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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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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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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车水谣

如东是传统的种水稻之乡。

虽然这里地处长江北岸,却有着江南的水乡风情,这里的小河极多,形成水网,给种水稻带来便利。种水稻的先决条件是要有水,“一粒米,七斤四两水”,要水就必须有灌溉工具,在当年,用得最多的灌溉工具是水车。

在如东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则谜语:“长长一条街,沿途挂招牌,雨天没水吃,晴天水满街。”谜语生动地描述了水车的形象和功能。

水车有好多种,以牵引方式可分为人力水车、牛力水车和风力水车等等,其中以风力水车最大,牛力水车次之,人力水车最小。不过,无论是什么水车,除了牵引的装置不同,水车的提水部分结构和工作原理基本相似,都是由一条长长的木制水槽,伸向河中央汲水。

风车属于大型农具,一般人家购置不起,只有大面积种植水稻的“地主”才能使用风车。风车必须有高高的底座,底座上固定有转轴,转轴连接四支巨臂,以巨擘上的风叶招风而动,牵引水车工作。当年乡间的牛车軬比较多。牛车軬顶部造型像一个巨型蘑菇,孤立在一个个小河边上。牛车軬中央立一根主轴,主轴下连接圆形底盘,底盘四周装有齿轮,使用时,在车軬上套上耕牛,拖动立轴旋转,底盘上的齿轮带动水车轴链汲水;而更多农家则以人力车引水。人力车提水是一项极其繁重的劳动。因此,尽管如东境内小河密布,有种水稻得天独厚优势,种水稻人家却很少。

人力水车可分三人轴、四人轴、五人轴、六人轴等等(几人轴水车即由几个人踏)。

人力水车由支撑的架子、一根转轴、一条提水用的长水槽及水链条组成。水车无一例外地安在田头河边,两根竖杆固定于河坎上,在适当高度绑上横杆,供踏水车人倚扶。车轴上装置着一个个用于踩踏的轴拐(榔头),这些轴拐在转轴上分布对称、均匀,这样,踩踏起来才圆润、协调。当踏水车人的脚踩到轴拐上,由于人体的重量压迫水车转轴旋转,通过伸向河中长水槽尾部的小钵轴,带动水槽里长链条上的一块块刮板“刮”水入槽,河水便汩汩地被“车”送上岸,流进稻田。

踏水车的农活叫做“车水”。车水不仅是一项体力活,也是一个技术活,车水人倚身横杆要轻,脚下踩踏轴拐用力要匀,身体重心要随腿部的抬起踏下而稍稍后移,而且,几个车水人之间要配合默契,步调一致。

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看车水是我儿时夏天的乐事。记忆中,每到车水时节,母亲就会给我们唱起一首《车水谣》:“白米香,车水苦。脚脚踏,万里路。”

车水是非常辛苦的农事,果然是“脚脚踏,万里路”,一步不到,不步不行。为了冲淡车水的艰辛,人们常常以一边踏水车一边喊车水号子来为自己加油鼓劲。车水号子也许算得上如东农村的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

车水号子分无词号子和有词号子两种。所谓“无词”号子,就是号子中没有文字内容,打号子人只是一直哼吼:“嗨——哟——嗬——嗨——哦——”,无词车水号子属于“长调”,由于打时脚下发力,那声音几乎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低缓而沉重,浑厚而带有悲壮色彩。“有词”车水号子又叫“车水山歌”,车水山歌的内容极其丰富,可以是固定的歌词,也可以是即兴创作,眼前的景,心中的事,身边的人,都可以进入车水号子。

至今还记得几段车水号子:“早起上车水门开,两枝花船进港来,前船坐的梁山伯,后船坐的是祝英台,梁山伯见鹅直叫美,祝英台骂他是个傻呆呆……”“日出东方一点红,先生骑马我骑龙。骑马的先生街上走,我骑乌龙飞云中。街上走的是实心地,云中飞的是脚脚空。”“日出东天杨柳遮,杨树底下支水车,姑嫂四个来车水,四双金莲八枝花。”“黄秧加水泛了青,车水山歌闹盈盈,远听好似鹦哥叫,近听好像凤凰鸣”……

车水号子,让我枯燥的童年多了些许生动。

炎热而干旱的夏天,稻田需要的水量多,天天要加水,人们经常搞车水比赛活动,以鼓励车水人。车水比赛俗称“车拼水”。

“车拼水”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两座水车相傍而立,两班人马对阵,比速度,比水量,也比相持时间;另一种是一座水车,几班人轮流上车,比一定时间内的水车转数、转速,并用一种自制的水标测试水的流量和流速。“拼水”一般以六十转为“一拼”,为显示公平、公正,他们常用丢“响筹儿”、筛锣的方法来记数。“车拼水”拼的是力气,更是拼的毅力,拼的韧劲。

“车拼水”的场面颇为壮观。听说要车拼水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大都会涌到水车场上去看热闹,其时人声鼎沸,场面声势浩大。车水的男人在水车上玩命地踩踏车轴,车水号子的吼叫声响彻云端。水车旁的孩子、老人、女人们也跟着水车上的家人呐喊助阵,一时间,人声、水车声,记数的锣声、筹码声交织在一起,水车场恍然成了一个战场。车拼水的确如同一场战斗,这是一场人与人的较量,更是一场人与水车的较量,一场人与大自然的较量。

车拼水时,水车转得快,记数的锣声就敲得疾,当来到最后十转的时候,数数人便高叫着进入倒记时,车第一转,唱数者丢下一个筹码,高叫一声:“一品当朝”,第二转高叫“二龙戏水”,第三转是:三元金花,相继着喊:四时如意、五子登科、福禄双全、七子团圆、八仙过海、九天仙女,最后一句是“十全十美,还有一转,带上来呀!”这时候,水车上的人一个个嘴里发出:“噢——噢——”之声,那叫声已经不是喊,而是歇斯底里的怒号!

我的父亲是车拼水的老手。父亲每次出阵车拼水前,母亲必要为他准备一套“行头”,一个是额头上的汗箍,二个是小腿上的“绑腿”,三个是脚上的草鞋,这三件的作用是:上能挡汗,腿能发力,脚不打滑。车拼水的时候,车水人净一色的赤膊上阵,光着上身,下穿一条短裤衩,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肌肉,身上的汗水在太阳光下泛着光泽。当车到最后时刻,车水人如同是在玩命,有面对死神的感觉,一场拼水车完,车水人从水车上下来,一个个筋疲力尽,面无人色,母亲跟那些车拼水人的家属们早早等在水车旁边,随时准备上前搀扶车水人,以防他们倒下(因种种原因,不少人中途便从水车上撤下来)。每次看完一场车拼水,父亲在我心中的形象就会高大几分,父亲的体格并不高大,却总能够“笑”到最后。

父亲不会唱车水山歌,他只会打那种无词的车水号子,声音低沉而浑厚有力,给人一种恢宏的气势。

车拼水有一个值得怀念的地方,也是我对其念念不忘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在拼水车完后,必然有一顿“美食”,或是几只馒头,或是一碗脆饼茶,每每在看完父亲“车拼水”,我能够打一次牙祭。

当然,水车场更多的时候不车拼水,而是日常车水,这个时候就比较平静而且浪漫。田野上,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伴着水车链轴转动的辘辘声和哗哗流水声。放眼望去,稻田碧绿,稻禾片片,飞燕呢喃,好一幅水田漫漫的画面。而带晚车水,又是另一番景象。一轮明月挂在空中,田野上一片朦胧,远远近近传来阵阵山歌声,应和着田间“咕呱咕呱”的蛙鸣,恰似一曲令人如醉如痴的田园交响乐。就是在这个时候,爱唱车水山歌的丛大爹唱起一段山歌来,其中有一段情爱山歌这样唱道:“二八佳人美少年,心灵手巧会种田。嫁个男人年纪老,嫩花被个老藤牵。不知趣来又可嫌,心里喊冤不应天。爹娘贪他多富贵,误了青春美少年……”

……

关于水车,古人留下不少诗词。唐代诗人徐来军写水车的《调笑令》词有点可爱:“翻倒,翻倒,喝得醉来吐掉,转来转去自行,千匝万匝未停。停未,停未,禾苗待我灌醉。”明代诗人张羽的《踏水车谣》,通过对车水灌溉情景的描述,展示了历代的原生态农耕生活:“不辞踏车朝复暮,但愿皇天雨即休。前来秋夏重漂没,禾黍纷纭满阡陌。”

多少年以后,我成为一个农田灌溉工作者。我也像父辈一样种水稻,但在灌溉方式上,却有着天壤之别,父亲当年靠踏水车汗流浃背地提水,而我,却舒适地坐在值班室里,只是轻轻地一按电闸,清洌洌的河水,便犹如散珠碎玉似的从水泵口喷涌而出,清清河水沿着水泥防渗渠奔涌向前,源源不断地流入一块又一块绿漪荡漾的稻田。

水车是旧时农村的一个倩影,车水是一篇刀耕火种的史诗。如今,在风景名胜地,在公园,在农展馆里,还时常看到水车的身影,每当此时,我的耳边便又恍然响起当年的车水号子声,响起母亲教我唱的《车水谣》:“白米香,车水苦。脚脚踏,万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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