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羽衣
文/同兰辉
2001.10.28——2001.11.10初稿
2001.12.27——2002.01.02二改
2006.03.15——2006.03.17三改
2016.07.23录入电子版、四改
引 子
照理说天气是个很好的天气,干干净净的天空,很好的太阳。
雪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停了。这是一列乌鲁木齐开往西安的绿皮车。车厢好像没有空调,冻得人瑟瑟发抖。车厢两头的电子屏幕上不停的滚动着年、月、日、时间及现在车厢内外的温度。列车广播里照例播出的是那首脍炙人口的《最美的还是我们新疆》那富有民族风情的歌曲,做为向这个神秘而多情的西部边陲城市的最后告别。车窗外,远处戈壁滩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雪下的不是很厚,远远望去斑斑驳驳的露出一些碱滩,一片片不知道冷,不知道寂寞的杂草,像生了癞疮的头上的并不富裕的发。靳羽衣对面,坐着一个眉毛轻描淡写的姑娘,两只眼睛又大又深又多情,猛一望去,像两汪波光粼粼、高深莫测的淡水湖,一望而知就是个地道的新疆姑娘。只是嘴唇涂的不太自然,正在对着小圆镜修饰唇线。
列车缓缓的开着,靳羽衣透过墨镜漠然的注视着这一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晚了。其实应该是一切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就像……用一个现成的比喻:就像一个梦,梦里五颜六色、光怪陆离,梦醒后除了添一些惆怅、失望或者是伤感的情绪给人以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或者说像一个肥皂泡,未破时晶莹剔透、绚丽多彩,而一旦破碎所有的这些则化为乌有,只留些苍白的如泪水般的水滴。然而,当这场梦真正醒过来,这个肥皂泡真正破碎,已经是五年之后的今天。列车广播里换了内容,“我的心像软的沙滩,留着步履凌乱,过往有些悲欢,总是去而复返……”
或许吧!靳羽衣这样臆想着。明知梦终究要醒,肥皂泡终究会破碎,为什么一直要垂死挣扎呢?为什么要一直的自欺欺人?对面的姑娘不时的从小圆镜的边上偷偷地望着这位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饱满的领带戴着漆黑的墨镜,浑身上下透出和正常人不一样的神秘的就像窗外雪地里的气候一样的男人,满脑子里都是等待拉直了的问号。的确,她在自己心里的沙滩上留下笑声、留下芬芳、留下足迹,最后就像一颗蒸发了的水滴消失的彻底干净。靳羽衣这样想着,这个世界或许本就如此,人生一世总有一些大的小的错误。有些事,注定这是一个错,而你必须去犯,你不去犯这个错,本身就是一个大错……他的思绪没头没脑的飘着,人的一生或许必须经历这样一些坎坷、挫折和失败,一切也许前世注定,今生你只需要跟着走就行。你该走多少条路,该趟多少条河,该过多少座桥,该多吃几斤盐,少喝几瓶醋……你不经历这些就不能称之为人,或者不是一个完全的人,或者不完全是一个人。万事份已定,浮生空自忙。靳羽衣就这样乱想着,这一切每一个都有,只不同的是有的人经历了挫折后成功了,而大部分的人仍然失败。中学时那位戴着眼睛,头长的像南瓜头发像拖布一样的历史女老师说过的那一番话现在想来仍然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发人深省,她说:靳羽衣,就你这样,以后要是有出息,我这辈子跟你姓。女老师的这番话是在羽衣连着两星期没上历史课的前提下说的。然也!他忽然惊奇于这女老师真乃未卜先知,天机被她一语道破。事实上自己的历史耳熟能详、倒背如流,上课全是多余。这女老师完全可以请进博物馆去珍藏着,或者是送到有关单位去研究研究她脑子的构造。让她继续留教实在是大材小用、埋没人才、残害生灵、暴殄天物。这一段曲折的如同十八弯的山路一样弯来弯去却没有什么结果的感情更是证明了那女老师的一番话是至理明言。问题是他靳羽衣何以到今天才这番痛彻的悔悟?看来未卜先知的只是一小部分人,大部分的人还是得继续栽跟头,继续失败,继续验证那一小部分人的真理。从而一步步的改正和克服,一步步的趋向成熟与完美。“姜还是老的辣”,这个“老”字可以作为老师的“老”来解释,他的现在正是证明着那些流传千古的名言警句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人们在生产、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真理。真理是不用证明的!勉强要证明的话,或者说只能是又在不远的将来增加一个精神病学上的临床病例。
想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严格说来,只是嘴角的肌肉稍微错位了一点,同时嘴里发出了“哼”的一声,而后又迅速恢复原状,不能算笑的。对面的姑娘嘴巴张的像英文字母里小写的“o”,准确的说像是个受了地球引力的水滴,下面大上面小,不知道是为了勾画唇线的方便,还是惊奇于这一个自上车到现在状如木头一样的人何以会笑?只是他的打扮穿着没有让姑娘花容失色,报告捕房捉贼起赃。看来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仍旧像更多的山里娃一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不能例外,也不可能例外!他像总结似的总结了这半天思绪的信马游缰。“靳羽衣,完蛋了!”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沓楚霓裳的照片,照片上的霓裳笑得阳光灿烂花枝乱颤。灿烂的让人想起万花筒里的世界和春风和煦阳光明媚姹紫嫣红的日子。倾城倾国的容貌更是让一般的女孩羡慕的近乎嫉妒,心里脆弱一点的马上会对自己以后生活下去的勇气产生怀疑,更有甚者,当下怕就有极端的念头。不信?有诗为证:
行者见罗敷,
下担捋髭须;
少年见罗敷,
脱帽著帩头;
耕者忘其犁,
锄者忘其锄。
羽衣摸出一枝烟,又猛然想起车厢里不许抽烟。站起来走到两节车厢的结合处,那里有许多人正在忙碌着吸进尼古丁,喷出二氧化碳。他点着烟,拿起照片看了一眼,做最后的告别,然后撕成碎片,从洗漱间开着的窗户扔了出去。看着那些照片的碎片跟着列车快活的上下飞舞,如千百只彩色的蝴蝶上下翻飞,连同燃烧着的烟扔了出去,回到了座位上。
对面的姑娘已经放下了圆镜,捧起了一本书。书上用钢笔字龙飞凤舞的写着“阿依古丽”四个字。羽衣没工夫惊奇这民族女孩汉字何以写的这样好!也没心情。看来这是她的名字了,如果说看书算是一种修养的话,那这浓郁的香水味道也就是贵族化的象征了。羽衣努力想使自己从楚霓裳的梦魇里挣脱出来,从此跟她的阴魂不散说拜拜。就努力把自己的心思往对面的这位阿依古丽小姐身上引。可是那心思如同粘在牙上的橡皮糖,扯的再长再细拉不断。稍微不留神,弹回去又粘在牙上,反而比以前更牢。靳羽衣没有办法不承认自己是真的完了。不经意间从眼镜里瞥见那女孩仍用大而深邃的眼睛从书的后面偷偷的望他。仿佛他是一个难解的千古之谜,比如僰人悬棺或者血滴子什么的。而谜底就写在他的脸上。幸好有墨镜遮着,那女孩看不见他眼里的悲哀与慌乱。他装作若无其事般的看着窗外,眼睛的余光却瞥见女孩正用大大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脸的侧面,不由得觉得脸上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顺流而下,向着地面做着匀加速运动。用手一摸,定睛望时,方知是泪。眼睛一闭,更多的泪水争先恐后泛滥般的由墨镜后面的眼睛里涌出来做着自由落体运动,大有将眼镜冲到东海的趋势,滴落在他的衣襟上。而那女孩更是张大了嘴巴,小写的“o”变作大写的“0”,准确地说像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的一个准备让同学们计算其周长或者面积的圆。是否是在惊奇于这段文质彬彬的有头有脸的木头是在继刚才好像错觉般的笑之后现在在哭。满脸的惊愕里写满了问号。同时心里更是觉得对面的男子是千古之谜乘以千古之谜,千古之谜的平方了。
靳羽衣忙掏出手帕来摘下眼镜装作疲倦般的抹抹脸,同时顺手擦去那些还没来得及流完的泪,回过头来见对面的女孩张大嘴巴望着自己,于是冲着她极不自然的笑了笑。这一笑有两种解释:其一算是站在女孩的角度上想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动作,权当自嘲。其二算是打个招呼,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对自己能和这位女孩同坐一列车一节车厢并且是面对面表示荣幸。那女孩仿佛是受了什么传染似的,对他也复制粘贴了一下笑容。这一笑也可以有两种解释:其一是抱歉于不经意间窥见了靳羽衣的隐私作为客气的敷衍;其二也算是礼貌性的招呼。意思是自己对靳羽衣虽然没有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厌恶。打过招呼,两人也算是认识了。
“你也去西安吗?”过了好半天,阿依古丽好像是为了打破这让人怪不自在的沉默或者是尴尬;或者是为了揭开这千古之谜的神秘的面纱,或者是为了表示自己对靳羽衣有那么一丁点儿好感确切的说是好奇,想满足一下天生的好奇心同时发现一点有价值的线索,向他问道。
“回家!”他点点头。突然又觉得这样的回答有点答非所问,驴唇不对马嘴。于是又苦笑了一下说,“去西安”。又呆了半天,觉得自己这样的回答是不是有点简单,笼统,像是和谁赌气似的。别人主动和你搭话表示看得起自己,何况还是个长得不十分困难的女孩,好像自己应该赞扬两句才算礼貌,才能扯平,互不相欠,不失身份。于是又道:“你的汉语说的不错!”语气里勉强布满了赞许。
阿依古丽例行公事般的说了句谢谢。话里的意思是她听到的这方面的赞扬可以用卡车拉。所以靳羽衣用这句话来恭维她实在是没有必要,自己对这方面的赞扬已经麻木了。又想他为啥不夸一夸自己长的漂亮,自己这方面的赞扬听的较少,完全不能满足需要或者是虚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孩甚之!看来阿依古丽这个没说出口的要求也是人之常情,并不过分。阿依古丽又问刚才的照片是你女朋友吗?好半天瞧见羽衣似乎没有其他人听见别人提起自己漂亮的女友的那种条件反射般的喜悦或自负,又接着提醒了一句,“她很漂亮!”
阿依古丽此举似乎有些过于透明。她本想按照常理羽衣会做个顺水人情说“你也是!”。这样她的目的便达到了。但是羽衣只是笑了笑。她不知道女人赞美女人难能可贵。包括阿依古丽这番话也有她自己的目的。可是他不愿意抓着这个接口借题发挥的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而使得心里不快意或者是更难受。他只是简单的笑了笑,接着对着远处车窗外的顶着白雪的山尖问道:
“你也去西安吗?”然后回过头来望着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对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似乎并不介意,对靳羽衣不配合自己达到目的也似乎没有怪罪。灿灿一笑说是的,去看看我哥,他在西安上学。靳羽衣看见她的红唇里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
“吃葡萄干!”阿依古丽慷慨的拿出一大袋葡萄干摆在桌子上。
羽衣笑了笑算是客气。
“你家在西安吗?”阿依古丽问道。
“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阿依古丽穷追不舍。
“靳羽衣”羽衣对这样的问题有点抗拒了。
“雨衣?怎么……”阿依古丽有点傻。
“不,是羽毛的羽,衣服的衣”靳羽衣有点不耐烦的纠正着。自从上了初中把靳三娃这个名字改成靳羽衣,他不知道给别人解释了多少遍了。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阿依古丽眨着眼睛,两腮一动一动的嚼着,“是不是?”
他的心猛地一动,确切的说是痛。他苦笑了一下,作为回答。同时又别过脸去,望着车窗外随着列车旋转的山。
说不清这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心里空洞的以至于空虚。总以为做完这一切就什么都结束了,什么都过去了。一切也就会忘记,现在突然听见阿依古丽这么说,才知道真的是刻骨铭心了……列车广播里播音员正甜甜的告诉大家“各位旅客同志们,餐车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午餐……”他收回思绪,像不断的收回放风筝的线,心想对面的阿依古丽一定在心里笑自己木头一根了,便回过头来。
阿依古丽头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看样子已经睡熟,两只眼睛微微闭着,一缕长发垂到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