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垛

草垛是乡村的一道风景。

秋收的时候，农人将脱去稻粒的稻草摊放在河坡或空场地上，让风一遍遍地吹，让阳光反复地照晒，历经十天半个月时间，稻草漂成一色金黄，这时农人来了，他们把干稻草收拢起来，打成一个个草捆，准备堆草垛了。

我家堆草垛是富有仪式感的。堆草垛那天，几乎是全员到场。年迈的祖父必是要去现场的，祖父不是去参与堆草垛，而是看，他不看不放心。祖父先要看一下草垛的脚子有多大，匡算一下能否满足草量的需求；再要把草垛脚垫高，看看草垛四周的排水处理得好不好；还要检查一下场地两端竖起两根木桩是否牢固，待确认无误后，我们家的堆草垛工程才算正式开始。

父亲是堆草垛现场责任人。父亲吩咐我们，把草捆一一运送到草垛基地前，由他先码成草垛脚子的模样，再一层层叠加，待加到一定高度以后，父亲就爬上草垛，用脚在上面一遍又一遍踩踏……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负责把稻草捆从较远的地方或扛或拖运送到草垛旁边，父亲站在草垛上面，等待我们把草捆传递上去。这时候，祖父并没有走，他指导我们在什么地往草垛上叉送草捆，包括叉送的角度，铁叉插入草捆的位置等等。父亲一边接我们递上去的稻草捆，一边认真地码放。祖父对堆草垛的要求很高，堆得好看不好看，堆得结实不结实，都有讲究。草垛堆成歪的，斜的，必得返工重来。是的，即使草垛堆成了，如果码得不结实，一旦遇上风雨，草垛就有可能坍塌或因漏雨而造成腐烂，也是前功尽弃。因此，祖父很在心，站在草垛上的父亲也是一点不敢马虎。

随着草垛的增高，递草捆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草垛大的时候，人们会在草垛旁边竖起用于提送草捆的吊杆，我家的草垛比较小，最后的草捆是由下面的人一个一个向上扔。扔草捆也是很有难度的，但很好玩，我们很乐意做……渐渐地，一个有棱有角的草垛有了模样。堆草垛最后的程序是做草垛顶。“草垛好堆垛顶难做”，草垛的顶必须呈宝塔形，这样，下雨的时候，雨水就会随着斜面快速排掉，遇上风，也因为其三角形的稳定性不易被掀翻。当然，这是指长方形草垛，也有人家把草垛堆成圆形的，那个垛顶就像个圆锥了，整个草垛就有点像一个大蘑菇。

草垛的大小、高低，由稻草的量来决定。稻草多的人家，草垛堆得高大，犹如一座小山。稻草少的人家，草垛堆得相对矮小；不过，再小的草垛其堆积过程都差不多，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冬天的原野上，树叶掉光了，一眼望去，草垛特别显眼，这里一垛，那里一垛，在田边、路边、村边、屋边竞相绽放。从远处看，一个个草垛如同书写在大地上的一个个惊叹号，像是对农人劳作和收获的歌颂和赞扬。

稻草是耕牛越冬的饲料。我家养牛的那段时光，整个冬天，我天天随祖父去草垛上拔牛草，拔好后，我坐在牛栏前看老黄牛伸出长长的舌头，把稻草卷进嘴里，起初，稻草横在牛的嘴角间，一点一点被它收进嘴巴，牛咀嚼不快，但嚼得很耐心，很有味道。有时候，它们卧在牛栏里，眼睛朦胧着，忽然咕噜一声，一股食物从脖子处窜出滑进嘴里，它便开始不紧不慢地咀嚼起来。祖父说，这是牛在反刍。我对牛的“反刍”功能很好奇，也很羡慕，如果人有这个功能该多好，饿了的时候，将胃里的食物再反出来嚼嚼，也不至于那么痛苦。

稻草的用场很多，一些手巧的农人，趁着冬闲，会以稻草秸为原料，编织出五花八门的东西来：草床垫子、草枕子、草鞋、蒲团、绳子、门帘、窗帘……稻草还筑成了一个个狗窝、鸡窝、猪窝等等，儿时的多少个冬夜，我们钻在稻草窝子里取暖。当然，更多的稻草晒干后，成了烧火的柴草。我对烧稻草的经历记得特别清晰，灶膛里稻草填少了，不经烧，一会儿又得添，填多了，闷上老半天，突然轰的一声，火苗从灶膛里窜出来，有多少次我躲闪不及，额前的头发被烫焦，发出一股难闻的味，妈妈说：“又是只顾看书了吧？”

祖父烧火的日子，每每在烧火后会带给我惊喜：两只红薯或土豆从热灰中滚出来，成了寒冬的暖心食物。我捡起来，匆匆吹去上面的灰，急急地剥开黑乎乎的皮，咬一口，啊，那一个香呀，那一份甜哦……

草垛竖起来以后，便成了乡下年轻男女约会的好去处。夜晚，他们时常紧挨着坐在草垛边，低声说一些永远说不完的悄悄话。有多少次，我跟祖父去草垛上拔草，看到地上铺了一层稻草，我问祖父怎么有稻草铺在地上，祖父会心地一笑，说等你长大就懂了。说着，把地上的草收拾一番就回去了，第二天去，草垛前的地上又铺了一层稻草……从上一年，到下一年，年年如是。我多么希望自己快快长大，知道地上稻草的秘密。然而，当我长大的时候，人们不再堆草垛了。于是，我不曾有机会做草垛下铺草的事情。

在华夏农耕文明里，草垛如同淳朴守拙的农人，恬淡安适，宁静详和。草垛遍布了中国农村，但它不仅是中国的，它也是世界的。法国绘画大师莫奈，在19世纪的一个深秋黄昏，追逐阳光下的那些草垛，铺开画布，挥洒油彩，创作出著名的《草垛》油画。在画家眼里，阳光让秋后的大地草垛流光溢彩，色调在瞬息之间微妙变化，每一墩草垛在每一寸光阴里都充斥着不同的情感：庄重、威严、欢愉、淡泊、沉默、孤寂……

“秋阳泻金彩，远树铺黛青，闲憩倚草垛，笑喧响溪汀。”曾经的草垛成就了乡村的诗，成就了乡村的画，也成就了一个个乡村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