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山

许德容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儿，就是给摆在他家客厅窗台下的盆景喷水。这盆两尺见方、粗陶盆底的盆景是他的宝贝，里面只“种”着一个物件儿，就是被他称为“镇山”的一段柞木。

镇山是他爷爷许咬金快咽气时交给他的。当时，他捧着漆黑幽亮的它，觉得这段木头怎么这么沉，压得他手疼、心疼。他愣愣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爷爷见他没反应，眼巴巴望向父亲。父亲狠狠踹了他一脚，说：“儿子，爷爷将它交给你，是让你永远记住，你是军人。”

许德容还是没理解爷爷的意思，但他懂父亲的话，重重地点了点头。许咬金倒了口气，缓慢地环顾一圈屋内的亲人，微笑着离开人世。

那是1994年，许德容刚参军不久。爷爷走后，他带着柞木回到部队。他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将它放在枕头边。夜深人静时，他总是想起爷爷讲的木头的来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1933年8月。那天，我正牵着牛在地里干活，就听大北岔的公路两侧响起枪声。这给我吓得，赶紧躲进林子里。大约一个多小时吧，枪声停了。我牵着牛，小心翼翼从林子里出来，远远看见抗联集合部队，就好奇地走过去看。他们虽然缴获了不少枪支弹药，但有十多名战士受伤了。这些战士年纪和我差不多，那身上血赤糊拉地，不知道有多疼呢。这时，过来个当官的，跟我说，‘老乡，你可不可以牵着你的牛，帮我们运送伤员？’我不敢拿枪打鬼子，但救人咱必须得救啊。于是，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来了一群人，说是什么救护队，要将那些伤员接回自己家中去养伤。我就想，人家能收留伤员，俺也能啊。就跟当官的说，要不也给我分个伤员吧，我家有地有粮，我们村还有郎中，保证能让伤员尽快回部队。当官的听我说完，很激动，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小兄弟，真是太感谢你了！有你们的支持，何愁不早点打跑那帮小日本儿。’就这么着，我将吕德驮回家里。你太爷爷见我带回个伤员，偷偷骂了我一顿，可还是让你太奶奶每天给他熬点大米粥。你要知道，那时天杀的小日本，是不允许我们中国人吃大米的。太爷爷将这点大米密封藏在一个坛子里，埋在树下。要不是那香气实在诱人，我们都不知道他还藏大米了。吕德喝粥，我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听自己肚子叫。好在吕德身体壮，没几天就能下地了。这段柞木就是吕德临回部队时留给我的。”

入伍前，许德容本想着服完兵役就回镇里找个工作。可自从有了这段柞木，他的想法变了。第二年，眼看过二十岁生日，他收到了军校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晚上，他躺在被窝里，偷偷捧着柞木亲了好几口。亲完突然发现，这柞木咋那么像一柄镇山宝剑。于是，他给它起名“镇山”。他想，这是爷爷冥冥中留给他的守护神。

军转安置时，许德容本可以去省城的某个事业单位，可他偏偏选择去县里的林业局，并主动要求当一名护林员。安置办的人不大相信地看着他，说：“你还是慎重考虑下，回去再跟家人商量商量。”

他笑了，说：“这就是我慎重考虑后的选择。”

上岗前，他将镇山种进土里。上岗后，他每天早早牵着黑背犬军军出门。春天，他累了，就坐在绚烂的映山红下吃东西；夏天，他背上竹筐，上山挖野菜；秋天，他对着火红的枫叶，吟诵“最是秋风管闲事，红他枫叶白人头”；冬天，他看军军在漫山的白雪中疯跑。自打他护林，近2万亩山林从未发生过一起盗伐案件。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儿子许镇山大学毕业后，他半哄半强制地让儿子回乡，并劝说老伴，拿出老两口大半辈子的积蓄，支持儿子在枫林谷开了一家满族风情旅店。谁承想，第二年赶上疫情，眼瞅着往里赔钱。儿子整日哭丧着脸，媳妇整天抱怨，德容也不吭气。好在熬过来了。如今一年四季，来枫林谷的游客络绎不绝。这回倒好，媳妇和儿子忙得再没时间叨叨了。德容心里有时会偷着乐，暗想，我爷爷没咬到金，竟然让这兔崽子咬到了。

前几天，军军掉了两颗牙齿，便便时还出血。德容很心疼，带它去镇上的兽医站检查。路过一家挂着烤千子招牌的饭店，德容馋了。将军军拴到门外，他进店里买烤千子。刚吃了两串，就听旁边桌几个农民模样的人议论，“要是现在打仗，我是不会让孩子上战场的。”“对对，就让那些有钱的、当官的去。”“你们傻吧，那些有钱的当官的，早他奶奶的跑国外去了……”

德容听着听着，将烤千子啪地摔到桌子上，站起身怒气冲冲地说：“你们可以不上战场，但别乱嚓嚓，会招报应的。”

“哪来的大葱，还他妈插象鼻子上了。”

军军听到德容的叫喊声，挣开拴它的绳子，冲进饭店，直奔刚才说话的秃头男人咬去。

那男人吓得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德容大喝：“军军，别动。”

军军停止攻击，仍然冲那几个人吠叫。饭店老板和吃饭的客人躲得远远的，往这边张望。

德容拍了拍军军的大头，将剩下的烤千子拿在手里，喊老板结账。那几个人见军军凶狠，也没敢阻拦。

傍晚，他带着兽医给军军开的药回到家，久久凝望着长满青苔的镇山，越想越不是滋味。军军不知何时蹭过来，趴在他的脚下。喂军军吃完药，他打电话给儿子：“镇山，让你妈多做两菜，我这就去店里。咱爷俩喝点小酒，我得跟你唠叨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