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地方叫孙庄,是南黄海边的一个小村落。儿时的乡村,物质上是匮乏的,生活上却趣味多多,尤其是地里一茬接一茬的各种野菜瓜果,给了我一个野性十足的绿色童年。
春节过后,几遍春风,原本匍匐在地上的荠菜便渐渐转了颜色,绿里透红,那是最具本色的。野地里的荠菜很有点像农家女孩,质朴、纯正、内敛,却不失清新。母亲让我们去地里采挖回来,洗净,或炒百页,或烧蛋汤,或剁碎了凉拌……荠菜生动就生动在一个“鲜”上,“吃了荠菜,百蔬不鲜”。读范仲淹的《荠赋》,内有:陶家翁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入口中,嚼生宫商角徵。原来古人对荠菜也是爱之有加的。
过些天,母亲又带我们到地里去掐苜蓿头儿。苜蓿是学名,我们不懂这个叫法,只知道“黄花儿”。这时,培育水稻秧苗都是先做成水秧母(水稻秧苗地),然后移栽到大田里去,所以每年都要预留大片面积,这些“秧母”地秋冬季节就空着,不再种庄稼,而是种上大量苜蓿,春天,要做秧母了,将苜蓿头儿掐去,根茎留存在地里作绿肥。冬天的地里,苜蓿这里一棵那里一棵,零零散散地摊在地上,没有个长相,几场春雨过后,嫩嫩的苜蓿便翘起头儿来,变戏法般变成一蓬茏、一蓬茏,过几天,大地上便如同铺上了一层绿毯。苜蓿头儿好吃,鲜、嫩、香,许多美好的名词都可以用在它的身上。苜蓿头儿的吃法有两种,一是鲜吃。将苜蓿头儿掐回家,洗净后拌盐揉搓,去汁后拌油即可食用。一是腌食。将苜蓿头儿拌上盐压出乳汁,封在缸里,一月后成金黄色,开封即食,加油放锅里炖熟也行,是食粥佐味。也有炒着吃的。苜蓿头儿好吃,但难掐。因为,苜蓿头儿不可能长得一崭齐,所以必须一个头儿一个头儿地掐,很费功夫。
掐苜蓿头儿的日子,母亲将苜蓿头儿拌上盐,在盆子里慢慢地揉搓、挤捏,最后逼去青汁,放在碗里,滴几滴香油,眼前的便是一碗嫩绿,一碗鲜香,一整个春天算是被收入碗里了。
母亲还要送一些苜蓿给没有种的人家,让他们也尝个鲜。随后,将一时吃不了的苜蓿腌起来。自此后,一整个夏天的饭桌上总是袅腾着苜蓿的香气。
苜蓿过后,地里嫩嫩的豌豆苗又眉清目秀起来。豌豆苗的吃法跟苜蓿头儿差不多,可腌可炒,或生或熟,但豌豆是可以成熟收获的,所以,不是所有豌豆都可以用来掐头儿吃。
清明一到,就该吃蒿儿团了。蒿儿有野蒿和家蒿之分,蒿儿的这个野和家,跟现在讲的家野是有区别的,现在的野是指野生,那时的野是指不好吃,家蒿才好吃。家蒿与野蒿的区别在于它们的叶片不同,家蒿叶背面呈粉白色,野蒿叶背是青的。当然,味道也不一样,家蒿味淡,苦中有香,野蒿味浊,苦中有涩。
清明节后,母亲会带我去外婆家上坟,外婆家每年都会做不少蒿儿团。在外婆家,我第一次欣赏了母亲做蒿儿团的过程。将嫩面蒿儿捣烂(或烫熟),然后和上糯米粉调匀,先捏成一个大团,再从上面掰下一小块一小块的,捏成饼状,将预先备下的芝蔴糖芯子包上,最后捏团搓成圆子,放锅上蒸。刚出锅的蒿儿团特别诱人,一个个绿莹莹的,上面冒着一股蒿儿的清香味。稍稍凉过的蒿儿团最是可口,糯糯的带点筋道,凉凉的带一丝甜意。在外婆家我没有吃够,回家后,还吵着要母亲做蒿儿团,母亲却迟迟不肯动手,最后被我盯得没法子了,才做了一回。我家的蒿儿团却没有外婆家的那种甜润黏糯的感觉,吃在嘴里,又粗又硬,怎么回事?母亲说是姐姐们蒿儿摘错了,不是摘的面蒿儿,我半信半疑。到后来还是母亲揭开了这个谜,我家蒿儿团不好吃,问题不在蒿儿上,而是因为我家没有糯米屑,母亲是拿白玉米屑做成的,是为了哄我的。母亲的玉米屑蒿儿团,让我真正品味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的滋味。
吃了蒿儿团,又该吃竹笋蘑菇了。吃竹笋蘑菇是在立夏以后的事,但竹笋的身上是带着春色的。
雨后阳光初起,竹园里,春笋和野蘑菇便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这样的日子就成了我们欢快的节日。竹笋是舍不得乱采的,一般要等到竹园里的竹苗出齐,有了多余的竹笋母亲才让我们采食。竹笋很好采,抓住竹笋的头儿轻轻一扯,咯啪,脆脆的一声,竹笋已经离开了母体。剥去竹笋上的包衣,这时的竹笋给人的感觉是冰清玉洁。竹笋炒鸡蛋和竹笋烧鸡蛋汤都是既简易又方便的好菜肴,也是母亲做得最多的,竹笋炒螺蛳也很好吃,当然,竹笋还配得上比较有档次的菜肴。雨后的竹园里会生出许多野菇,但必须及时采拾,过时了就不好吃。经过母亲的指点,我认识了不少野菌菇,知道哪些是有毒的,哪些是可以食用的。我认识了羊肚菇、鸡腿菇等等。野菇可以炖蛋,可以烧汤,有一次,母亲还用剁碎的野菇做成什锦蘑菇面,其味道也很鲜美。
你见过小蒜么?那时荒地多,小蒜也多。小蒜多长在荒芜的地方,或河坡,或路边,或坟场、野地里。小蒜很少有单个生长的,要么不长,一长起来就是一蓬一蓬的。小蒜的颜色深,墨绿,油汪汪的,一位乡土诗人说小蒜“几乎能挤得出春色来”。小蒜的叶呈长条形,空心,样子有点像韭菜,挖多了,我们会给它们编辫子。小蒜的味道没有大蒜的冲浊,与大蒜比,它多了点娇气;跟韭菜比,它又多了点野性。生长在野地里的小蒜,看上去一蓬茏,似可以随手扯出,当你真扯它时,却又扯不动,非得用小锹深深地挖,它才肯出来。这时候会发现,小蒜的地下部分很长,白白亮亮的,每一个根上都连着带胡须的小蒜头。一则关于小蒜的谜语很有意思:“一个老汉真可爱,上胡子绿下胡子白,问他家在哪里住,不在屋里在野外。”
小蒜煎鸡蛋好吃,也好做。将锅烧爆,放点油,哧啦——一声,小蒜已近熟,迅速打鸡蛋铺在小蒜上,待鸡蛋收汁即起锅。小蒜绿绿的,鸡蛋黄黄的,小蒜的香,鸡蛋的香,既合且分,既辣且香。
用小蒜煮饭也别具风味,夏天的小蒜饭是美食,如果能在里面加上一点肉丁,那就奢侈了。
到了端午节前夕,粽子就该上市了。老家把制作粽子叫裹粽子。绿绿的芦苇叶是裹粽子的必备材料,端午节前几天,下到河滩,在芦苇丛里细细地挑选,专拣那种片长面宽而且嫩的叶片,又找出上年收下的“玉草”,一齐放在开水里烫,这时,屋子里就有了芦苇叶和玉草的清香味,这种味道可就是粽子的预备味儿呀!
裹粽子的时候,母亲常常要在糯米里面加一些花生米、赤豆之类的东西,这种粽子就更加可口。当一盘用碧绿的芦苇叶片裹起来的粽子摆放在你的面前时,必然会满嘴生津。随手抓起一只粽子,解开,猛地咬下一大口,哪里还来得及细细咀嚼,就直接给咽下去了。
在我儿时,地里的菜蔬常年不断,且随着季节不时变换着:韭菜、青菜、葱、蒜、青豆、黄瓜、辣椒、茄子、丝瓜、蕃瓜、笋瓜、香瓜、菠菜、萝卜、白菜等等,你方上罢我登场,依次种,依次吃。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时常看到母亲蹲在菜地上,或在瓜棚里,我走近了去,问她蹲在那里做什么,母亲说她在捉虫呢,瞧,这是菜青虫,这是蚜虫,这是老母猪虫,这是蜗牛……,我便想帮母亲捉虫子,母亲赶我走,母亲说饭菜已经好了,你先吃,吃了饭上学去!
韭菜炒螺蛳、丝瓜炒鸡蛋、青豆炒丝瓜、韭菜炒笋瓜、豆腐烧白菜……还有拍黄瓜、炒茄子、炒豇豆、炒青菜等等,没有钱去街上买菜肴,母亲就轮换着做这些蔬菜,养大了我们姐弟六个。
感谢上苍让我的童年生活在绿意融融的世界里,眼睛里看到的是绿色,嘴里吃到的也是绿色,以致在我的心灵深处至今保留着这些浓浓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