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以后,我回到老家生活,我的老家在如东县袁庄镇,这是一个水清岸绿,素朴宁静的小村庄。
退休生活是散漫的。清晨,我时常走到村道上,看太阳从村子东头升起来,阳光把天边的云彩照亮,把村庄里的万物和我一起照亮。那阳光,是直照心里的。我一动不动地沐着阳光,跟一根草一棵树一只鸟没有两样。我可以不用关心时光的流逝。我根本就感受不到时间的威严。我看一缕一缕炊烟从一所所民宅的灰瓦间袅袅飘出来,绕几个弯,然后飘向远处,飘得无影无踪。我看到农人们从各自的院落里走出来。有几个老年女子,集结在一户人家院子门口,不一会,一辆中巴开了过来,她们鱼贯而入,车子又开走了,我知道,她们是被接去一家企业做工,晚上,车子还会把她们送回来。相跟着,几家院子里推出一辆辆电瓶车来,推车的老人让孙子或孙女先爬上车后座,然后自己跨上车,骑出院门,骑向村道,他们是送孩子上学去。村子又恢复了宁静。我继续看东天的太阳,看阳光在带着露珠在草叶上闪耀,不知不觉间,时间经过了露珠,也经过了看露珠的我,我毫无察觉——这是一个人真正地完全地在享受。许多个清晨,我就这样地度过。
我常站在田野上看落霞满天,看四季变换的风景。春天的晚霞照在一片初绽的花朵上,红的更艳了,黄的更亮了,紫花上有了奇异的光彩。夏天的晚霞,把桑田映得五彩缤纷,浓绿的桑叶上有了光泽,楝树上的青果有了成熟的模样,打麦场上的草垛,静静地守在那里,被晚霞涂上一层金辉。秋天的田野,收去庄稼的土地安详得像一个产妇,那片被采摘了葡萄的智能大棚,安静地沐浴在霞光里,几个走在大棚中间的老人,他们的身影投在地上,忽长忽短,飘飘忽忽,像一串串真实又不真实的梦之碎片。冬天的晚霞是来自天际的巨大抚慰,抚得人身上暖洋洋懒洋洋的,显出一种极具仪式感的安详。
我也常走近庄稼地。看地里的庄稼恣肆生长,看它们充满生机拔节向上,看它们坦然面对收获机械的收割;看微雨中,拖拉机在田间隆隆作业,拖拉机的后面新翻出冒着热气的黑土地上跟着一群觅食的鸟儿,它们一会儿在拖拉机的上空盘旋,一会儿落在新翻的土垡上,长脖子一伸一缩,它们是在探寻土里蠕动着的蚯蚓或小虫,当拖拉机再次接近它们的时候,又连忙飞去,飞进附近的林子里,等待下一次的降临;看落叶缤纷,大地尽染寒霜,谁挥动锄头,挖碎一地霜花;看白雪飘舞,熟悉的村庄变成梦幻般的童话世界;……时光,静静地映在我的双眸里,映在我的生命里。
在村庄里看花,是我喜欢做的事。村庄里四时总有花开,杏花,桃花,梨花,桐花,楝花,月季花,蔷薇花,玫瑰花,紫荆花,紫薇花,木槿花,桂花,菊花,梅花,油菜花,蚕豆花,豌豆花,葵花,洋芋花,芫荽花,萝卜花,芦花,以及叫不出名的各种野花。我随意在村庄里走一走,总能邂逅到绽放的花儿,遇上半开的花儿,遇上刚现蕾的花儿。来到一朵或一片花前,我停下脚步。我的视线里,花影缤纷,我的呼吸里,满是花香。片片花瓣飘落在我的衣襟上,纷纷花粉沾在我的脸上身上,落花赠我一首诗,一首无字诗,我同样还给她一首无字诗。在我观赏花儿的时候,我的内心慢慢地在跟每一朵花交流,聊个天、谈个情。
聆听村庄里的声音,又是一种享受。
飞来飞去的鸟儿们,发出各种各样的鸣叫声,或急切,或婉转,或清脆,或浑厚,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清晨,我在鸟鸣声里醒来。夜晚,入林的鸟们聒噪不已,构成一份奇特的宁静。每一天,村庄里的鸟鸣声填满了我的耳朵,当耳朵里装满鸟声时,我仿佛也生出了翅膀,如鸟儿一般,自由飞翔在村庄的上空……
村子里很难看到猪呀羊的,农家很少有零散的养猪人家,要么不养,养的就是养猪大户,几百头上千头的规模,只有走近了这些大户人家,你才有可能听到猪的叫声,看猪跑也必须走进猪圈里。“羊无栏”只是古人的说法,现代人养羊,也是圈养,而且养在离地一米多的高处,通风透光。现在的羊似乎不会叫了,村庄里很难听到“咩咩”的美声。
狗依然是村子里的重要角色,村庄里养猫养狗的人家很多。留守的老人或者儿童多喜欢猫和狗,老人们怕孤独,养一只狗在身边陪自己,也陪孩子们嬉戏。狗是很负责任的,该叫的时候一定会叫,狗常常帮人发出声音。深夜里,村庄里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偶尔的一声狗叫,就像是村庄的梦呓。
在村庄里,猫的叫声总是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发嗲撒娇是猫的特长。就凭猫那娇滴滴的叫声,就足以令别的动物望尘莫及。当然,猫若是怒了,也会发出猛兽般的低吼。尤其是发情的猫,硬是丝毫不作掩饰。一声接一声地扯开嗓门叫,那火辣辣的情,从来不藏着掖着,要爱就爱个轰轰烈烈、痛痛快快。
曾经的年代,鸡屁股是农家的银行,家家都养几只,然而,现在的村庄也很难看到它们的身影了。场院里偶尔看到一两只散养的鸡,那也成了人们观赏的宠物,孩子们都不认识它们了,把它们看作稀奇之物,走近了看它们如何觅食,看它如何打鸣,甚至想看看它们如何下蛋,却终是没有收获。画家们盯着看鸡的行为举止,看它拎起一只脚,如何做金鸡独立,赶紧在画板上涂涂抹抹。如果能看到一只雄鸡,特别是飞上院墙的雄鸡,那便要成为一件新闻了。
村子里,各种虫儿的叫声还是有的。虫们的叫声,没有既定的旋律,只有随性的抒怀。蝉、纺织娘、蟋蟀、蝈蝈、蝼蛄,习惯了藏身草木间,向着天空鸣叫。
还有一些声音,比如,种子在泥土里萌芽的声音,禾苗破土而出的声音,草木拔节的声音,花朵绽放的声音,树叶掉落的声音……晨雾笼起的声音,阳光铺在屋顶上的声音,月光滑落到窗棂上的声音,寒霜冷凝的声音,冰雪融化的声音,苔藓爬满砖地的声音……这些声音能听到人的生命里。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村庄里出没、碰撞、交融,汇成一曲曲乡村交响乐。这曲交响乐古老而新鲜,它们没有哪两天是一样的。随便从哪一节开始听,都充满了未知的奇妙感觉。没有哪一个音符是多余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村庄“活着”的风姿和证据。
乡村的生活,给人的感觉总比城里慢了半拍,不,是慢了一拍,有时甚至慢几拍。那慢,从村庄的深处漫出来,绵绵不绝。那慢,从时光的深处漫出来,便化成了诗,化成了禅。一些思想,在慢里闪现出璀璨的火花。一些信仰,在慢里抵达希望的彼岸。
想起木心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乡村时光就是这样,慢,慢得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