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锹是兴修水利的功臣。
大锹的确是够大的。大锹的形状上窄下宽,锹头长2尺,而它阔大的口面就达7寸左右,锹口带一点弧形。锹头上的木柄只有一尺来长,锹柄顶端装有一个小拐子,俗称锹把儿。大锹的锹头与木柄的结合部称“锹库”,大锹头跟木柄装配的时候库里必须加塞木块,形成的锹库便成为人们挖土时踩脚助力的地方,下锹时,手脚合力,入土效率更高。
当年,一根扁担,一副泥络子,一把大锹,外加一柄钉钯,就是人们参加水利工程的全部家当。畚箕是不适合大锹的。大锹挖出的土块方方正正,很大的一块,往畚箕里一放,畚箕口经不住压,不几下就扁了。泥络子不存在这个问题,泥络子干脆就没有上口,一根树枝弯成的环,里面用绳子绷一张网就成了,土块根本伤不到它。于是,泥络子成了大锹的绝配。
父亲的一生参与了许多水利工程,参加挑河,就必然要跟大锹打交道。
父亲的大锹柄是用一棵小桑树制成的,时间长了,桑木柄经父亲的手一次次反复的打磨,变得光滑圆润,成了枣红色,也成为我家的一件经典器具,常常被单独存放一处。父亲在摆放大锹的时候都要求将锹口朝上,免得生锈或碰撞。
父亲是一个挖大锹好手,我多次见父亲挖泥挑泥。用大锹挖泥,先开出一条沟,沿沟左侧或右侧挖一锹,后面挖一锹,一块大垡就形成了,然后,两只手一上一下,握牢锹柄,一撬一推一送,土块就顺利进了泥络子。父亲挖出的每一块泥垡总在50斤以上,一担土四块垡,也就是200多斤了。当年,父亲也曾想把挖泥的技艺传授给我,让我成为一个挖泥各挑河传人。而我挖锹的时候,总是挖不成垡,挖出的泥块不是向这边一滚,就是往那边一滑,或者中间断了腰,或者掉了头,弄得土不成垡。父亲见状直是摇头,感叹道:“你呀,真担心你将来拿什么去吃饭!”在父亲心里,使好大锹才有饭吃。
大锹最出彩莫过于开河坝的时候,而父亲就常常担任这一角色。
大河开坝不是一件小事,会有重要的领导到场,如同后来的剪彩。为了便于新河床的两端同时开坝,开坝时常用举旗吹号为信号,领导一声令下,发号人员红旗一挥,号声响起,两端的开坝手同时落锹。一边是新开挖的河床,一边是老河道,大坝两边水位落差达5-6米,当开坝手们打开大坝的时候,老河道的水凭着落差顺势而下,水势汹涌,白浪滔天,老远就能听到轰隆隆的巨响。每逢开坝,必是引来一河两岸看热闹的人,观者无不为之惊叹,有人曾为此吟出“一痕初见海门生,顷刻长驱作怒涛”的诗句。
开坝手是带有危险的。当坝口一打开,水一下子涌了进来,开坝手脚下泥土是松动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随着塌下去的泥土被大水冲走。同时,开坝手又责任重大,他们必须将大坝上的泥土全部趁着大水挖开冲走,连坝根都要清除掉。因此,开坝手必是由千里挑一的大锹手来承担。开坝时,他们站在坝心,从中间向两岸挖。这时,只见大锹飞舞,雪亮的锹口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豁口在他们的大锹下越撕越大,越撕越大,直到水流减慢,逐渐平缓……
晚年的父亲常以担任开坝手而自豪,也常为自己是大锹手自豪。
父亲使用过多少把大锹已经无法考证,但父亲上河工的形象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每年上河工,父亲的行装就是一副泥络子和一把大锹,就像文人的一支笔和一只砚台。父亲说:写字人要有一支好笔,挖泥人要有一把好锹。
父亲的大锹,随父亲走南闯北,开过许多条河坝,修过多少次海堤,挖过无数块土垡,见过不少的世面,成了父亲劳动的臂膀。
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不再有人力水利工程,大锹便失去了往日风光。父亲曾试图将他的大锹转用于开挖农田排水沟,却行不通。因为,大田里的排水沟比较窄,大锹挖出来的排水沟又宽又大,达不到标准。父亲不得不买了一把小型铁锹——塘桥锹,父亲却用不惯这种小锹,终究挖不出以前的土垡来。
父亲的那把大锹,从此束之高阁。起初,父亲还时常拿出来擦拭,保持着亮度,随着父亲的老去,大锹渐渐锈迹斑斑。后来,堂哥因为常常帮人家办丧事出力,想起我父亲的那把好大锹,便借去使用。从此,父亲的大锹成了堂哥专门用于打坑埋人的工具。父亲逝世的时候,堂哥也用我父亲的那把大锹掩埋了我的父亲。
大锹似乎是上苍派来专门与父亲那一代人相伴的,他们来时大锹来,他们老去大锹去。在为我父亲办完丧事以后,堂哥也不再从事那种“职业”了,自此,父亲的大锹便没有了音讯。
稻床
稻床跟犁杖和牛耙一样,属于农家必不可少的农具。
稻床的样式几乎都一样,正方形。我家稻床边框是桑木的,桑木结实耐用,可能是用的时间久了,也可能是浸透了父辈们的汗水,稻床呈显暗红色。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到麦收时节,我家的场院中央便架起了稻床,父亲站在稻床前掼麦,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站到稻床前,将麦子高高举过头顶,使劲朝稻床掼去,麦穗撞击在稻床的荆条上,一粒粒麦子掉下来,撒在地上,当然,我攥起的只是一小把或者几根,父亲举起的却是一小捆。父亲哈哈地笑:“好了,好了,我儿子会掼麦子了。”我也得意地咯咯笑。
不用多一会儿,我的脸上就满是汗水了,父亲停了手,替我擦去脸上的汗,顺便用手指刮一下我的鼻子,笑我是个“细花脸儿”,我也伸手摸摸父亲粗糙黑黝的脸说:“你是个‘大花脸儿’”,哈哈哈哈,父亲笑得更开心了。
旧时,没有劳力的人家,为了赶农时,不得不把十来岁的孩子也赶来掼稻掼麦。“噼噼啪,噼噼啪,童养媳妇来掼麦;惯得快,婆婆夸;掼得慢,婆婆骂;当心回家吃糍粑。”当年乡间流传着这样的“掼麦”童谣,吃糍粑可不是一件好事,吃糍粑就是挨巴掌的意思。
“掼稻”比掼麦子略好一些,掼稻处在秋天,天气已经不是很热,而且不太赶季节;掼麦子不同,掼麦子要赶着插秧、种棉花、种玉米等等,而且,掼麦子正值炎热的盛夏,而麦子的麦芒会往掼麦子人的脖子里袖管里钻,刺得人浑身刺辣辣的难受。还有新割麦秸秆的茬口,锋利如刺,戳在掼麦人的脸上手上,因此,一场麦子掼下来,掼麦人必是伤痕累累。
收场的时候,父亲把稻床搬到场边上,我倚坐在稻床上捧着水杯喝水,看父亲母亲收拾场上的麦子,谈说着今年的收成,谈说我该上学之类的话。这时,西天太阳的余晖把场边的树木抹成一片金黄色,把麦堆和父亲母亲也涂抹成金黄色。这是稻床留给我最温馨的记忆。
父亲年年都要吃掼麦子的苦。母亲身体不好的那几年,父亲得自己下地割麦子,自己挑上场,再自己掼。浸染在稻床上的不仅有父亲的汗水,更应该有血汗。从父亲掼麦子的事情上,我理解了养家糊口的不易。
在参加工作以后,每到收获季节,我还会回家陪老父亲在稻床上“玩”几天,因此,我对父亲的稻床是很有感情的。
上世纪90年代,我父亲已经年近古稀,掼麦子的手臂已经举不过头顶,只得将打麦场让给了收割机。
结束了使命的老稻床被我扔在家里的小库房里,老父亲看到后,又把它拣出来挂在墙上。依着父亲,他是要把稻床当作一件传家宝予以传承的,他还时常要把稻床上曾经发生的事拿出来叙说一番。可惜的是,后辈们对稻床的故事不感兴趣,任由他一个人在那里唠叨。
扁担
扁担是农村中最常见也是最常用的一件农具,在每个农家的门后或屋角,几乎都站着一根或几根扁担。
扁担的长度在五六尺之间。大扁担能负荷100公斤以上,是扁担中的大哥大;中扁担用于挑水挑粪挑泥,是扁担中的主力军;小扁担一般能担起百十斤,晃晃悠悠,为妇女、儿童、老人所用,属于扁担中的预备役。
对一条扁担的要求,大抵要刚柔相济、软硬兼备。好的扁担就是一位出色的舞伴,挑担时,通过对所担物体的重量,引得扁担一起一伏的颤动,带动挑担人的腰、胯、臀的扭动,完成双脚前移的步伐节奏。物体虽然压迫着负重者的双肩,却能保证其步履稳健而又轻松。其次是扁担的宽窄要适中,不过重又不硌肩是扁担的最高标准。
我父亲有一根好扁担。
父亲的扁担是洋槐木的。洋槐是一种什么树呢,后经考证,原来是凤凰木,这种树木材质细腻,身子轻,挑担的时候,担子应肩、应脚,担子重的时候晃,担子轻的时候也晃,这是它的最大优点。父亲的洋槐扁担只适合挑泥挑粪之类,不适合挑麦子和稻谷那些体积大的东西,因为挑这些的扁担需要更长一些。因为父亲的扁担好挑,于是,便成了村里的“大众情人”,常常是人歇扁担不歇,父亲不用的时候,别人就拿去用,一来二去,不知被谁拿去挑了过重的担子,扁担中间挑裂了一道纹,大伙都很为此可惜,父亲更是心疼不已,没有办法,父亲只好找来一块杨木,刨光后箍在扁担上,继续用,挑还可以,只是扁担自重比以前大了,也失去了从前的美感。
父亲的疤子扁担随我参加过水利工程。我上河工的时候,已是人工挑河的晚期,只剩下一些小型水利工程。我跟父亲合挑一个地段。这意味着我担得少,父亲就必须多担。
初次接触扁担,觉得新鲜,浑身是劲,当然其中也有对无书可读的无奈和憋屈的抗争,拿自己的身体出气。工程开初是挑上层土,尽管运距比较远,却是一路平地。第一天晚上,父亲问我累不累,我说不觉得。父亲告诫我要悠着点,“肩三脚四”呢。意思是说,挑担对人的考验在第三天第四天上,肩膀三天,腿脚四天。果然,几天下来,先是肩头疼得厉害,后是脚上起了泡,一碰就疼,两腿沉重得总是想往下坐。而这时,又到了中下层土,一担泥上肩,首先要从河坡向上登数级台阶,爬坡时,重担压在肩上,两腿一步一蹬,已是艰难,待到了平地,两条腿更是只能往前“拖”,加上脚上的血泡一沾地就钻心的疼痛,始觉挑担人的苦。好在有父亲的洋槐木扁担的作用,减轻了我更多痛苦。
我也用过别的扁担,果然无法跟我家的洋槐扁担比,这才知道了父亲扁担的优点。
晚年的父亲,腰背有点驼,我知道肯定与挑担有关。挑担是乡下人的一种姿势,挑担人的后背弯了,是被扁担无情地压弯的;扁担弯了,是被挑担人硬生生地扛弯的;扁担与挑担人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纠葛。父亲那一代人自立于乡村,凭的就是肩上的扁担和被扁担磨出一层厚茧的两个肩膀。
父亲老了,他的那根洋槐木扁担便闲置在老屋里,我每每回家拿扁担用一下,父亲看到的时候眼里就会放出异样的光,父亲或许又在追寻逝去的年华,或许又忆起扁担上曾经发生的往事。
后来我走上工作岗位,之所以能够吃苦耐劳,能够与人不争,或许与当年的河工有关,与父亲的扁担有关,从这个角度看,扁担倒成了我人生中的一位老师。
镰刀
父亲说,乡下的孩子,可以读不好书,不可以使不好镰刀。
父亲教会我使用镰刀,也是将生存的本领教给我。还记得父亲对割刀要求:右手握紧镰刀,弯下腰,叉开双腿,撅起屁股,镰刀插进麦棵,贴近地面,贴近麦子的根。左手把住麦子,右手里的镰刀钩住麦子用足够的力气猛地向后拉嚓——,这时,心要沉到土地上,沉到麦子上,嚓——,嚓——,一刀连着一刀……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收麦贯穿于我的整个暑假。那些天,我跟着父亲整天沉浸在麦田里。
父亲割刀的速度很快,而且耐力大,往往是父亲割两行,跟我割一行一起前进。一行割到地头,我坐下来歇一会,父亲不歇,他又走向第二行,并且将我的那一行一起割向前去,我被父亲的汗水和呼哧呼哧的气息所感动,便不由自主挥着镰刀跟上去……
镰刀给我们带来收获,镰刀有时也会对主人造成伤害。那次,我正跟父亲一起割麦子,刚割一会,镰刀被地里的一个砖块一蹦,刀头刺进了父亲的左脚踝,血流不止,当我惊得叫起来的时候,父亲却摆摆手,没事没事,说着,丢下镰刀,从地上抓起一撮土捂在伤口上,自言自语地说:“狗日的,你馋了吗?也要来咬我一口!”说着,弄一块布片粗粗地包一包,便重新拿起镰刀,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沫,弯下身子又割起麦子来,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镰刀也跟我的父亲一样,一生都在与大地的植物较劲,不仅割麦子,还割稻子、大豆、油菜、玉米、青草……每个季节,镰刀都要辛苦一场,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
终于,镰刀被挂在墙头上,再也无人问津。
轰隆隆的收割机在满眼金黄的麦田里耀武扬威。当年以割刀技艺为荣耀的父亲,坐在地头上,呆呆地看着机器作业的场面,回到家,慢慢地将墙头上的镰刀取下来,拿在手上试试刃口,这个刃口曾经吞下过多少岁月啊。父亲摇摇头,将镰刀重新挂在墙上,他浑浊的眼睛望向地头,那里的麦收现场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围着大机器晃悠。
人都到哪里去了呢?他回过头来,好像在问墙上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