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过年是乡下孩子的普遍心理。在孩子们的眼里,过年那几天简直就是天堂的日子。不需要天天再去学校受规矩做作业,可以逍遥自在,一身轻松;不需要天天帮家里做家务活,白天可以出去疯,晚上可以早早上床睡觉;那几天,即使犯个小错,也不会遭到父母们责罚,不会受皮肉之苦。当然,穿新衣,吃美食,拿压岁钱,这些事就更是妙不可言了。
节到中秋年过半,从吃月饼开始,乡下孩子们就开始盼过年了。
稻子收获上场,老牛哼哧哼哧地拖着石滚子在场上一圈圈地辗压脱粒,社员们跟在后面,一把把叉子翻舞着,将稻谷和稻草分离,晒干、扬净的稻谷先装上几船送到粮库去,剩下的留足库存和种子,其余的就分给各家各户。于是,我睡的床(座柜)里就有了满柜的稻子。那个年代,平常的日子吃的是山芋饭、青菜饭、粯子饭、萝卜头饭,多么希望吃上一顿白米饭,可是,这只能是奢望,因为经验告诉我们,只有过年的那几天,才能吃几顿纯白米饭。
麦子种下地以后,地里的农活不太忙了,母亲便开始张罗起过年的准备。她找出家里不好再穿的破旧衣服,用剪刀一片片细心地拆开,理好铺平,然后,选一个晴好天气,在锅里打出半锅薄薄的面糊来,卸下一扇门板,就着面糊将布片一层又一层地粘贴在门板上,然后放到院子里晾晒,数天后,那布片就成了硬梆梆的布“糨子”,从门板上撕下来,母亲拿鞋样在上面比照着,剪出全家几口人的鞋型。
自此,母亲便开始了漫长的纳鞋底、做鞋子工程。那些天,母亲整天手不离鞋底,串门或者下地,也要把鞋底带在身上,做活的间歇、跟邻居拉家常的时候,纳鞋底抽鞋绳的声音便成了伴奏,一双双鞋底就是在这些“闲余”时光中完成的。母亲还会在鞋底上扎成种种花式,有斜方形的,有萝方的,针脚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看起来舒舒服服,摸上去结结实实。过年的前一天晚上试鞋,这几乎成了我家的规律,一双新鞋,蹬在脚上,暖暖的,人便有了精神,走起路来劲抖抖的。穿上新鞋,我还要特地跑出门去,故意跑出嗵嗵的声音,生怕人们不注意我的脚,不注意新鞋,那种幸福感真的是无以言说。
北风卷着寒流袭来了,母亲将从队上领回的布证粮票小心翼翼地分别包起来,将布票放到高橱左边的抽屉里,等攒了钱去扯布为我们做新衣裳;粮票放在高橱右边的抽屉里,留待年底到大队代销店买“茶食”,茶食可是大年初一用来招待拜年人的食品,那是过年不可缺少的。
过了冬至,春节已经在望。老天似乎要刻意考验我们,严寒一阵紧似一阵。自冬至起,便正式进入数九寒冬……走在路上,冷风从裤管、衣领口、袖口直往身上钻,冷不丁抬头,冷风突然窜进鼻子,酸酸的,麻麻的,弄得人眼泪含苞。想想再冷一阵就过年了,心里便陡然增添了几分与严寒争斗的信心。下雪了。整个一片银色的世界。屋顶、树木、草堆全部被白雪覆盖,到处冰清玉洁,曾经的满目杂乱、破败、土旧一下子变了模样,犹如新建了一个人间仙境。沉睡了大半年的铜炉子被找了出来,这可是我们小时候冬天的“伴侣”。铜炉子家家都有,圆形,腰身鼓起,铜炉的盖上均匀地布满洞眼。最冷天的那几个早上,父母亲在煮早饭时就取来铜炉子,先在底层铺一层厚厚的稻糠或木屑,再从灶膛里夹出刚烧出的木碳加到炉子上,加满后压实,炉子盖不一会就热了起来。起先,炉子盖很烫,烘脚再好不过,连着鞋搁上去,几分钟后鞋里面就暖烘烘的。炉子不太烫的时候,才能直接把手放在上面焐一焐。我们一边焐着炉子,一边谈着渐渐临近的过年,想着各式各样好吃的,馋虫就被引了上来。按捺不住翻箱倒柜寻找母亲收藏着为过年备下的花生、蚕豆、玉米籽儿,掀开炉盖,拨一层浅浅的炉灰放上几粒,再用灰盖上。片刻,香味就出来了,随着炉子的暖气在屋子里弥漫,紧接着,豆儿哔哔啪啪在炉子里炸响。弟妹们早已等不及了,迫不及待打开炉盖,抢着捡出炸熟的豆儿,吹去了灰,丢进嘴里就嚼,丝丝的冒着热气,舌头满嘴里打着滚。那份快感通透全身,驱散了寒气,漾开了提前过年的幸福。
下雪天虽然刺骨地冷,但我们却有一种新奇和欣喜的感觉。走在风雪中,不必担心淋湿了衣服,也不会因泥泞弄脏鞋袜,尽管不小心会滑倒在地,但有厚厚的棉衣护身,一点也不觉得疼,爬起来弹一弹就又玩了起来。
进了腊月,年味就更浓了。腊月初八吃腊八粥,是传统习俗。腊八粥由八种不同谷物煮成,赤豆、绿豆、扁豆、豇豆、豌豆、花生米……不少年份凑不齐八样,就将水和米也算上,这些东西杂合在一起,熬得黏稠了,味道真的很好,便觉得有了一种年的味道。吃过腊八粥,过年的序幕算是正式拉开。生产队开始分红。一年的工分按劳动日折算价格,算到每家每户,扣去粮、草等支出,有结余的就拿余粮钱。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总是年年透支,好在祖父是个烈属,他就将烈士叔叔的补助拿来抵扣我家的欠款。
年底前,最精彩、最开心的事要数杀年猪和“出沟”捕鱼了。
孩子们听到队里杀猪的消息,便从四面八方涌向大场。远远地听到猪的声嘶力竭的嚎叫声,他们脚下的步子更快了。终于看到了,老杀猪匠德网站在汽油灯下,正指挥人将猪抬到“杀猪凳”上,但见他左手摁住猪下巴,右手里的尖刀只一闪,噗的一声便捅进猪的脖子,猪血哗地喷到脚下预先等好的盆子里。孩子们大多是不敢看这一幕的,他们总是在这一刻别过脸去,待猪的嚎叫声小了,才敢扭过脸来,上前用脚去踢踢还地上挣扎的“死猪”。杀猪匠德网的个子不高,却十分有力,只一使劲,猪便被他投到“杀猪盆”里,盆里是半盆滚水,他十分熟练地揪住猪耳朵和猪尾巴,在水里不停地翻转猪身,以保证猪的全身烫到,待烫得差不多了,德网便收拾干净猪的一只脚爪,随即在脚爪上划一道小口子,拿一根长长的铁钎从口子上戳进又抽出,待捅遍猪的全身,便俯下身来“咬”住猪爪的口子,鼓起两腮拼命地吹气,“呼——唏——呼——唏——”,渐渐,猪被他吹得肿胀得像头大象。德网拿出铁刮子来,“唿喇唿喇”地刮猪毛,只一会,一头脏兮兮的猪被德网整理得白生生的,这时,几个大力士自告奋勇上前将猪抬起来挂在一个树丫上,德网提刀噗滋噗滋三两下就将猪开膛破肚,又三下两下麻利地将肝肺肚肠摘拿翻洗穿绳挂起。两头猪杀完,队长、会计这才走来,过好秤,算出分配方案,将猪肉和杂碎搭配好抓阄。猪肉分回去,当晚挑出一些杂杂碎碎的煮了过一下子瘾,好些的猪肉自然要留着除夕祭祖和守岁的时候享用。
拉大网捕鱼的场面是很热闹的。队里的小河很多,几户人家合一条河。生产队大场旁边有个“大方”,那是大家共有的。年初的时候,人们在河里投下鱼苗,不用喂料,到年底找来大网一拉,总够过个有鱼(余)的年。大方的水面太过宽阔,出沟时不好用网拉,只好用网丝。几条小渔船在水中晃晃颠颠的,先是分段布下数道胶丝网,然后在河里一边摇船一边捅竹篙,“哗——嗵——哗——嗵——”,鱼受到惊吓,跳出水面,钻进丝网,翻起一道道水浪,渔船飞快地朝水花的地方撑去……一河两岸上站满了人,大人喊着,笑着,小孩子拍着手,跳着。
小河拉鱼用的是“盆箍”网,渔民将网布好,村民自动分成两组,在两岸排开,人们像拉纤一样,身子前倾,拖着网绳,喊着号子,岸上的人和河里的鱼互动着,人欢鱼跃。不一会,就看到网里有鱼穿梭、跳起;快收网的时候,网里各种鱼儿东窜西蹦如开了锅一般。
分了鱼回家,当晚就将小鱼和鱼头红烧盛满几大碗,可以连续吃好几天。好些的大鱼段当然要留待过年守岁和年后请客。
腊月二十四到了,往后的日子一天紧似一天,二十四送灶、二十五调酵、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炒花生、二十八揽糊粉……终于数到大年三十了,如果腊月小,二十九就是除夕了,这对于我们,会有些意外的欣喜,以为是春节提前到了一天,这时候多等一天该是多么漫长!年末的这一两天,主要就是贴春联、喜笺和张罗年夜饭了。村子里各家都贴上了红红的春联、喜笺和福字,过节的气氛自然越发的浓烈,村前庄后炊烟袅袅,充满了喜庆祥和。
过年了,总算盼到了这一天。
一年忙到头,人们苦着、累着,为的就是过一个实实在在的年,过年成了乡下人生活的奔头。对我的那些乡亲而言,幸福是如此地简单,的确,幸福本来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