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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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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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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棉花(外一篇)

九月是拾棉花、拣棉花、卖棉花的高潮期。

卖棉花,也称交售爱国棉。爱国棉一词农民爱听,政府爱听,代理国家行使收购棉花的供销部门也爱听。

人们到地里收棉花不叫收而叫拾,好像满地都是随手可捡似的,其实,拾棉花要用两只手从棉花荚上一朵一朵地往下摘,很麻烦,人们白天拾,起早拾,带晚拾,直拾得眼花缭乱,拾得晕头转向。

棉花拾上来还有拣和晒的过程。晒棉花的架子是农村秋天里的一道风景。凡是棉农家的门前几乎都有一两条长长的晒棉杠,人们送它一个好名字——花架子。这个“花架子”可不是糊弄人的,而是实实在在的晒棉花工具。

我家种棉花,一般由母亲拾上来,晒、拣也是母亲的事,只有到了最后的卖,由父亲送到收花站去。

卖棉花的日子,母亲一大早把前些天拾上来的棉花全部搬出来,摊在花架子上。秋阳下,雪白的棉花给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母亲坐在花架子前,全神贯注地拣选、分类。长期的拾棉花,母亲的手变得粗糙,指肚子被棉荚戳得伤痕累累,指尖上红红的一个个肉刺,一看就让人有一种钻心的疼。拣棉花时,棉绒老是缠在母亲的手指上,在棉绒来说,也许体现的是对主人的撒娇,一种亲昵之举,其实影响了母亲拣选的速度,为了更快地拣好棉花,母亲会借助嘴巴,在拣棉花过程中,母亲不时将棉花送到嘴边,用嘴咬住枯叶,咬住一个,再咬住一个……拣一会,母亲的嘴巴里便满是棉叶草叶,仿佛一个食草动物。

母亲对拣棉花很上心,二级花、三级花、四级花等等,分得清清楚楚,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卖上好价钱。

父亲往往安排在下午卖棉花。晒过一上午的棉花,抓在手里暖洋洋的,有蓬松的手感,这时候去卖品相好。父亲让我们帮他装棉花包,一个棉花包80斤。他拿一张矮凳子翻过来,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将两只装好的棉包往两边一挂。因为有了凳子,提高了棉花包的距地高度,不至于在地面上拖。

那天我放假在家,便跟着父亲一起去卖棉花。

父亲推着驮满棉花的自行车向前走着。父亲的车技不高,装了棉花的车子他就骑不起来,只能推着走,我在他后面帮着推。当两个人把棉花车子推到“收花铺”的时候,我看到父亲上身的衣服已经全让汗水湿透了。这时候,收花站门口已经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农村排队的习惯可能是在送公粮和卖棉花的时候养成的。棉农们到了收花站,便自觉去拿号头排队。

棉检员属于供销社的员工,但在收花站上却是另一种身份。棉花收购期间,棉检员们很吃香,这些天,他们的话简直就是金口玉言,说一就是一,说你棉花是329,就是329的价,不可能是331,任你争辩,任你理由再多,都没用,到头来还得听他的。因此,棉农们对棉检员一律笑脸相迎,却很难换来棉检员的笑脸,因此,不少棉农们背地里常常在棉检员前面加上“狗日的”一词,骂过之后,才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卖棉花队伍。父亲跟几个邻居曾经想过走棉检员的后门,或给他送点礼物,给他点好处,以让他拿集体的东西送个人情。可恨账户人家的棉田都不多,才两三亩棉花地,一共能卖多少钱,不值送一份人情。父亲跟几个棉农一起算过一笔账,如果在卖棉花前请“狗日的”们吃一顿饭,或者悄悄送他一条香烟、一箱水果,以一季的棉花有可能把那顿饭钱或礼物钱挣回来,不过,这些孝敬棉检员的钱都进了“狗日的”腰包,吃亏的是国家。不送不请,自己吃点亏,国家不吃亏,也不至于让这些“狗日的”得利。收了好处后还在人们面前显摆,任他说价罢。因此,父亲只是在心里也跟着大伙骂棉检员们“狗日的”。

售棉人的队伍越排越长,一吃饭就去排队,往往要等到晚上八九点才能卖成。卖棉花的人大多认识,他们便站在队伍上闲扯,谈说关于国家的政策,关于家里的大事小情,关于孩子的学习成绩,关于地里庄稼的收成等等。他们说着,我站在一边玩,去数队伍上一共有多少人……这时,只见有一人拖了几个棉花包想插队,旁边的人推了推父亲,父亲是最爱管“闲事”的,便高声叫了一声:“不准插队”。接着,便有几个人跟着附和:“不行,我们都等老半天了,你怎么好一来就插队!”那人不肯退出来,僵在队伍的旁边。过了一会,出现了一个“狗日的”棉检员,他推开人群从里面走了过来。棉检员问什么事,父亲说有人想插队,棉检员朝父亲看了看,笑笑,说道:“他呀,是公社书记的舅舅,让他先卖一下子吧。”转身又问大伙:“你们还有谁是书记的舅舅,如果有,也可以先卖。”没有人做声,父亲见没有人支持他,自觉矮了几分,不再大声叫嚷。棉检员说那人是“书记舅舅”就是书记舅舅,当然不会有谁去调查是不是真舅舅。于是,“书记舅舅”便大咧咧地跟了那“狗日的”棉检员先去过磅了。

售棉的队伍开始还有点乱,不过,只一会儿工夫便又恢复了平静。

卖壮猪

人们把卖猪叫卖壮猪。卖壮猪是农家的一件大事。

十五岁那年,我跟父亲第一次走进食品站卖猪。我个子矮小,都十五岁了,还不能帮家里捉猪,父亲一边骂我没用,一边去把堂叔请来帮着捉猪卖猪。

这一年,我家养了两头猪。猪在家里的待遇是很高的,母亲早一盆食,晚一盆食,饲喂了十来个月,终于把猪养大养壮了,今天就要出栏了,一家人盼着能卖个好价钱。

卖猪那天早上,母亲三点金钟就起了床,先烧出一大锅猪食,放在风头上反复搅,好让猪食尽快冷下来,早点喂好猪,好早点到食品站去排队,免得时间长了猪子排食掉斤两。

忙完猪食,母亲又忙着准备早饭。

卖猪这天的早饭肯定要比平时丰盛一些,一盘子炒糯米屑圆子,一大碗咸菜炕豆腐,一盘花生米盐豆。我家离镇上的食品站有六七里路,两头160多斤的猪,要请人捉,请人抬呢,母亲宁可自家省,待人绝不含糊。

父亲这一早也没有闲着。我家卖猪是走水路,所以,要把借人家的船撑回来。父亲请来堂叔帮忙卖猪。他们吃好早饭,走进猪圈。今天,两头猪都吃得饱饱的,肚子有点膨大。堂叔上前一把抓住猪耳朵,拼命往圈外拖,猪可能已经意识到什么,伸着两条前腿死命蹬着地面,不肯走,父亲跨进猪圈,走到猪后面提起猪尾巴只一推,猪疼得叫起来,只好乖乖地离开了猪圈,被按在地上缚住四只脚。母亲在门前的树上吊起一杆大秤,她走过来帮助掌秤,母亲要预先称一下,好在心里有个数,到时候有没有掉称,掉了多少斤。称好猪后,我去帮着拢住小木船,父亲跟堂叔一前一后把猪抬到河边的小船上。猪出圈,母亲很是舍不得,一边擦泪,一边拿上早已准备好的两只草把,从猪的头上过一下,然后背对着猪边走边唤:“来来来,肥猪啊,你回来。”这个仪式的含义,我以为是希望猪不要牵挂家里,好好去为家里挣个好价钱。也是希望家里今后能养出更好的猪来。

猪被抬上船,我坐在小木船的前夹舱上,父亲和堂叔两个人轮换着用竹篙撑船。小船在父亲一篙一篙的撑送下缓缓前行,我就有时间慢慢地看河两岸的风景,水面被小船激起两道水浪,从船身斜斜地伸向后方,在远远的地方与两岸的芦苇相遇,顶着芦花的芦苇被水撞得摇摇晃晃……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我们可能是来得最早的吧,到食品站才发现,这里已经来了许多猪,河边码头上系了不少小船。也有人家的猪是用车推来的,有的人家的猪是用船运来的,还有附近人家直接抬过来的。等着开门的人,有的蹲在地上抽烟,有的坐在猪旁边拉呱。

食品站上班时间是固定的,无论来多少人多少猪,时间不到,绝不开秤。

人们正聊着,等着,忽然一阵骚动,原来,食品站的“猪先生”来了。人们都慌忙站起来。猪先生手中握有定猪价的“生杀”大权,他说这猪是什么等级就是什么等级,他说这猪要折秤就得折秤,而且说折多少斤就得折多少斤,毫无商量的余地,因此,卖猪人都非常尊敬他但又很畏惧他。

猪先生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中走进称猪大厅。这群人里面有记账的,有帮助称猪的勤杂工,还有售猪人家请来巴结猪先生的熟人……一帮人跟在猪先生后面,都是笑脸相随,一个个忙着递烟,而猪先生则旁若无人,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

猪先生是个腰圆体胖的大个子,四方脸,大背头,两只大耳朵后面各夹着一支香烟,他的一双手背在身后。猪先生移动着肥大的身体来到大秤旁边,有如鹤立鸡群。助手忙着将卖猪户抬来的猪圈在专用套索里,他只熟练地一络一勒,猪便稳当当地离开地面,挂在大秤的钩子上。猪先生一只手稳住秤杆,一只手伸出来在猪的身上按按、摸摸,摸过后,便去移动秤砣绳。这时大厅里不再嘈杂,众人的眼睛都集中到猪先生的身上。“一百八十三斤,二等!”猪先生一边报数,一边拿出剪刀来准备在猪身上做记号。猪先生的手里是一把特制剪刀,剪刀的头部特别长,闪闪发着光,令人忽然想起刑场上的鬼头刀。这时,挂在秤钩上的猪不安分地哼哼着拼命挣扎起来,将秤杆弄得摇来晃去。猪先生不管不顾,眯着眼睛抽烟。卖猪户请来的“说客”又适时地递上香烟来,凑到他的耳边,跟他悄悄地说一句什么。猪先生似听非听,面无表情,终于伸出剪刀来,在猪的臀部飞快地横着剪两刀,又斜着剪一下。人们不太清楚猪先生到底剪的是几等,但记账的人晓得,他已经快速记下数字,以备跟卖猪人结算。

卖猪的里面水有点深,因为猪从一等到六等,每一个等级之间都有好几块钱的差额,那时候的几块钱可不是小数字,能够买几百块砖,买上百斤粮食呢。

猪先生对猪的评级就是“圣旨”,因为除了到食品站卖猪,养猪人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终于轮到我家的猪了,但是,那猪因为出圈时抬着上船,现在又从河边抬到岸上,几经折腾,肚子已经瘪下去许多,而且,在上秤之前还拉下一摊屎,撒了泡长长的尿……这猪真不是个东西,如果在称过之后再排便,该增加我家不少收入呢,看来是母亲待它太客气了。我恨恨地看着在秤杆上哼哼的猪。“一百七十二斤,四等。”猪先生如同唱歌,他那洪亮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因为我家跟猪先生没有交情,又没请跟猪先生熟识的人,无法跟他“沟通”,就只能任其“喝价”。我听了猪先生的“唱歌”声,很不服气,想上前争,前面人家一头一百五十多斤的猪还定了三等,凭什么我家的只定四等?但父亲将我拦住了,“算了,算了,我们争不来的。”父亲见我不服气的样子,又说了句狠话:“记着,以后好好念书,争取将来当个猪先生。”

我是在愤愤不平中回家的。母亲问我猪卖了几等,我没有吭声,母亲便不再问,从我的态度上她已经知道了结果。

母亲这一上午都没工夫歇一下,因为中午还要招呼帮助卖猪的堂叔。父亲又把生产队长和会计请来一起吃午饭,这是队里的惯例,人们都指望队长和会计给个照应,平时没有机会请他们,卖猪的时候顺便请一回。

父亲陪队长会计们吃饭的时候,母亲没有吃饭,她先是忙饭,饭端上桌以后,又去清理猪圈,为下一窝猪进圈做准备。

因为猪没有卖好,我没有好心情,耳朵里老是回响着父亲撂下的那句话:“记着,以后好好念书,争取将来当个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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