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上说“春有百花秋有月”,春天本应就是开花季节,至于秋花,肯定是无法跟春花比的,说来说去,就是桂花、菊花、葵花、芦花、鸡冠花之类,桂花因为奇香,令人惊艳,菊花因为精神,让人敬羡……这里,作者单说几个不为人们留意的花种。
芋头是苏中乡里人家中秋祭月的供品,一同列入祭品的还有:荷藕、菱角、花生等等,不难看出,这些供果都是时令佳品。
芋头属于“侉子”,好种好长。清明后几天,母亲从地窖里扒出上年埋下的芋头,挑品质好的作种子。种芋头的确是很简单的,只要用一把小锹,在地上挖一个小塘,将芋头种放进去,再拍实,就行了。芋头种下去后,不需要过于精心的管理,待到大田作物施肥的时候,顺带在芋头苗旁边挖一个坑,浇半勺粪,除此而外,春种秋收之间,一个盛夏,不需要再为芋头出力流汗。母亲虽然从没跟我说起过芋头对土壤的要求,但我从母亲的做法中已经了解到芋头有喜水的习性。
芋头果实(根茎部分)为深褐色,呈圆形或椭圆形状,芋头的表皮粗糙,有长长短短的根须。芋头的别名很多,如蹲鸱(鸱,古书上指鹞鹰)、芋魁、芋根、芋奶、芋艿等。“闻道蹲鸱好,防饥种一区。弱茎欹复起,翠叶卷还敷。天雨资肥长,溪流自灌输。秋成忻荐稻,收取入盘盂。”古诗对芋头的描写可谓形神兼备。芋头最好看的是它的叶,椭圆或扇面形,叶茎挺拔如伞柄,摊开或微卷的叶,敦实,肥厚,深绿。芋叶无论从外形或质地上都与荷叶很相似,微风掠过,芋叶翻卷,芋田上窸窣作响,似流动的一道道碧波。秋天的清晨,芋叶中间滚动着一颗或数颗露珠,珍珠般地跳跃,在朝阳下折射出绮丽之光。
当然,芋叶还是无法跟荷叶相比的,因为,与荷叶相伴的是盈盈清水,而相伴芋叶的则是黄土地,因此,相较于荷叶,芋叶显得土气而质朴。
芋叶美不美不是农人的期盼,他们所关心的是芋头的地下部分(果实)。春天种下的芋头种,即为母芋,母芋生长一段时间后,旁边便衍生出小小的球茎,称为“子芋”,过些时,“子芋”又生下“孙芋”,好的芋头身旁必是守着一窝子的“子子孙孙”,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样子,令人羡慕。秋后的芋头地蔚然壮观,汉乐府《采莲歌》中有“莲叶何田田”句,我自觉也可引伸为“芋叶何田田”,硕大的芋叶,在秋风中兴风作浪,潇潇作声,风情万种,引人入胜。
中秋临近的时候,人们下到芋头地里——挖芋头,一柄钉钯,芋头根部的泥土被掀开,拖着一长溜“胡须”的芋头,终于见了天日。
中秋时节,集市上的芋头虽然模样不俊俏,无法跟荷藕、菱角抗衡,但价格却也不菲,因为医家给出的评价不低:“治中气不足,久服补肝肾,添精益髓”。
老家人对芋头的加工比较简单,但味道无一不佳。什么生烤、热炒、白切,芋头蒸肉、排骨芋艿煲、红烧肉芋头等等,已成为苏中乡里的名菜,吃起来别有风味。
原来,土头土脑的芋头却也有雅。文人雅士对芋头的吃法颇多讲究,《东坡杂语》上说:“去皮湿纸包,煨之火过熟,乃热啖之,则松而腻,乃能益气充饥。”也有不甚讲究的,煨芋头,用稻草火慢慢煨熟。赵西安在诗中说:“煮芋云生钵,烧茅雪上眉。”他乐在“煨芋”中,浑然不觉飞落在眉毛上的草灰。
东坡所谓煨芋头,说的多半是芋头仔。芋头仔鸡蛋大小,毛毛绒绒的,剥开来,白白嫩嫩的肉,滑腻如凝。芋头佬儿相对较粗。芋头佬儿是我老家的叫法,即母芋,科学说法是:“植株基部形成短缩茎,逐渐累积养分肥大成肉质球茎,称之母芋。”芋头佬儿色泽深,剥开皮,麻子状,不粉,清水煮,不出味。芋头佬儿适合切片,与扣肉同蒸,好吃。芋头佬儿切丝,加点辣椒,加点姜,加点葱蒜,炒,其味不粉,倒是有几分筋道,有嚼头,也好吃。
乡里人吃芋头比较粗鲁,拣芋头仔,洗净了,放锅里连皮煮,就叫煮连毛芋头,待熟透了,就着半碗青蒜叶炖黄豆酱,手剥,醮酱,食之,如此,直吃得肚儿圆。我当年的一个邻居曾问我,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他给出的答案令人啼笑:最好吃的就是煮毛芋头,“吃得打嘴不丢”!明朝的屠本畯写过一首《蹲鸱》诗:“大者如盎小如球,地炉文火煨悠悠。须臾清香户外幽,剖之忽然眉破愁。玉脂如肪粉且柔,芋魁芋魁满载瓯。”有人说诗里说的是在火塘里煨芋头,我则觉得说的是我们老家的煮连毛芋头,情形吻合一致。宋朝又有民谣曰:“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民谣所言与我的邻居吃芋头感受倒是异曲同工的。
不知别处如何种植芋头,苏中人种芋头,好像多是种着玩,极少规模化种植。在稻田边上种上一排,在渠沟旁种下一路,中秋过后,收获了,一箩一筐就够了,不卖,也不指望它度日,最多送点城里的亲友尝个鲜而已。陆游谓芋头:“夜生昼卧腹便便,叹息何时食万钱。莫谓蹲鸱少风味,赖其撑柱过凶年。”说的是要用芋头度灾荒年头。在我记忆中,老家人们种山芋多,有过山芋度日的历史,种芋头不多,没有芋头度荒的记载。
老家人善种善收,不管种什么都是恰到好处,芋头也不例外。秋后芋头收上来,收藏起一些,留待下年,于是,便心存了念想。每年都让母芋生出许多子芋,子芋又生出许多孙芋,年年如是,生活何其美哉!于是想,这芋头的生长习性和长相与我们乡下人何其相似!
从来不曾看到过芋头开花,今秋却意外得到芋头开花的信息。我随里人指点,到芋头地里一睹芋头花芳容。果然,从几株壮实的芋头叶间伸出一朵奇异的花儿来,其时,花正欲放未放,浅浅的黄,如仙鹤头,高翘着的花蕾正如尖尖的嘴,清丽、高傲,甚是可爱,一枝,一枝,又一枝,给平平淡淡的芋头增添了几分姿色。它们一点不知道有人观看,悄悄地开着,静静地开着。
芋头或许是年年开花的,由于它们不高出芋叶,所以不引人注目,也就没有人注意。
多少年前,用篱笆围起一座土屋,那就是一个农家小院了。
乡下构筑篱笆的材料真多呀,小小的竹竿、细细芦苇杆、短短小木棍儿,都行,在地上摇出个小口子,将这些东西一枝枝插过去,或疏或密,就成了一堵篱笆。
篱笆是能派许多用场的,它可以挡鸡,不给鸡随便出入;也可以拦狗,不让狗通过;还可以堵人,对不起,这里不许进!我小的时候,家里的篱笆是用一种小树筑成的。大人们把这种小树叫品条树,这是什么树呢?后经考证,原来是木槿。
木槿作篱笆栽下去的时候是一截截小树枝,不久,那些枝节上便生出许多小枝芽来。
木槿做篱笆有很多好处,最主要的是它的枝条不像其它树木独杆向上,长成粗壮的树干,而是自根部就开始逸生出许许多多细枝来,这些枝条也是直直地向上,一簇簇、一蓬蓬,挤得密密匝匝,当然就能令鸡鸭猫狗们止步了。尽管木槿篱笆的防护功能很好,人们并不太注重它的功能作用,因为,院子的门是永远敞开着的,来了人可以随意进出,这就是当年乡下人的风格。譬如,我的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让关篱笆门,说关门做什么呀,家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什么怕人偷的!
我的祖父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年的冬天,他都要为木槿篱笆修整一遍,去掉芜杂的乱枝,让它们更像篱笆。
木槿篱笆上有好多风景。
木槿花给人的感觉是不紧不慢,它绝不会一下子暴出一树的繁花,而一天一天地开,一朵一朵地开。木槿花以紫色的居多,也有粉色的浅红的等等,那些花的花瓣很少,但花朵大,花上散发着淡淡的香,这些花总是晨开暮谢。长辈们总是不准我们小孩子去采摘树上的花儿,说采摘了花儿的人会打碗,家里的碗本来就少,谁还敢摘呢?
篱笆上每天都云集了各种各样的鸟儿,黄鹂、柴雀、小麻雀、白头翁……还有许多我叫不出名的小鸟在枝叶间飞过来跳过去,有的鸟儿爱聒躁,总是说个不停,有的鸟儿很矜持,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一言不发。
我家有一条叫小花的猫,是篱笆上的常客。小花平时“喵呜喵呜”地叫过不停,但到了篱笆下就变得安静了,它懒洋洋地趴在篱笆边上晒太阳,眯缝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其实我知道,这时的小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它是想逮只鸟儿玩玩。猫儿不仅喜欢吃鱼,可能还有逮鸟的天性。小花看似睡着,其实很警醒,只要树丛中有一点风吹草动,它的两只耳朵就会随之竖起来,眯着的眼睛裂开一道缝,发现动静,它便轻轻翻身起来,蹑手蹑脚走过去,待到接近目标的时候便猫了前身,静观事态发展,待机会终于来了,它便突然一窜一扑,样子特别顽皮可爱。小鸟们可能早就知道这只猫不怀好意,它们的也故意要逗逗小花。它们在树枝间或跳或跑,叽叽喳喳,装着没有发现小花存在的样子,然而,当小花走近了,它们却“轰”地一声飞去……小花只好偃旗息鼓,懒懒的,重新藏入篱笆下面,准备下一次的袭击。
篱笆上的小鸟也喜欢跟孩子们玩。当我们走近篱笆的时候,小鸟会忽然在我们的头顶上呼地一声滑翔过来,迅速隐入篱笆丛中,或者在我们头顶上唧唧叽叽盘旋一阵,又反身钻进树丛;过一会,还悄悄从枝叶间探出小脑袋来向我们叫几声,可能是引我们过去看,去追,当我们再走向它的时候,却又扑哧一下闪进枝叶间,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篱笆上更是蝴蝶出没的地方。蝴蝶们不知疲倦地在篱笆枝叶翩翩起舞,特别是一种黑蝴蝶,它们的黑翅膀上有各有两条金色的纹路,很好看,我常常要站在木槿树下等待它们的出现。有一次,我终于捉到一对黑蝴蝶,我想将它们制作成标本,祖父却叫我赶紧放掉,并说,放了它们,他将告诉我一个秘密。待我放了以后,祖父说,这种黑蝴蝶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变的。你看到么,它们飞起来总是成双成对。祖父还告诉我弄死蝴蝶的严重后果,如果是男孩子弄死了它们,将来就讨不到老婆,女孩子弄死它们将来就嫁不了人。祖父举例证明:你看看,河西的留宝儿为什么没有娶上媳妇,就是小时候糟蹋过蝴蝶。留宝我是认识的,是个只会挑担的光棍。
蜻蜓喜欢在篱笆上高高低低地翻飞,祖父说蜻蜓是一种益虫,它是在那里寻找小害虫么?当然,篱笆上还有许多可爱的东西,野蜂会在木槿花上飞来飞去,找到一个花朵,钻进去,弄一身花粉;小狗喜欢在木槿树根部绕行,试图找到一个可以挤过去的洞口;小孩子会在篱笆前玩捉小鸟、掏鸟窝的游戏……
冬枯春荣的木槿树篱笆,点缀出乡村的清秀美丽,使小小的村庄充满了诗情画意。
后来,读了点书才知道,灌木篱笆并非苏中的乡下所独有,它曾经出现在唐诗宋词里,唐代诗人刘禹锡曾写过“栉比栽篱槿,咿呀转井车”(《同乐天和微之深春》)。宋代苏东坡也曾在《浣溪沙·麻叶层层苘叶光》一词中唱过:“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而更早的晋代大诗人陶渊明,则在竹篱边吟出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朴素的灌木篱笆, 一旦进入诗词,便有了新奇,透出了灵秀。
木槿树的花从夏开到秋,尤其在霜降前后,大多花儿已经凋零或者失去颜色的时候,木槿花依然在枝叶间闪现,与篱边的菊花一道构成乡间的特异风情。
前年,如东县孙庄村在创建特色田园乡村建设农民公园的时候,新栽了不少树木,其中有一个新树种——栾树。我看到过刚购回的栾树苗,青色的皮,挺直的干,不枝不蔓,但不知道长成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今秋的一天,我邀几个朋友一起走进孙庄村的文昌园,行走间,大伙儿被园子里的一种树吸引住了,确切地说,是被这种树树梢上的果实吸引住了:三瓣酒红色薄薄的果皮围成一个三棱形,前端还开着个小口儿,像个小灯笼,又像个小铃铛。众人啧啧称奇,觉得从不曾见到过,更说不上来这一个个小灯笼是它的花还是它的果,有朋友在树下捡起几个来,放到鼻子下闻闻,有淡淡的香。
正好村组织书记小田走过来,听着我们议论,他没有看树,也没有看果,便说出了树的名字:栾树。到这时我才将它与当初的树苗对上了号。
栾树有高大笔直的躯干,树皮光滑泛青。春天的时候,它的叶子多是红色,夏季的时候树冠开满了黄花,到了秋天叶子会变黄,树梢上长出紫红色的灯笼状的果实来。“栾树在每个季节都会有不一样的观赏特点,现在应该是它最漂亮的时候,你们看——”田书记用手指着栾树冠说:“枝头的花还没有完全凋谢,红色的果实却已经长了出来。”是的,这时的栾树有花有果,黄绿红相间,的确好看。
田书记告诉我们,栾树果实的生长过程简直像一位魔术师,刚结的果浅绿和粉红交映变换,随后变成深浅不一的酒红,在阳光下摇曳着醉人的色彩,好似一盏盏红灯笼,远看是花,近看是果。几场秋风秋雨过后,红色渐渐变深,沉淀为温和内敛的褐色。
普通植物大多是花儿极尽娇艳,果实则像怀孕了的妇人一样安详淡然,仿佛所有的激情骚动都平静了下来,栾树则恰恰相反,它的花儿是害羞谦逊的,果实却艳红一片,如火般炽烈,仿佛所有的力量和美貌都是在彰显着孕育的喜悦。这正是栾树异于其他树的地方,这也是它令人惊艳之所在。
据说栾树有净化污染的功能,所以,人们爱将其栽植在工业污染区,请它充当环保师。而且,栾树对温度的适应性很强,零下20多度的天气下它都能够忍受。因此,当萧瑟的秋风里,大部分树木繁华落尽,准备轻装越冬的时候,栾树葱茏的绿叶上,密密麻麻的黄花一片金黄,绚丽的果又是鹅黄、嫰青与酒红相间的颜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美。
告别栾树后,我们又去了孙庄的稻田,看了常在那里出现的大白鸟;又去了孙庄的智能大棚,拍摄了大棚里葡萄架;又参观了孙庄的千亩特种蔬菜基地,看到满地绿油油的蔬菜……尽管我们看到了许多乡村秋天的特色风景,但文昌园里奇特的栾树留给我的印象最深。
回家查资料,百度上说,栾树的花是一种纯天然的黄色染料,果实是令人心动的蓝色染料。我还发现,栾树最早出现在《山海经·大荒南经》里,“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
秋天,走进乡村,走进特色田园,一定会遇到许多旧交新朋,“有木曰栾”,这位来自《山海经》的老朋友,居然在田园上举着花携着果等候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