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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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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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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娘

古镇袁庄地处南黄海与长江交汇的如东县西北,北与海安市交界,西与如皋市接壤,或称“鸡鸣三县”。曾几何时,这里的女子个个钩花。人手一只花筒,筒儿上缠绕各色线,一根针在她们手中翻飞,上、下、左、右,穿、挑、勾、扯……一连串动作下来,勾制出各种不同风格、不同内涵的物品,人们称这种工艺为钩花,送钩花人一个统一的名字:钩娘。

钩花始于编结。

袁庄人编结最初源自结网,新中国成立之初,一位叫张八胜的人在袁庄小街上办起一家结网社。当时的袁庄小街上只有十几家店铺,店铺也极为简陋,卖布匹的,卖麻团的,卖竹木器具的,如此等等。跟张八胜后人聊起此事,他说他们张家是袁庄望族,跟清末状元南通实业家张謇同宗,论辈份张八胜是张謇的侄子。张八胜到底是不是张謇的族人,我没有认真考证过,但他的行为与张謇有点相似,属于袁庄地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织网社没有固定的员工,所有业务都是外加工。从“外”商那里接下货单,发放给农家妇女们,由她们在各自家中按相关规格要求手工编结成网,再送到结网社来,经检验合格,即付加工费。从表面看,结网社从供销到技术用人极少,看不到生产车间,也看不到生产工人,但是,结网社的工人却又极多,有一段时间,袁庄全镇上下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织网社“员工”。

织网社工人的素质条件要求不高,几乎无分男女,不分老幼。特别是一些裹过脚的“前朝”老太太,新中国以后,她们的脚虽然“解放”了,但是,已经成了长不大的小脚,无法下地劳动,又没有技术,于是,这手工结网便成了她们每天用以打发时间的最好手段,同时,她们凭着勤奋,凭着舍得下功夫,花时间,便能从中挣得日常的油盐钱,也算是为家里分忧了。

我的母亲虽然不是小脚老太太,却因为中年生病,不能下地做重体力活,所以,也很早就成了结网人。最初,结的是一种小黑网,五分钱一只。小黑网网小,网眼也小,对视力不太好的中老年人来说,是个考验。为了保证质量,不出次品,她们的结网进度就快不了,看上去极小的网,一天却只能结一两只。

结网的工艺简单,工具也简单,一支银梭,一根竹邦,如此而已。

我喜欢看母亲结网的样子。一把锥子插于桌子的一角,网头套在锥子上,面对小网,母亲左手扶竹邦,右手里的梭子不停地在网眼里穿行。结网时,母亲的身体必是随穿梭结网的动作作不停的摆动,穿、提、拉、扯……,那摆动的姿势让人觉得是一种坐着的舞蹈(当然,站着结网时就是站着舞蹈了)。尤其在结网扣的时候,为了保证网结的牢固,需要带一点力量,但又不能用力过猛,这个动作应为“扯”,手向后轻轻一甩,在这一点上是需要一定技巧的。一邦结完,母亲将竹邦上的网扣抹去,再结下一邦……

多少个晚上,就着油灯,我做作业,母亲结网。我时常被母亲那有节奏的“沙沙” 结网声所吸引,停下来,出神地看着母亲。终于被母亲发现,她也停了手,认真地看我。我说:“妈,您结网的样子真好看。”母亲听了呵呵一声笑道:“我结网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你写作业的样子才好看呢!”

结网的日子,母亲每天跟做作业的我一起到很晚,在与母亲的互相欣赏之中,我一点也不觉时间,一点也不觉学习的累。

男耕女织是中国传统的家庭生产模式,历史上曾耕出牛郎织女的故事,织出“唧唧复唧唧”的《木兰辞》。袁庄女人夜以继日地结网,用她们勤劳的双手结呀结,当然,她们不可能结出天上的霓裳,也不可能结出新的“木兰词”,但她们结出了新的生活。

结网社的规模在不断扩大,结网社的业务种类也在不断增加。渐渐地,结网社有了白网,有了灰网,有了蓝网青网等等。那网也不再小,不再局限于中老年女人发髻上的套网,有了各种用场的中网、大网;网线也不再是细小的丝线、棉线,渐渐有了粗粗的尼龙线。这些网对中老年女人来说,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好的是,大网的网眼大,线粗,她们的昏花老眼看得见,好结,不容易出错,但是,结大网有结大网的难度。首先是大网的网结,老年女人常常因为网扣扯不结实,货送不掉。而且大网用线多,结成的网体积大,质量重,给她们去网社领线、送网带来了困难。结大网还有个不利因素,就是不便携带。以前结小黑网,可以随身带出去结,到集体参加会议、去亲戚家住几天等等,都能带着走,随处可结,大网就只能坐在家里结。于是,不少老太太们失业了,母亲当然也有困难,这期间,我成了母亲的结网助手,帮她到网社去领线,网结好了,我再帮母亲到网社去送。

随着对结网人群的要求越来越高,民间的“网民”便渐渐减少。这时,结网社初始创业的那班人已经退休,原先手工编结的网逐渐被机器取代。终于,结网社升级为工艺网厂,并升级为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县属大集体企业。自此,袁庄民间没有了手工结网业。不过,就是在这个时候——上世纪的七十年代,袁庄镇又迅速崛起一个新兴手工艺编结产业——钩花。

钩花的工具比结网还小,只需一根小小的钩针。钩花者以一双纤细的手,用一根细线,钩成辫,结成花,再将花拼成成品。用钩针可以钩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成品来,它可以是一个茶垫,也可以是一块桌布、一顶帽子、一双袜子、一副手套,还可以是一件衣服,一条围巾……

钩花人与结网的人群有区别,钩花人多是一些年轻女性。她们中有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在校上学的孩子。学生放学回家后,看到母亲、嫂嫂、姐姐们领回来的“花样”,便也照着她们学着钩,她们心细、手巧,只屑半天就已经学会了。这也让农家的孩子有了“用武”之地。于是,她们不再玩耍,一边上学,一边开始了钩花。父亲母亲当然很支持女孩子们学钩花,“下劲钩吧,为自己挣个好嫁妆。”于是,在乡下,常常看到女孩子们围坐一起,一边钩花一边说话,唱歌。到了七月初七,她们也会以传统的方式唱一唱传统的民歌:“七月七,七月七,我给巧娘送饭吃;教我巧,教我巧,钩出霓裳送你老……牛郎哥呀织女嫂,双双下凡来送巧;一根针,一根线,个个巧女都教遍。”动听的歌声把女孩们勤奋好学、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尽情地展现出来。这个时候,我的两个姐姐相继入围钩花人群。而我母亲那一代结网人大多因为手粗眼拙,而遭到淘汰。我那“失业”后的母亲心脏病迅速加重,没过几年就离开了人世。

进入钩花“时代”以后,走进袁庄乡里,无论什么季节,随便走进哪个家庭,都能看到这样的情景:地上、桌子上、茶几上、甚至床上,放着一只小篮子,篮子里放一只小筒儿,筒儿上绕着白色、红色,或黄色蓝色黑色……百色种种,线筒儿里插一根针。更多的时候,小篮子的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她们都一心埋着头——钩花。

钩娘们钩花的时候,她们或在篱前树下,或在房间里,或在堂屋上,或一个人独坐,或几个人围在一起;线篮线筒儿或放在地上凳子上,或夹于两腿间;手中小小的钩针牵引出钩线,左手捏住线辫,右手的钩针在线辫上上飞下舞,挑挑钩钩,拉拉扯扯,浑然如翻云覆雨一般。钩娘们的身子便随着钩针的摆动一下一下地抖动着,这一抖,便抖出几分女人的袅娜,这一抖,便抖出几分女人的风姿,这一抖抖出种种花样,抖出一件件艺术品来,也抖出一笔笔经济效益来。

在袁庄乡里,也有人将“钩娘”叫做“钩花的”,就像称自己妻子“屋里的”一样朴素。

一根线先钩出辫儿,辫儿结成花瓣,再结成整个花朵,一个花钩成了,放在那里,再钩下一个;一个个花钩出来,再拼成一个整体,最后再加上边框,镶上花边儿,这便是成品了……艺术品出来了,是的,是艺术品,这一个个钩花女也就是一个个艺术家呢。

我的三个姐姐都是钩花的。大姐二姐曾经结过网,居然成了既会结网又会钩花的人。但是,她们终究失去年龄上优势,她们的手已经没有更为年轻的妹妹们来得灵巧,而且眼睛也不太好使,因此,钩花过程中常常出错,于是就会出现钩了拆拆了钩的现象,速度缓慢,艺术感差。花儿钩起来了,可能还得请人拼,请人整,才能完成一件成品。

钩娘们真的不容易呢。

公元1995年,邻家娶了个叫亚芳的外地媳妇。亚芳在娘家是个连钩针都没见过的人,更不知道编结为何物,初到婆家的时候,见到一个个如她年纪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会使钩针的,看得眼睛都直了。而她折婆婆又是当地钩娘中的“名花”。结婚的时候,婆婆送了几件自己钩的衣物给儿媳妇,其中一件花背心,亚芳见了珍爱得当宝贝似的,简直以为是件稀世珍宝。娘家人来了,亚芳拿出来展示给他们看:“这是我婆婆钩出来的呢”,惹得娘家人也跟着眼热,便怂恿她跟着学。从此,亚芳下决心要跟婆婆学会钩花。

在亚芳走进这个家门前,亚芳的男人在外面打工做泥水匠活儿。平日里,公公下地做农活,回来后就把家里烧饭、洗锅、抹灶、喂猪的事给揽了,婆婆坐在家里专心致致地钩花,一家人宠着她,成了个油瓶倒下来都不要扶的角色,一年收入不下三千五千,十来年下来,建起了一座小楼。婆婆整日坐在“绣楼”里,不晒太阳,不经风吹雨淋,那脸那手肤色白白嫩嫩的,比山区长大的亚芳还要娇嫩,把个娘家人羡慕得要死。

其实,亚芳婆婆也很眼气亚芳,说亚芳她们这代人有福气,当年她们钩花可是“地下活动”呢,要偷偷摸摸地钩,生怕被人发现,被指责是搞资本主义,哪像现在的年轻人,可以光明正大地钩。

不学钩花不知道钩花的难处,学钩花说不容易还真不容易,轻轻巧巧一根钩花针,在亚芳的手里好似有了千钧之重,你要它向左插它偏偏往右;你捏紧了它钩起来就不灵活,捏松了它又从手上往下掉;而且,编花式时还要记数,要不停地换色线,这个花瓣的边儿十五针一转,那个枝叶褶儿二十针一换,少一针多一针都不行。亚芳在娘家哪做过这种事?钩起来不是多了一针就是少了两针,钩钩拆拆,拆拆钩钩,心里就烦。规定了花瓣的头安在第三个扣儿上,偏偏错钩到第四个扣儿里,钩成了往桌面上一放,真相出来了,花瓣比“样子”大了一框。特别是看到邻家小女孩灵玉,才十二岁,钩针在她手上,如同生在手上一般,钩起来流畅自如,简直是出神入化、变化莫测,亚芳直骂自己怎么就这么笨,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骂归骂,亚芳没有气馁,她是个极好强的人,好学,也极专心。终于,经过几个月的苦学苦练,亚芳也坐进“钩娘”群里。她跟着婆婆钩,不经意间家里就添了台大彩电,过一段时间,又购置了一辆摩托车。转眼间,亚芳来袁庄已经十几年了,儿子都考进了县重点高中,孩子报名那天,亚芳拿出四五千块钱,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再看周围钩花人家,哪一家不是楼房小院,一家家花团锦簇的样子。

亚芳的婆婆年纪渐渐大了,前些年,跟亚芳一合计,注册办起了一家工艺品公司,专门为周围的钩娘们提供编结业务,加工品直接送外贸,生意很红火。接送的业务都由亚芳来做。婆婆只负责坐镇在家里技术上把把关,不过,她时常还会坐下来钩几针,或者是给产品钩一个“花样”,或者是帮助前来送货的人整一整成品……她说,捏惯了钩针的手哪一天不拿一下就会觉得不习惯不舒服呢。

记得一位民间工艺学家说过一段话:机械制造出来的东西往往养成大家粗暴的待人接物的习惯,而传统工艺制造出的手工艺品能唤起人们的亲近感。我觉得这话用在袁庄人身上是很贴切的,你看袁庄镇女人那样显年轻,那样显文雅秀气,这里面可能就隐含了钩针和梭子的大功劳呢!

记得当年有一首叫《金梭和银梭》的歌,其中有这样的歌词:

太阳太阳象一把金梭

月亮月亮象一把银梭

交给你也交给我

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

……

是的,正是小镇的一代代钩娘们,用她们灵巧的双手和手中的梭子钩针,编结出了她们的美好生活和美好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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