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家里就剩下母亲一个人,平时没有了说话对象,想说话了,就说给庄稼听。庄稼们是母亲最好的听众,母亲说话的时候,它们总是很安静,仰着头静静地听。
母亲时常跟儿子说:“真冷清,要是你父亲在世就好了……”说得儿子既心疼又无奈。
母亲年轻的时候做过干部,经常有讲话的机会,也就养成了爱说话的习惯。当然,母亲也曾经因为说错了话,差一点遭到批斗。母亲没有什么爱好,跟那些打牌的、跳舞的无法玩到一起去,母亲老年以后,也不太敢跟人交流,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好,惹出是非来。母亲偶尔也能找到自己的价值:小区门口超市的老板看中她有开店经验,愿意雇她帮助看店;一个以前认识的老领导,老伴去世了,说母亲烧的菜味道不错,愿意顧她去做家庭保姆……母亲说着,儿子听着,不过,只是笑笑,因为儿子心里清楚,母亲也只是说说,真让她去她也未必愿意。
母亲对儿子已经有了一种依赖,儿子不在家,她便天天给儿子打电话,唠叨起来没完。母亲说的都是一些只有儿子才能解决的生活中的困扰和难题,比如,想到大树上锯几根树枝回家,用来搭黄瓜棚;煤气罐子煤气没了,要去充煤气;过道间的吸顶灯坏了,要换灯泡;厕所的纱窗需要更换等等……还有,夜里睡不着觉,尿频,耳朵里嗡嗡的,眼睛昏花等等问题,但她又不愿意去看医生,只是要说给儿子听,说过了,她似乎就心安了。
其实母亲也是有爱好的,母亲的爱好就是坐儿子的汽车。母亲坐儿子的汽车无论多远也不觉累。母亲本来是晕车的,但是坐儿子的车母亲不晕,而且一路上谈兴很浓,说话的声音盖过了儿子放的车载音乐,母亲说的都是村子里的新事老情,多半与生死有关、与老人疾病有关、与家庭灾难有关,有老人自杀的,有婆媳之间说闲话的,有老人骑电瓶车出车祸的等等。有一次,儿子要去山东办事,问母亲愿意不愿意跟他去,儿子本来只是说说,没想到母亲二话没说就跟了去,一路上吃快餐、睡汽车,母亲没有一句怨言,兴致勃勃地跟儿子旅行三十几个小时。儿子很理解母亲,开车的时候特意不走回头路,让母亲多看看路边的风景,多说说话。
儿子是个好儿子,每次回家,便找各种理由开车带上母亲出去转转,这时,那些常挂在母亲嘴上的农事都不重要了,比如玉米田要薅草、水稻田要打药水之类听上去迫在眉睫的大事,只要一坐上儿子的汽车,不管什么母亲都能够放下。
儿子回家,时常给母亲灌输“得与舍”的理念,提醒母亲要放弃那些“珍藏”在冰箱里吃剩的不知有没有变质的食物。有时,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儿子悄悄给冰箱来个大扫除,等母亲发现冰箱里的东西少了,知道一定是儿子干的“坏事”,事后,母亲会走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去寻找。儿子有点“坏”,对这些扔掉的东西多采取“毁尸灭迹”,决不让母亲找到。母亲虽然心疼,但也只是短时间的“阵痛”,很快就把这些不快给忘了。
儿子说:“养条狗吧,可以陪陪你。”母亲说她不喜欢狗。其实儿子发现母亲对狗并不讨厌,平时见到饥肠辘辘的流浪狗,母亲会想方设法给它们弄吃的。
“那养几只鸡吧,可以天天吃新鲜鸡蛋,反正家里有鸡吃的东西。”儿子说,母亲说家里没地方搭鸡窝,而且鸡窝的味道那么臭,对邻里不好。
儿子又说那养一只羊也行,附近公路的两面都是树林,野草丰盛。“我才不养呢!”母亲决然说,“邻居家养的两只羊整天叫唤不停,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儿子实在想不出什么新招能让母亲独自活得有趣些。
其实,母亲有她的小心思,她知道自己一旦养了这些家禽家畜,就不能来去自由了。
儿子在外地做工程,常换地方,每次一回到家,母亲既开心又快乐,就像个小孩子,尾随着儿子喋喋不休。现在,儿子又要离家了,对母亲来说,又是一次离别忧伤。母亲在院子里栽早晨刚买的什么瓜秧。母亲一边栽一边央求儿子道:“明天去吧,再在家待一天。”
“不行,今天得去,工地上有事等我呢!”儿子回答得很坚决。儿子在向车上搬东西,做出行的准备。听母亲那边没有声音,儿子回头,见母亲低着头,手里的活已经停下来。儿子努力提高声音说:“过几天我不就又回来了……”,其实,儿子的话是违心的,工地离家那么远,来回一趟很不容易。
母亲手里栽着秧苗,好像在跟儿子说,也好像在自言自语:“上次买的秧子太小了,只活了三根,这次看能活几根……今年柿子树上的柿子太多了,吃不完,你又不在家……今年玉米收了好多,你又不肯带……”
儿子的出行准备已经就序,他坐到车子上,启动了车子。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仍然低着头,还在自说自话,她身边只有老屋的院子和庄稼地,庄稼地静静的,庄稼是最爱听母亲说话的,它们听得很细心,总是不厌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