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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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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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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棉花月令

《代醉编》载:棉花宋末始入江南。棉花“有青、黄、白三种,今特传其白者耳。江、浙草棉多种艺。”又记:“棉花(草棉)为一年生草本或亚灌木,高1~1.5米。茎强健,少分枝,嫩枝和叶均有毛,后变光滑。叶互生,花萼杯状,蒴果圆球形,种子被有两层毛,一层长棉毛及一层短茸毛,少数仅具一层长棉毛。花期7~8月。果期9~10月。”所载文字虽简,却道明棉花的来历、品相以及种植区域和季节。

生在农村,自幼跟父亲母亲种棉花,记下了他们的种棉月令。

一月,天寒地冻,清晨一地霜,父亲下田整地,称冬翻。

棉花一般为套种,前茬麦,后茬棉花。一月的地,一个麦行,间一个空行,空处是将来移栽棉花的地方。冬翻的目的是翻出泥土,让寒风吹,冰雪冻,暖阳晒,外表渐渐风化,泥土的结构起了变化,由板结变得酥松。

天寒,父亲却脱去棉衣,挽起袖子翻地。翻地工具是一柄狭长铁锹,左一锹,右一锹,横一锹,土翻过来;左一锹,右一锹,横一锹,再翻过来……如此周而复始。

生产队集体的大场上,母亲跟一众妇女聚在一起拣棉籽。棉种是刚调进的新品种“泗洋835”,据说该品种具有高产、稳产、优质、适应性强等特性。但还必须经过人工逐籽拣选,精明的队长要求做到颗粒饱满,确保下地苗齐苗壮。

队长说,他们跟大队书记一起去泗洋购棉种。泗洋是个酒乡,进去就闻到酒香,几个一同去的人都喝醉了,只有他没醉。

二月春来,刮起了风,风是暖风。雪化了,地软了,树绿了。

父亲在地头一片空地上忙碌。空地是去年秋播时预留的棉花苗床基地,已经冬翻过。棉花苗床用于棉花育苗,因此很重要。

父亲掌握了科学植棉的知识。一是棉花的合理密植,二是营养钵育棉。棉花种植一亩地一般为120个组合,控制植株4800株左右,土地好的田块略稀一些,劣质田块宜密。一般以10︰1的比例预留苗床。

整块棉田的棉苗要先在苗床上育出秧子来,然后往地里撒——移栽。棉花苗床的泥土质量要求很高,标准是肥、松、细,号称营养土,里面的碎砖破瓦等杂物要清理干净,不能有任何杂质。农人又在上面布厚厚的一层粪肥,然后拌和,最后将空地整理成平平整整的长条形状,这时方可以叫做“棉花苗床”。

三月,大田整地。

整理大田需要用一种叫钉钯的工具。钉钯的样子近似于猪八戒的兵器,所不同的是仅有四个齿。大田里冬翻过的土垡经过近两个月的日晒风吹冰冻,已经风化,钉钯脑头砸上去,立即变得粉碎。因此,父亲在整地时并不觉得累。一路砸去,到地头上再重新批一遍。麦苗空行上的老泥土骤然换了面孔,一眼望去,一崭一齐,青碧的麦子之间夹着一条灰褐的新土,新土上散发着阵阵芬芳。一行整到头,又进入下一行。做了一辈子农活的父亲做起活来不厌其烦,他的劳作类似于小学生做作业,一页做完,又翻开新的一页,只是学生总在进新课,面对新学问,父亲则一直从事着重复劳动,去年在前年的土地上劳作,今年又在去年的土地上劳作,年年岁岁,土地相似,作物相似,只是收获不同,随着时间的迁移,劳作的人也在相应地变化。

三月的田野上,到处有整地的农人。他们与棉田同在,与大地同在,与春风同在。

四月,开展棉花苗床工作。

“开展棉花苗床工作”是生产队长的原话,生产队长总是想把农事说得有点文化。棉花苗床是种棉花的一项基础工程,具体工序工艺有:下肥、整地、洇水、制钵、丢种、盖土、喷施除草剂、覆盖薄膜等等。

制钵是苗床基础工程中工程量最大的,要把棉花苗床上精细的营养土制作成一个个圆柱体(钵子状)的东西。

制作棉花营养钵的土质要精细,集肥、松、碎等于一身。制钵的前一天要将棉花苗床上的土洇水。水要洇足洇透,且边边角角均需洇到,洇好后,在苗床上覆盖塑料膜保湿,第二天天放亮父亲即开始制钵。制钵器是一种专用工具,包括手柄、连接杆、钵筒等部件,钵筒中有顶钵器。操作时,先在调熟的泥土上将钵筒捣满,然后以脚踩顶钵器将营养钵踹出,摆成平整有序的苗床。制营养钵现场会发出很有规律的声音:嘎、嘎、滋——,嘎、嘎、滋——,嘎、嘎,是捣钵,装营养土,两下三下已满,滋——是脚踩顶钵器,营养钵踩出,放好。制钵时,制钵者大多一只脚踩地,一只脚悬着,十分累人。制棉花钵很讲究技术,踩钵时,力量要恰到好处,钵子褪下时要不偏不倚,落在应落的地方。制完时,一个个钵子在苗床上横着对齐,斜着成线,表面平坦如“床”。父亲是最怕制棉花钵儿的,每次制钵子,多是叫我妹妹回来做。

我一直觉得,制作棉花钵儿比较适合年轻女性,一条腿提着,细腰扭着,很柔美,很可爱的样子。

丢棉种的活儿也很累人。每个营养钵上都嵌有丢棉籽的小窝,小窝就是丢种子的地方。丢种时,必须一个坑一个坑地丢到。丢种时,人必须蹲着(晚年父亲则要跪着或者爬着)。丢靠近苗床两侧的地方还比较顺手,但是到了苗床的中间,肯定是要趴在苗床上才能丢到。父亲趴着半天下来就直不起腰来。这或许就是父亲 父亲的晚年患上腰椎间盘突出的原因所在。

几天后,出苗了,密密匝匝的小叶,像两张粉嘟嘟的小脸,很是招人喜爱,父亲则恨不得把它们含在嘴里。为了防病,这时需要喷施一遍波尔多液。波尔多液是现配的,由熟石灰跟硫酸铜勾兑,合成一种蛋青色液体,喷时喷头向下,喷于叶面,喷施后的嫩棉叶会变得肥厚,据称能增强抗病能力。相跟着,还要喷施防枯萎病和防虫害的药。这以后,棉花苗床上每天早上揭膜跟晚上盖膜的事,不能有误。

苗床上的事果然琐碎,无法一一赘述。

五月,棉花扩散。棉花的扩散,其实就是将棉花钵搬到大田里去,生产队长偏偏要用“扩散”这个词,让人们知道自己有点文化。

五月的麦子正在灌浆,麦穗开始变得沉重,麦芒挤挤挨挨,在风中沙沙沙地响,这是父亲最爱听的声音。父亲在麦子的空行子上移栽棉花,整过的地面土平平的,碎碎的,松松的。用打塘器(一种跟制钵器大小相当的器具)预先在地上打好塘,然后搬取棉花营养钵。父亲从棉花苗床上铲起棉花钵,装在一种自制的专用挑棉花钵的络子上(人称花篮儿),肩担花篮儿,花篮儿高于麦穗,挑时不妨害麦子,只有底盘在麦芒上扫,呼呼地响。 一棵一棵地搬,一棵一棵地栽,一个组合一个组合地栽,一块地一块地地栽……;蹲蹲、铲铲、担担、栽栽……麦绿的原野上,农人五颜六色的衣帽,看上去很有美感,很有动感,偶尔有歌声有说笑声在田野上飘荡。但是,这只是表面现象,美的背后是沉重的代价。这些天夜里,父亲一直在床上咳嗽,迟迟难以入睡。

棉苗栽过,灌点粪水,满上土,移栽程序结束。

麦子是棉花的邻居。麦子一点不照顾刚刚移栽的棉花,甚至还跟身体羸弱的棉花争光抢风夺肥水。

六月棉花的事多。六月正逢“三夏”大忙。仅棉花就有“前五抢”和“后五抢”等技术要求。

为了棉苗的健康成长,农人在新栽的棉花旁边挖一个小小的坑,两栖棵棉花合一个,多水少粪浇一遍,这次不宜浇多,否则会伤苗,适得其反,过几天,再下大肥,是棉花一生中的大肥。

六月天,棉花上的病虫害多起来。麦子刚割去,麦子上的蚜虫纷纷向棉花上转移;气温渐高,棉叶上的红蜘蛛开始发生,红蜘蛛是风蜘蛛,随风而来,铺天盖地;早早晚晚,盲蝽蟓也开始危害棉花的嫩顶芯嫩叶;刚出麦地的棉花容易得枯萎病,等等。必须对症下药,抓紧对各种病虫害防与治。

治虫除了用药品种的讲究外,在时间上也很有讲究。蚜虫是全天候的,整天都可以用药;红蜘蛛必须在中午太阳底下用药;盲蝽蟓必须早晚治。红蜘蛛有专用药,其他虫害有的可以兼用。农人用得较多的是甲胺磷、乐果、久效磷等等,这些农药比较经济;还有人用1605,这是剧毒农药,已经禁用,但因为效果好,所以常有人铤而走险,一用,中毒了,住医院又是医药费又是洗肠费,于是,懂得了“得不偿失”这个成语。

生产队长有一段喷施农药顺口溜:“单行向前,喷在叶背,棵棵喷到,接触虫体。”说完,他又号召大家不能犯经验主义的错误,比如治盲蝽蟓就不能喷在叶背,防治棉铃虫也不能喷在叶背,要喷于棉铃……

曾经有小品把用喷雾器打药水形容得很浪漫,其实,喷施农药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农事。我上中学的时候,暑假回家,父亲让我帮他抬着药桶给棉花打药水。我个头矮,抬在前面,一只手扶着扁担,一只手举着喷头喷药。父亲抬在后面,两手揣喷雾器,在棉田中边喷边行。高起来的棉杆棉枝阻拦着我,棉地高低坑洼崎岖,艰难,我本来就抬不动,父亲还在药桶里不停地揣着,弄得我碰碰撞撞,肩膀又疼。父亲直恨我没劲,说人家跟我年龄差不多的人已经能挑担了,云云。后来是背负式,喷雾器背在后背上,一边揣一边喷,负重得很,也很辛苦。美吗?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彩,绿绿的原野,有风,有鸟,当然美。但是,任你环境再优美,却就是无法浪漫。

涝渍是棉花的一大灾害,每年的梅雨前后肯定会有连续阴雨天气。而且,这时气温高,上蒸下煮,棉花一经坐水,根就会伤,一天下来就全蔫了。要及时清理棉田内外三沟,保证排水通畅。有人提出,种棉花要“把田抬起来种”,田当然不好抬起来,意思就是开好田间一道沟,及时排水,做到“雨止田干”,保证土壤降渍。父亲不是种棉高手,但他尊重科学,相信经验,排水沟挖得很用功,所以,他几乎天天都沉浸在他的棉田里。

七月的棉田最美,有人说七月棉田如诗,也有人说七月棉田如画。

七月,棉花初绽,红的、黄的、白的、粉的,的确是五彩缤纷,的。这时的棉花是蕾的花,不是桃的花;这期花谢后长成棉桃,待棉桃成熟了,才开出正宗的棉花。世界上还有哪种植物是开两遍花的呢?似乎不多见。

七月是棉花的快速生长期,必须控制疯长,控制密度,去空枝,打老叶。

棉花整枝的目的,一是调节养分分配,二是改善群体结构,最后达到充分利用水、肥、光、风、热等资源,实现棉花高产。去空枝,留果枝。种植铃重较高的品种,既求较高的亩铃数,又求较高的单铃重。既要早桃,也要保晚桃,确保高产。

及时追施盖顶肥。抓紧打顶和化控。盖顶肥是棉花最后一次肥,相似于长跑比赛的最后冲刺,要有的放矢的去施,要采取“瘦田多施,壮田少施”的原则,且时机把握要准,必须让肥力壮在棉桃上。

这期间要根据棉花长势及时做好打顶和化控。化控是后来才有的,用“助壮素”或“矮壮素”法控制棉花的株高和枝长。

棉花一般在7月中旬要打顶,所谓打顶,就是掐去棉花的顶芯。化控一般进行2-3次,第1次在初花期,第2次在盛花期,第3次在打顶后。要注重蕾期化控,一般掌握“少量多次、前轻后重、逐次增量”的原则,化控所用药物一般为缩节安或多效唑。

一边是施肥,一边是控长,真的好难为人!一直以为种田容易,其实并不简单。

八月开展拾棉花运动。

开展拾棉花运动,也是队长语录。“七月半,拾个棉花看一看”,农谣里指的是阴历,阳历开始拾棉花大抵在八月中上旬。

有赞棉花的诗,单道棉花之美:“莫道此花非是花,团团雪白淡红霞。腹中经纬源源出,衣被神州千万家。”又有诗云:“玄烨题图是此花,纵经横纬灿如霞。柳棉飘转香棉坠,只为丰年忙万家。”棉花是经济作物,能带给棉农收入,更多的是能够“衣被千万家”。

棉花虽美,拣拾棉花的活计却不轻松,尤其是老年人。莫言的小说《白棉花》里有一首“摘棉歌”:“八月里来八月八,姐妹们坡上摘棉花,眼前一片白花花,左右开弓抓、抓、抓……”其情形是很美的,有动感的美,还有节奏感的美,但是,用在老年人身上不太适合,老年人摘棉花,无法做到左右开弓,他们要用两只手去对付同一朵棉花,一只手托着花荚,一只手摘,棉花抑或是喜欢老人,它的丝它的绒常常黏附在老人皴裂的老手上,缠着它们,它们以为这是爱,偏偏是一种负担,一种累。因此,父亲摘棉花速度快不了,他只能用延长时间来补偿。“中潮花”的时候,棉花多了来不及摘,早上的棉花上又带着浓重的露水,必须等到上午的八九点才能下地,父亲的办法是向夜间延伸。

有些年份,在棉花“中潮花”期偏偏遇上连续阴雨天气,眼睁睁看棉桃烂落地里。生产队长奉献出一段顺口溜:“棉花、棉花,我待你不差,为你忙了一春一秋又一夏,到头来,你带给我一堆烂桃和僵瓣花……”队长唱顺口溜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或者他经历得太多,心已经麻木了。

拾棉花期间,还要喷施农药,这时主要是对付棉铃虫了。

九月的花架子很有气势。

此花架不是种花养花的架子,而棉农门前晒棉花的架子,家家都搭,便蔚为壮观。

农户的花架大多搭在门前。棉花铺晒在花架上,雪白的一片,清晨不好下地,人们或坐或站于花架前分拣棉花,二级花、三级花、四级花,等等,分好等级,才能卖好价钱。一般来说,一级棉极少。不用说,今天要装包售棉了。以前晒过的,出售的这一天也要拿到太阳底下暴一下,这样打水杂会低一些,水杂的高低直接影响到棉花的价格。一般人家,安排在午后装包,一只棉包80斤,两包合成一荐。先分开,悬挂于自行车两侧,驮到“收花铺”了,由棉检员验过,装成一荐进仓。

售棉花的人很多,必须排队。棉检员是很吃香的,收棉花这些天,他们的话就是皇上的话,金口玉言,他说是231,就是231的价,他说是329,就是329的价,棉农一律以笑脸“贿赂”他,却常常换不来他们的笑脸。有人算过账,如果在卖棉花前请他吃一顿饭,悄悄送他几斤苹果或一条香烟,或许能露一个笑脸,或许一季的棉花能把那顿饭钱挣回来,但是,再细心算一算不划算,“贿赂”了棉检员,受益的是棉检员,国家吃亏;不贿赂,自己吃点亏,国家不吃亏,于是,就不去走旁门左道,任他说价罢。

队伍越排越长,看到有“门里人”插队,父亲是最爱管“闲事”的,难免叫骂一通,待到棉检员出场,父亲却自觉矮了几分,队伍上的人便也噤了声,“门里人”大大咧咧先过磅称了。

十月,金色的秋天,有银色穿插其间,风景别具一格。

白天,父亲忙着整理打谷场,晚上,准备镰刀,准备稻床,准备扁担、担绳等等,要收稻子了。拾棉花却又松懈不得,必须赶在收稻之前再拾一遍,赶在连绵秋雨前抢拾一次,不能让到手的钱打了水漂。

可恨,腰疼病又犯了。梅雨期间刚犯过,秋凉了,又旧病复发。

收稻天,白天拾棉花,晚上带晚割稻,这便是种棉人的正常生活,年年都是这样。抽时间去看一下医生,医生叫躺床上歇歇,要求到大医院去检查。说得倒轻巧,这个时候农村的人哪个歇得下来,“麻雀还赶收拾场”呢,就这一个月苦一点,过了这阵再去大医院检查一下。他们只能这样一次次地自我安慰。

十一月,稻子收完,又该种麦子了。

套种的田块最折腾人,忙人。棉花田种麦子,不好用机械化作业,农人要用钉钯在棉花的空行距上慢慢地筑,崭,整碎、撒籽、批盖、扑平。其实,纯种田块也难,要先拔了棉花秸再播。

这时,棉花进入扫尾阶段,必须达到“三找六净”的标准,即如粮食的“颗粒归仓”。哪“三找”?地里找、仓里找、垛上找;哪“六净”?棉秆上净、田间净、仓里净、场上净、路边净、垛上净。父亲的手上因为长时间跟棉花荚打交道,指甲下生出许多倒刺,不碰都疼,再一碰,就钻心地疼痛,而且会出血。

种棉花的种棉人啊!

十二月,棉田有了新景色。

套种地里的棉花秆,如守卫村庄的哨兵,整齐地立于冬野之上,尽管被寒风吹得嗽嗽作响,依然精神抖擞,有时它们还会借助西北风发出瞿瞿哨音,以此鼓舞斗志。

终于,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棉花的空荚子上,一朵一朵,一团一团,恍若棉花又开了。

瑞雪兆丰年,这是来年棉花丰收的预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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