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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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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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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秤的土地情

孙老秤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堂叔。

我很奇怪堂叔有这样一个名字,后来才知道,老秤并不是他的本名,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时常跟人说,他出生时只有四斤半,老秤。久而久之,人们就送他这个绰号,渐渐叫出了名,大名人们反倒不用了。

孙老秤属于那种有点“老思想”的人,动不动就说我们那时候如何如何,譬如“我们那时候车水”,“我们那时候耥秧”等等,因此,人们叫他“老秤”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孙老秤祖居农村,对土地有着与生俱来的深厚感情,他对种地也十分上心。

栽秧时节,孙老秤时常会来一句:“五月不看秧、六月别看郎”,开始我们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明白,就是五月的时候,刚栽下地的秧苗东倒西歪没看相,到了六月,地里农活忙,没有闲工夫相亲看郎。

孙老秤熟知水稻各生长阶段的情况,施肥、治虫、除草、灌水等等,什么时候做什么,他了如指掌。秧苗生长正常以后,孙老秤扛把铁锹,赤脚在田梗上转来转去,随手做些零碎小事:发现黄鳝钻的洞在漏水,便卷裤腿下到水里堵上,在缺口的地方垫几锹土防止漫水,遇田间水太大了就挖开缺口放掉多余的水……分蘖期过了,他会放净地里的水,嘴里念念有词:“秋前不搁稻,秋后好懊燥”。干完这些,老秤并不急着回家,而是把草帽往屁股下一垫,坐在田坎上,从衣袋里拿出水烟袋,咕噜咕噜吸上一阵,然后慢慢吐出烟圈,在烟圈中半眯着眼睛,看绿绿的禾浪,那副舒坦的样子仿佛神仙一般。

这以后,田埂上处处留下孙老秤足迹,他时常蹲在他的稻田边上,一边吸水烟,一边看稻田上漂来漂去的云影,听风儿刮在稻叶上发出的声音。夏天的夜晚,洗过澡的老秤,一个人哼哼叽叽,还要在稻田边上走几个来回。

有一次,老秤叔跟我说:“秧苗下了地,哪一天不看看,我的心里就不踏实。”“你怎么就这么喜欢稻子呢?”我问,老秤叔听了,像看一个外星人一样看我,过一会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你怎么就那么喜欢书呢?这不是一个理?”

水稻秀穗了,孙老秤抚摸着稻穗儿就像抚摸一口口饭喂大的孩子,这时的他更上心了,他知道水稻的扬花水和收花水的重要,“保水馋(饱满)稻”,用跑马水保证稻籽粒饱满,水少水多都不行,或者是稻子上的病害多,或者是稻谷的瘪子多,总会导致减产歉收。

估计水稻成熟期差不多了,孙老秤又忙着在稻田的四周挖出一条小沟来,以便放净地里的水,一般人家是不这样做的;谷粒终于饱满了,沉重的稻穗倾向田岸,老秤便找来绳子把稻子圈起来,他说是怕稻穗扫了路人的脚(其实更是怕路人的脚扫落了谷粒);稻子成熟以后,常招来许多鸟雀,老秤在地里插上一棵稻草人,草人上套着自己不穿的旧衣裳,顶一个破草帽,从此,老秤不孤单了,在风中招摇的稻草人天天陪伴他。

孙老秤79岁那年春上,育秧苗的时候他跟我说:再种两年水稻,过了80岁我就不种田了。我说,你不种谁种。孙老秤说儿子儿媳种呗。孰料,到了夏天,村里传来消息,要在他家这个区域搞土地流转,消息一来,老秤叔往他地里跑得更勤了。有人故意拿他开心:“秤老,你的土地要流转了,你怎么办?”老秤故作轻松地笑笑:“他流转他的,命是阎王的,地是国家的,我也七老八十了,随他去了。”大伙也跟着笑,不过,笑归笑,笑过之后,人们从老秤的脸上发现了异样,心里明白,将来真要拿孙老秤的稻田,必是有一番口舌。

那天,老秤的儿媳从村里开完会回来,在饭桌上说,今天的会议是搞土地流转,新来的书记在会上跟大家说一家一户的经营不利于发展,说土地集中后大面积种植的优势,说现代农业对土地的要求,等等,一句话,土地集中种植是大势。

孙老秤听了,没好气地说:“他们把土地流转说得比天都好,当年就不该分田了!现在,田是你分给我的,我的地由我来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媳妇知道公公的倔脾气,便闭了嘴不再说话。

第二天,村里的干部来了。儿媳妇说:“老爹,拿地的人来了。”老人一听就来了气:“拿地,把我当地主呀?当年土改的时候才拿地呢!”村干瞪了老人的儿媳一眼:“话可不能这么说。”转过头对老人说:“大爷,村里把这片地划出来搞流转,昨天你儿媳参加了会议,我今天来是再跟你商量商量。”孙老秤不拿正眼瞧他:“我这地种得好好的,你们拿去做什么?是建工厂还是盖楼房,如果还是种,那还不如我种。”过一会又说:“你倒要说说,拿了我的地,国家会有什么好处,集体会有什么好处,个人又有什么好处。”村干一笑道:“这好处当然多了,就说承包人的好处吧,这第一呢,土地流转了,被流转的土地将按年每亩1200元的标准作补偿,也就是说,承包人坐在家里一年不做事,每亩田就有1200块的净收入;这第二呢,土地流转以后,原承包人有到流转的土地上打工的优先权,也就是说,除了拿土地流转费外,还可以挣一份外块;第三呢,园区建成,按规划,你们这一线人家门前这走了几十年的坑坑洼洼的出脚路将改造成水泥路面;这第四呢……”“哦哦”,“老人不耐烦村干再说下去,“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拿自己的地!我不要这许多好处,我就是种田的命,从来不晓得捞外块。”很显然,村干“外块”的话,孙老秤不爱听。村干不知道自己伤害了老人,还想耐心说服老人:“我的地也在里面呀。我儿子早就让我把地丢了,这次可是个好机会呢。”“你是你,我是我。我不丢!”老人冷着脸,不再理会村干。

村干们轮流到孙老秤家来,几个人都被老人骂过,但村干的脾气好,一点儿不生气,今天被骂了,明天再来,后天还来。老人说来说去,就是他要种田。后来,儿媳打电话告诉了自己在工地上的儿子,儿子听说了,觉得土地流转是件大好事,便说服母亲,将来是没有人愿意种地的,专业化种田是个方向。他随即打电话找到村干说:“你们别再跟我爷爷磨嘴皮子了,那地是我家的,他不在流转协议上签字我签字,一样的!”说完就回来把协议给签了。村干们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简单就解决了。但新支书却不认可这样的结果,“在一个家庭中,只要有一个人不同意,我们都不能作数!”果然,老人听说孙子背着他签下了土地流转协议后在家里寻死觅活的,又赶到村里来,说:“这地在我的名下,我现在还没有死呢,跟我的孙子无关,他签了也不算。”说完,硬生生地把协议要了回来。在老人看来,他到村里要回的可不仅仅是一份协议书,更是自己在家里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尊严。

这时候,村支书打电话给我,请我出面帮助做老秤叔的工作,应召前来的还有镇上的公务员小朱。大家知道,我是老秤的堂侄,小朱是孙老秤老伴的娘家侄孙。村支书向我们简略介绍了村里的土地流转形势,这次流转土地的总面积1200亩,涉及376个农户,目前只剩下最后10多户30多亩地了,原因也是多种多样,孙老秤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他的工作做通了,可能就一通百通了。

小朱是个热情极高的年轻人,他恨不得立马做通老人的工作。他说他已经有好几年没登姑奶奶家门了,空着手去可不好,说着,便到店里拎了几件礼品给老人带去。不料,却遭到了冷遇。

到了孙老秤家,小朱刚叫了声“姑爹”,老人便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我听说了,请你来帮助做我的工作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如果是,你趁早走,我家不欢迎。”接着又说:“方圆几里你去问问,我老头儿哪次工作落后了,当年支前,我抬着担架一直跑到江南,从没落后过,也没在人面前摆过功。上河工,我拿过好多次奖。现在倒好,把我当个老落后了,都捅到镇上去了。哼,我等着,等他法院来抓我。”这时老秤老伴出来了,骂道:“个死老头儿,你糊涂了,孩子送东西给我,哪里有错了?”我接口道:“老叔呀,谁也没把你当落后啊,我们是谁呀?我俩都是你家里的人呀,是你的晚辈。村里把你的事当家事呢,又没惊动干部,你说是不是?”“呵,大侄子你会写文章,会说话。不像有的干部,动不动就要拿我的地。拿地,拿地,我当又要土改呢。你拿呀,我在家等着!”

晚上,我又一个人去了老秤家,老人正一个人坐在床上。我说:“老叔,我来了。”老人抬起头来,老眼在灯光里一闪一闪的,说:“大侄子你最懂我,我该怎么办?”我说:“我懂你的心思,没别的要求,就是舍不得那地。”我接着又说:“你对土地的感情太深了,从土改分田到今天,几十年了,怎么能没有感情呢。你种的水稻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都上过报纸呢,谁不知道。你天天都要到地里转转,现在一下子让出去了,地虽然还是你的,却由不得你,放谁心里都会觉得不是味。”“就是,就是。”老人直点头。我说:“现在有个问题,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大家的土地都流转了,你家的那点地会夹在大田的中间,你的地不好种,人家的地也不好种,你说这是不是有许多不便。再说,别人都支持的事,你一个人反对,你说这叫什么事!”“老落后,是不是?”老人朝我苦笑道,我也笑道:“这倒不是落后不落后的事,是不好种,这才是实情呀。”看得出老人的心里在纠结,在斗争着,有着切肤的痛。我没有紧接着说签协议的事,只是说:“叔,你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老侄理解你,如果想地,我家还有2亩,可以给你先种着。”老人“嗯”了一声,站起身把我送到门外。我走出很远了,回头时看到他还站在那里,溶溶的月色披在他身上,他是那么瘦弱,但却很纯净。

孙老秤终于签下协议,他没有跟村里提任何要求,人们纷纷猜测其中的缘由,却就是没有答案。

孙老秤家的水稻地归入了一家叫永丰的合作社,成为一块连片种植的千亩特种蔬菜基地,第二年产品就远销韩国、日本等地。自此以后,那块土地上再也看不到夏绿秋黄的水稻风情,有的是四季常绿的各种蔬菜。

秋天里,我到蔬菜基地有事,看到老秤叔站在大田边上,看田边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看地里的蔬菜风景,老人只是呆呆地看着,面无表情。我说:“老叔,看菜呀?你看这地他们种得好不好?”“看不出有什么好,但听说种出的菜能出国,赚大钱咧。”过一会又说:“我这是监视他们呢,如果不好好对待我的地,我就要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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