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气东来

我家的东边是一条小河，小河上有个小码头通向河东大路。当年父亲在小码头上种了一棵树，父亲叫它紫树，我以为也可能叫梓树，或者子树，邻里间谁家孩子结婚，就会到这棵树上取一段木头，用到床上，叫做装“子榫”。父亲将紫树栽在房屋东首，有紫气东来的意思。

做农活的人常从小码头上走过。中午，人们扛着农具，途经我家门口，父亲在家的时候，会站在门口喊：来抽袋烟呗。

那人回道：不了，回去吃了下午还要下地呢。

是垩稻子呀？

是咧。

话音未落，人已经走远。

黄昏，我坐在门口的饭桌上，一边吃晚饭一边等我的玩伴们。父亲吃好，坐在饭桌旁边咕噜咕噜地吸水烟，有邻居坐在饭桌旁跟父亲拉家常，谈农事。

这时候，村里的路，全是土路，我家这条路也不例外。

下雨天，屋檐上的水，汇聚在一起，淌过门前，流到东边的小码头上，过往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裤腿上，甩起的泥点，糊了一层。小孩子爬着过码头是常有的事。有时候，雨下得疾，小河里的水排不及，小码头被淹没到水下，过往的人得脱了鞋，涉水过码头。

这种时候，村里人很少出门，我家的门前常常是寂静的。只有小码头上哗啦啦的流水声。

紫树渐渐长高，雨点打在紫树阔大的叶片上，噼啪噼啪地响。

天终于放晴，小码头又露出水面来，太阳把路面晒干，晒得发烫，用不了多久，路面便浮起一层虚土，行人走过，便是一片飞扬的尘土。

那年，村子里拉来成堆的砂子，铺到路面上，这下可好了，下雨天终于可以不用踩泥踏水出门了。

人们把铺了砂子的路面叫砂石路。村子里，家家出脚路都铺成了砂石的路面，我家东边的小码头也得到加固增高，骑摩托车的人可以直接冲过码头，进入大路。又是下雨天。雨点打在紫树上，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噼哩啪啦地响。只是出门的人再不用担心了。雨水顺着砂石路面流走了，或渗入地下，踩上去，不会粘两脚泥巴，也不会脚下一打滑，跌倒在路上滚一身泥，摩托车照常地开。不想，那天，一个小伙子得意过了头，他在骑摩托车过码头时还在听耳机，结果摔了个跟头，人车子上飞出栽到码头南边的小河里，被芦柴根戳得头破血流，幸而车子被紫树挂住了。人们说，要不是这棵紫树，摩托车砸到人身上，那是必死无疑。因此，紫树成了一棵救命树。

2010年，村子里搞“户户通”工程，砂石路改修水泥路。因为我家这条住宅线比较偏僻，一直没有列入村里的修路计划，大伙儿沉不住气了，便坐在一起商量着自己出资修路。正当大伙筹划修路的时候，忽然传来消息，说是要在这里修建一条高速公路，我家就在高速线上。大伙儿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以前也传过此类消息，到头来却没有了下文。不料，这次是真的。2015年，海启高速动工，我们这条线上的几户人家都在拆迁之列，全部搬迁至居民小区。

可巧的是，我家新居的东边还是一条小河。老家的那棵紫树已经大了，无法移栽到新地方，我想办法从它的根部剥离出一棵小苗，栽到小河边上，算是带来了老家的风水。

在小河的东边，是一条5米宽的水泥路，那是村道，也是我们的出脚路。水泥路上南来北往行人不断，原来的摩托车多换成了小轿车。因我家靠近路边，成为人们时常聚集的地方，大伙儿常常聚在我家东边空地上，掰着指头算日子，算生活，算年纪，算现在村子里的车辆，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庄到北庄，谁家是一辆大众，谁家是一辆别克，谁家是一辆北京现代，谁家好像是一辆广州本田，谁家新买了一辆奥迪、宝马……一圈算下来，不足二百户人家的老村子，竟然拥有一百多辆小车。这些车平时多不在家，到了周末便热闹起来，红的，白的，黑的，灰的，等等，小车一路开进村，又一路开到家门口。

车过我家旁边，时常会停一下，开车人将窗玻璃拉下来，跟或坐或站在场院里的老人打招呼。

您老身体可好呀？

好着哩，下车抽颗烟？

不咧，回去一下，马上还得走。

车子开走了，人们顺着话题，七七八八又扯上一阵子。

一转眼又是几年过去，小河边上的那棵紫树已经增高不少。

小河东边的水泥路又拓宽了，不久前，路面还换成了柏油路面，道路两侧安上了路灯。高高的杆子上顶着太阳能电板，到了晚上，天刚黑，太阳能路灯便一盏跟着一盏自动亮起来，人们也跟城里人一样，在路灯下散步。

千百年来，老家一代代人晚上都是用月光照明，在昏暗的月光下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人们走过了一代又一代。没有月亮的夜晚，人们只能凭着感觉，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夜里。到我小的时候，条件好些了，用上了玻璃马灯，便以为这是最好的照明工具，不想，几年后有了手电筒，再后来又有了充电手电筒。充电电筒真省事，提着它走夜路，是骄傲的。浓烈的光，多么亮堂！

现在，手电筒也不需要了。白天，太阳能电板吸足能源，晚上，自动亮起来。黎明时分，它又自动熄了。清洁、环保、美丽。父辈们一定没想到会有一天，农村的人能用上既不用油也不用电能自动发光的灯。

我曾经在某个夜晚，走到远处去，回看村庄，沉浸在太阳能柔和灯光下的村舍是那么地温暖，那么地祥和。

有了路灯，又有了网络，老爷爷老奶奶们的手机也换成了智能的，接通了网，老人们的世界从此不同了。有了微信，拍个照片，发个朋友圈。上百度搜个广场舞视频，照在上面学着跳。平时打电话，也换成了视频通话，可以跟海外的儿孙们天天见面。

我家的东边还是小河，小河的东边还是大路，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变化的是一个个细节，一段路，一辆车，一条河，一盏灯，一根网线……看似变化很小，却悄悄改变着村庄的内涵和走向。

    小河边上的那棵紫树又长高了，已经有了一棵树应该有的模样，雨点打在树叶上依然是噼哩啪啦地响，它就像当年的母树一样，默默地生长，默默地接受生活的赠予。现在，已经不再有人从紫树上取木头装床“子榫”了，它成了一棵普通树木。退休在家的我，时常望着这棵紫树，呆呆地想，是不是“紫气东来”的风水给我们带来这些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