶了他吧。这小丞应是听闻我胃口不好,在食材里放了山楂。他不知,哀家从小就不喜山楂。”
我如鸡啄米似的叩头道:“小臣该死,小臣该死。感谢贵妃娘娘替小臣求情。”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拉出去杖责八十!”
是夜,我躺在席榻之上。黑暗无边的夜色、寝房内厨子们发酸的体臭、贵妃娘娘飘来荡去的眼神,还有小李子喝酒时跟我说的“前几日,张巡抚托人带进宫中两盒水晶楂糕,张贵妃宝贝得不得了”,桑蚕吐丝般包裹着我。我感到身体疼痛欲裂,索性用进宫前师父赠我的武功秘籍上的吐纳之法调息。
一个时辰后,疼痛已基本消退,但我仍然大声呻吟。寝房内此起彼伏的鼾声,伴着我心里对张贵妃的不停咒骂,发誓再不主动给她做什么糕点了。可不承想,我和她的故事刚刚开始……
中秋月饼
再有两日就是中秋。眼看日头西沉,我收拾罢厨具刚回到珍馐署后院的寝房,光禄寺杨卿来了。
“夏丞,你出来,我找你有事。”他精瘦的身体裹在朝服里,鹰隼般的眼睛扫了扫寝房内的厨子们,转身踅出屋外。
我跟在他后面走到廊房停下。他转过身,换了一副笑脸:“夏丞,本官一直觉得你终非池中之物,荷花糕的事儿是个意外,好在圣上英明,听进我的劝告,免了你杀头之罪。即便如此,我仍想补偿你点什么,这不,机会来了。”他顿了顿,见我正恭谨地听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决定由你主厨,做祭月盛典的月饼。这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我赶忙一揖到地:“大人真如下官的再生父母,您的大恩大德,下官永生难忘。”
杨卿嘿嘿一笑,扶起我弓着的身子:“夏丞,这两年你的厨艺大长,是不是有什么秘籍啊?可否借杨某一观?”
听闻此言,我的心不由一动,怪不得他举荐我,原来目的在此。老家伙,想什么呢,我的宝贝能让你看?你若看完我的小命就没了。
“杨卿,我没有秘籍啊。我跟随师父学艺整整十年,他把该教我的都教我了。您想想,师父要有什么秘籍,能不举荐他儿子进光禄寺?下官进宫这几年,每日不敢有半刻偷闲,一种糕饼尝试多种做法,以期达到最佳口感和美观效果。”我唯唯地说道。
杨卿面色一紧,用袍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说道:“后生可畏啊!”
他走后,我回到寝房,躺在床上假寐,在脑海中温习师父用毕生心血研制的潮式双烹朥饼的烹制方法。师父曾说,若有机会将此月饼献给皇上,必能让赵家铺子的盛名传遍九州。
我正思忖终于能达成师父的愿望了,突然暗叫不可。若烹制潮式双烹朥饼,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宫内没有制作双烹朥饼所需的鲜虾、鲍肉等昂贵食材,采购所需时间少说也得半月。若只用豆沙、芝麻等普通食材,口感将会大打折扣,莫不如制作外形精美、皮薄酥软的京式月饼和鲜花月饼。主意已定,心神俱安,只等明日跟杨卿汇报后,领取食材抓紧制作了。
中秋那天,皇宫内外张灯结彩,一派欢乐景象。京城内的酒肆也都重新装饰门面,打扮彩楼,用竹竿挑出画着醉仙的旗子,挂出售卖新酒的招牌。傍晚时分,五品以上的大臣陆陆续续来到宫里,杨卿带着我站在人群后,战战兢兢等待着皇上品尝月饼的那一刻。这沁凉的天气,他的额头却布满汗珠。我偷偷运用师父赠我的武功秘籍上的调息之法平稳着情绪。
酉时一到,老皇上带着花枝招展的嫔妃们开始参拜各路神明。仪式结束后,八方声乐响起,盛典宴会正式开始。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如金盘的月亮已高悬于天空之上。终于开始上月饼了,一块直径足有二尺、雕刻月宫蟾兔图案的月饼引得众大臣啧啧称奇。杨卿紧张地关注着皇上及大臣们吃罢月饼后的表情,而我则将体内真气沿任督二脉运行着小周天。
突然,杨卿拽了拽我的衣袖:“夏丞,圣上召你我上前回话。”我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来到盛典的舞台前,头都没敢抬一下,“扑通”一声跪下。
皇上老迈的问话声从头顶传来:“杨卿,今天的月饼口味绵长,香气浓郁,它们有名字吗?”
“回禀圣上,上面画有玉兔瑶台的月饼叫‘玉兔饼’,画有银蟾紫府的月饼叫‘银蟾饼’。”杨卿指着桌上的月饼依次介绍着。
“哦?月饼的名字很有意思,里面可有什么故事?”皇上又问。
杨卿拽了拽我,示意让我回答。我只好朗声回禀:“启禀圣上,今日之月饼,是下官在杨卿的指导下,对原有月饼的制作工艺和配料方法进行改进后制成的。至于月饼的命名,下官曾听闻这样一首诗:一双蟾兔满人间,悔煞嫦娥窃药年;奔入广寒归不得,空劳玉杵驻丹颜。下官想,如此佳期,若能与千古神话相合,更能体现圣上与天地、黎民共度良宵之情啊!”
杨卿听我一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皇上又问:“夏丞,这些月饼有何说法啊?”
我抬头看了眼皇上手指的方向,正是他左手边张贵妃的位置。当我感觉到张贵妃带着电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时,浑身一震,连忙将头低下。
“启禀圣上,这是鲜花月饼,是杨卿和下官特意为鲜花般的娘娘们精心制作的。”
皇上听罢哈哈大笑:“好……好……好!来人,各赏杨卿和夏丞纹银一百两。”
在我转身退下的当口,张贵妃投来一束热辣辣的目光,虽转瞬即逝,仍然让我感到犹如芒刺。
过了月余,皇上颁下圣旨,任命我为珍馐署署令。这一天,是我被招进光禄寺三年零二百八十一天。这一天,我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我偷偷将埋在珍馐署院外梧桐树下的两本秘籍挖出来,藏到房梁抠出的圆洞之中,并在洞外绑上极小的铜铃以防窃贼。不远处,一只布满毛簇的副爪勾住蛛网的五彩斑斓大蜘蛛,正用它黑魆幽深的目光盯着我……
翡翠扳指
自打我登上珍馐署署令之位,厨子们不管背后对我是骂是怕,看见我时都满脸赔笑。“年少有为”“厨艺高超”“愿追随夏令鞍前马后”之类的马屁话,听得我耳朵起茧。光禄寺杨卿一改前几年对我的春风和煦,面色总是阴晴不定。我表面对他越发恭谨,私下却心存戒备。
是夜,有月无风。月色下的廊檐阴影颇为安静,从宫墙外时不时传来乌鸦喑哑的“呀——呀”声。
我闭着眼睛假寐。想我入宫时,只能待在膳房的院子里,干一些洗菜、择菜、晒谷、磨面、杀鸡、杀猪、褪毛等又脏又累的活儿。冬天,手被冰水和寒风弄得满是冻疮。夏天则浑身臭气,引得苍蝇围着我打转。要不是余少卿阴差阳错地摸了张贵妃的逆鳞,被皇上砍头,杨卿也不会让我给张贵妃做荷花糕。我心里清清楚楚,表面看是他提携我,实则他是听闻我和张贵妃宫中的小李子是同乡。更为深层的原因,是想让我挡悬在他头顶上的刀。他那张看似忠厚实则阴鸷的面孔,总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我能感觉到,这老小子在打我的主意,却不能确定他到底要做什么。
进宫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说,进皇宫后,你的性命就只剩下一半了,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明里要防做错事被杀头,暗里要防尔虞我诈。尤其是你志得意满的时候,更要注意背后的暗箭。这些话,早在我心中扎了根,无一刻不提醒我,要像一只等待攻击的狼,把尾巴夹得紧紧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长叹口气,下意识地睁开眼睛,看向梁角。谁知这一睁眼不打紧,见一身穿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正猫着腰翻弄屋角的樟木箱。此人一定是高手,我竟然不知他何时潜入的房间。他是谁?来干什么?眨眼间,我心念百转。见房梁上只露出极小一角的吊铃,还安安静静地待在那儿,暗松口气,悄悄将压在枕头下的镇山匕首攥到手里。
黑衣人显然没找到要找的东西。那只箱子里面装着师父送给我的一些小物件,以及从市面上买的糕点制作图谱,并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我只是特意加了把结构复杂的青铜锁。
黑衣人直起身,右手挠了挠头。月光下,他拇指处一抹幽深墨绿的光泽闪了闪。这瞬间,一个念头闪出来。我暗自冷笑两声,握着匕首从床上一跃而起,声嘶力竭地大喊:“抓贼啊!有刺客!”
黑衣人猛然回过头,看见匕首的寒光正对着自己,疾步奔向未关闭的窗户。
我语声颤抖地叫喊着,将寒玉枕用力朝那人掷过去。此时,黑衣人半身已到了窗外,寒玉枕堪堪砸中他的右腿。他痛苦地呻吟一声,跌了下去。我一个鹞子翻身躲在窗下,借着月光向他瘸着腿逃窜的方向看去。
不多时,只听“噗噗”几声,黑衣人的惨叫和宫中侍卫的呐喊,混杂着冲进我的耳鼓。
“夏令,没事了,刺客已被我等斩杀!”侍卫小队长冲着我的寝房喊道。
我衣衫不整、颤抖着双腿走出院外,先朝巡夜的侍卫们行罗圈揖,恭声说“多谢各位大人”,然后用手来回抚着胸口,紧皱眉头说道:“这刺客真是胆大妄为,竟敢夜闯皇宫。他一定是找错方向,怎么摸进珍馐署来了……”
“咦?”我的话音未落,侍卫小队长已拽下黑衣人的蒙面巾,“竟然是杨卿!”
“这……这怎么可能?!”我使劲摆手极力否定,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的脸,语声坚定地说,“一定是假冒的!罗统领,请您仔细察看,刺客可否戴有人皮面具?杨卿对我恩重如山,即使他想要夏某的命,我都不会眨眼的。他怎么可能半夜摸进我的房内?”
“就是他!”罗统领指了指尸体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肯定地说道。
“啊!”我大叫一声,扑在杨卿的尸身上,号啕大哭。
次日,我差和我一起进宫的小云子,给杨卿老家的父母送去五百两纹银。为此,我再次博得光禄寺厨子们的一众赞誉。
此时,我已进宫六年零七个月,不管是厨艺还是武功,已非进宫时可比。但皇宫之内,仍无一人知晓我身怀绝技,更不知道我进宫的主要原因……
两幅画
光禄寺杨卿被侍卫杀死后,少卿之位一直空着。我整日在珍馐署里忙活,和署外的人尽量保持1.2米的安全距离。从月饼烤熟后,若不彻底冷却,放不了几天就变质了,我悟出一个理儿:现在我和冷却期的月饼一样,急不得。
一日傍晚,晚霞刚刚染红西边的天空,我正查看陶罐中山楂糊的冷却程度,身后有人拍我。小李子尖细的嗓音传过来:“夏令,别忙了,兄弟请你喝一杯去。”
小李子是老皇上最宠爱的张贵妃宫中的太监,和我同乡。我时常做糕点给他送过去,还请他喝酒。听说他要请我喝一杯,我心里不由得打转。以前都是我巴结他,他何时将我这个小小的珍馐署署令放在眼里?
“稍等片刻,水晶楂糕马上就好。”我利索地从方形瓷罐中将楂糕倒出,切好放进食盒。小李子眯着小眼,说:“娘娘就喜欢吃这口,你小子不是知道我要来,特意给娘娘做的吧?”
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给张贵妃做荷花糕的事儿,心里一沉,口中却说:“这可是专门给你准备的,多带两盒回去。”
见我摞起四个食盒,他走出珍馐署。我略微哈着腰跟在他身后。我俩一前一后来到皇宫后墙胡同里的甘记烧房。这家店的掌柜和我们算半个老乡,老家都在扬州府。他家烧的菜合小李子的口味,我便常在这儿请他喝酒。因为结账时我常多给点散碎银子,所以掌柜愿意将从客人那听闻的事儿讲给我听。
掌柜一见我们来了,屁颠屁颠地迎过来:“两位爷可有日子没来了,想死小的了。”说完,招呼刚给客人上完菜的俊伙计,“二小儿,赶紧给两位爷找个雅间,将我珍藏的大红袍泡上。”
我跟掌柜寒暄:“王掌柜,你这生意是越做越红火啊,座位都坐满了。”
小李子随二小儿走在我们头里,先进了雅间。还没等我进屋,小李子机灵狡黠的小眼睛扫了扫房间的摆设,对掌柜说:“王掌柜,今天我和夏令有事要谈。酒菜上来后,就别让人过来伺候了。”
我从未见过小李子这么严肃过,不由得心里再次打起鼓,对发愣的掌柜说:“王掌柜,今天你得亲自露下手艺,我兄弟爱吃的叫花鸡、松鼠鳜鱼、龙井虾仁、蟹黄汤包,样样不能少,再来四样小凉盘,两壶陈年女儿红。”
掌柜见我对他使眼色,点头哈腰地说:“好咧,您就瞧好吧。”
四盘小菜上来后,我给小李子的杯里斟满酒:“兄弟,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的?你可别吓唬哥哥。”
小李子欲言又止,过一会儿,他神色颇为复杂地端起酒杯:“来,夏令,兄弟先敬你一杯。”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可是从不称呼我官职的,平时要么叫我夏哥,要么叫我小夏子,这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了。我知道他不主动说,我也不能往下问,就说:“兄弟,哪能让你敬我,咱兄弟俩干一杯。”撞杯时,我特意将酒杯矮过他的酒杯。
等要的菜都上齐,壶里的酒已所剩无几。我吩咐二小儿再上一壶。小李子见送完酒的二小儿走出门,跟着到雅间门口,往外看了看,然后把门关紧。
我知道他要说正事了。
小李子回到座位上端起酒杯,说:“夏令,来,喝了这杯。以后兄弟就靠你了,你可不能忘了我之前对你的好。”
我赶忙说道:“兄弟,这话打哪儿来?我没有冒犯兄弟之处吧?您这么说,可是打哥哥的脸。”
小李子盯了我几秒,将杯中的酒干了,抹抹嘴巴,一脸严肃地说:“以后哥哥飞黄腾达了,请记住今天的话,啥时候我都是你兄弟。”说完冲我亮了亮杯底。
我赶紧将杯中酒喝干,也冲他亮了亮杯底。他似乎挺满意,将座位挪到我旁边,趴在我耳边说了一番话,惊得我面色大变,将饭桌上的银箸碰到了地上。
小李子见我如此惊慌,提议今天就喝到这儿。我的心已乱成一锅粥,自然满口应允。我将水晶楂糕推给他,抢着结了账。
那天夜里,床褥像扔满细细的铁钉,让我根本无法躺下去。我在地上来回踱着,却发现房间里的空气都变成巨石,压得我喘不上气。我跑到院中,试图在月光下打坐,可仍然无法集中精神。房梁上那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从脑海中拱了出来,用它的蛛丝缠住我的脖颈。当第一缕晨光从厚厚的云层露出,我才返回屋内,从寒玉枕下取出镇山匕首,狠了狠心,朝令我引以为傲的俊脸上划去。等疼痛稍微减轻,我照着铜镜,画了一幅画。
这一天真是无比漫长。子时刚过,小李子来到我的寝房,当他看到我布满伤痕肿得像猪头的脸,惊得尖叫。没过多久,他带着我亲手做的两盒芙蓉糕和两幅画走了。
过了半月,皇上颁下圣谕,由我接替杨卿之位。接旨谢恩时,我从头顶到耳根刚刚结痂的刀疤,让宣读圣旨的太监厌恶地皱起眉头。
转眼又到了中秋。祭月盛典上,我献上潮式双烹朥饼,完成了师父毕生的夙愿。那些曾议论我用计诛杀杨卿,傍上宫中显贵的若干人等,在老皇上宣布朥饼专供皇家享用后,都闭上了嘴。
一天,我和小李子来甘记烧房喝酒。四壶老酒下肚,都有些醉意。他死盯着我丑陋的伤疤,看似不经意地说:“娘娘的贴身宫女跟我嚼舌根儿,说娘娘似乎中了邪,时常望着一幅画发呆。我问她,确定是一幅画?她说确定,是那幅有个小人儿在红裙子下跪着的画。还说这画也不知谁画的,粗陋得很,看一眼忘不掉。”
我假装听不明白他说话的意思,一杯杯往肚里灌酒。心里暗想,他一定暗自嘀咕,明明是两幅画,另一幅画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