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到今天,有过四次造屋经历,前两次由我的父亲操办,后两次是我经手。
我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末的如东农村。如东是南黄海边的一个县治,这里南濒长江,东临黄海,属于江海平原,60年代的时候,农村大多是草房子,还有许多土墙元宝屋。这里可能有必要对元宝屋做一个注解,因为90后出生的人多没看到过。元宝屋的屋面就像一个倒扣的元宝,因此得名。元宝屋一般为三间,中间的一间高两边两间低,中间一间两端有房梁,桁条架在房梁上,两边两间为披屋,桁条一头担在房梁上,另一头搭在两端的墙头上。元宝屋大多为草屋顶,三角形屋面,一削水的大斜面。偶尔有一两幢瓦元宝屋,那便是富裕人家的标志,很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当然,尽管是瓦屋面,也只是盖薄薄的瓦,瓦片下面铺的不是旺砖,而是柴旺,这种房子有一种特殊名称——过落瓦。
从我记事起,我家就拥有三间实实在在的瓦房,这是我小时候很是为之骄傲的事情。不过,我家的瓦屋开间很小。乡间流行的房子堂屋开间多为1.26丈,俗称“丈二六”(更大些的有丈四六),而我家的堂屋只有“丈零六”,两房间的开间就更小了,是九尺六。
我家的三间小瓦房是祖上传下来的。木料和砖瓦材质都不错,每根桁条的下面还设置楔木,楔木呈波浪形,一条波浪线,从房梁到桁条,恰到好处。屋面上的小瓦也比较讲究,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房檐上装有猫头滴水,也是当时比较少见的。听我祖父说,小瓦屋是我的曾祖父开“学馆”的遗物。祖父说我的曾祖父是一位秀才,故留下这份遗产。小瓦屋堂屋朝南是个半墙,上半面按着玻璃,下半为砖墙,大门装有腰门(一种只有半人高的门)。下雨天,出不了门,大门开着,关了腰门,那雨就打不进来,前墙有半墙采光,家里就是亮堂的。雨天,祖父带我坐在腰门边看雨听雨,雨点打在屋面的声音很好听,房檐猫头上的水滴落在等天水过漏上,更是带有一种琤琤琮琮金属般的声音,听着听着,祖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便爬到朝南的香几上去看列祖列宗的牌位。
这时候我家有九个人,显然,3间小瓦房已经住不下,父亲便跟祖父商量建新房。
一
我的叔叔是一位烈士, 1948年, 18岁的叔叔在解放海门余东镇的战斗中牺牲。我是在叔叔的牌位上看到的这个记载。
祖父将叔叔的遗体运回来,埋在我家西南边的大路旁,并在叔叔的墓前栽下两行白杨树。小时候,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跟祖父去给叔叔上坟。有风的日子,白杨树上的叶片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祖父在叔叔的坟前点上一堆纸,要我在坟前拜一拜,祖父会坐在叔叔的墓碑旁边抽几袋水烟。
1966年,叔叔墓前的白杨树已经挺拔高大。父亲跟祖父商议,决定把这些白杨树砍下来,制作成建房用的桁条。父亲先是把白杨树放在门前小河里沤,几个月以后捞上岸刨光做成房梁,白白光光的,很有点桁条的样子;接着,父亲又从屋后竹园里斫下许多竹子做椽子。父亲跟邻里人家商量,转一些小麦秸给我家(下年再转给他们)用于做屋面。就这样,父亲在我家老瓦房的东首建起3间砖墙草顶房子——前山屋。
船真屋假,这是如东乡里人的一条古谚,意思是屋子是可以掺假的。我家的新房子属于很假的房屋,首先是“三架梁五架起”,从外表上看,屋子是五架,实际上只用三根桁条,边上的两架直接担在墙头上。如果没有烈士叔叔坟前的8棵大白杨树,房屋根本就建不成。但是,父亲母亲整个人却忙得瘦了一圈,从铺设房屋基础,到墙上砖块的购置运回,再到房梁桁条的木工加工,以及兴建中的各项工程的人工、茶烟、伙食开销等等。我那时还小,只是觉得建房很好玩,完全不知愁滋味。
那次建房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上堂屋正梁时的敬菩萨和工匠说“鸽子”。
那天天还没亮,木匠和泥水匠的两个“掌作”师傅就来了,同时,父亲还请了两个小工。父亲请小工将贴了三个大红福字的正梁“请”到堂屋地当中,横担在凳子上,开始敬菩萨。父亲在菩萨观前供上果品,点上香,磕了三个头,后面是放鞭炮。这时候,两个师傅在鞭炮声中登上木梯,登梯子的时候,木匠师傅说起了“鸽子”:“今有好日喜洋洋,我为主家来上梁,华堂造在福地上,子子孙孙幸福长。恭喜恭喜发财!”木匠的“鸽子”一结束,父亲上前递上一个红包给他。接着,泥水匠也开了腔,泥水匠平时说话声音不高,听说他不太会说“鸽子”,他说鸽子的声音不及木匠的嗓子洪亮,吐字也有点含糊不清:“脚踏木梯步步高,王母娘娘把手招;问她招的是什么,主家上梁时辰到。天上一声金鸡啼,地上一声草鸡叫;金鸡啼,草鸡叫,主家上梁时辰好。恭喜恭喜主家发财!”不屑说,父亲也给他准备了红包。随后,在众人齐心举送下,正梁被提上去,扶正,两位工匠师傅又对说了一段“鸽子”,接着又是放鞭炮。父亲把刚才敬菩萨的年糕、馒头和供果用一个竹筐装好系送到房顶上去,朝房梁上抛,一边抛木匠师傅又一边说起了鸽子:“篮中装的抛梁宝,好似金花真不少;抛了馒头又抛糕,贵府发财节节高。馒头糕来抛金梁,贵府早出状元郎。恭喜,恭喜!”馒头糕和果品撒落地上。这时天已大亮,邻里孩子听到鞭炮声,又听到说“鸽子”的声音,赶紧起床跑过来看热闹,主要目的是来抢拾抛梁的糕和馒头。按照风俗,抛梁的果品要有人哄抢,这样的场面,才显得主人家有人气,有财气。孩子们把抢拾的馒头等物放入衣袋,带回家,带给老人小孩食用,据说可以保老人添福添寿,保得小孩无病康宁、学习进步。这时候,建房工程算是达到一个高潮。
草房子有一个优点,就是冬暖夏凉。不过,草房子的缺点也很多。草屋脏,房顶上时常向下掉灰掉土屑儿;草屋怕风、怕雨雪,一阵大风就有可能把屋顶上的草掀掉,长期阴雨会导致屋顶麦草腐坏漏水,长时间洇水则会浸塌墙体……住草房人家几乎每年都要修屋,这又造成了柴草不够烧的恶性循环。
草房子屋顶的兴修一般是一年一小修,三年一大修。小修的标准是哪儿坏了或漏雨修哪儿,将烂了的屋草扒掉,清理干净,换上扑成斜面的新麦草,然后,整理出新。小修后的草屋顶是很富画面感的,一块新一块旧的麦草片镶嵌在屋面上,很有特色。大修则是指整个屋面全部更换成新的。
盖屋是工匠的事,小工活则是家人的事,我家盖屋的小工活多由我的父亲做。小修的时候,草匠预先考察一下屋面损毁的程度,做个预算,需要增加多少块麦草,需要多少稀泥(用于固定麦草),然后确定修屋的时日。修屋那天,草匠在门前搭起一块门板,在上面做草片子,草片做好了,再爬到屋顶上去(有时做草片就要好几天)。
修屋的时候,草匠站在脚手架上,将原保留的地方屋草掀起来,用旱竹(一种专用工具)撑住,然后指派小工做这做那。父亲做小工的时候,头上常戴一顶破草帽,身上裹一件长褂子,以便遮挡灰尘。“要草呀!”草匠叫唤一声,父亲急急忙忙赶过去。“要烂泥呀!”草匠又叫一声,父亲又脚不停歇地飞跑过去。父亲哪里敢有半点耽误,他耽误了草匠,耽误的是时间,也就是工钱呢。
修屋时灰尘很多,先是拆除的时候满满的都是灰尘,然后是盖草上也满是灰尘。盖草之前,为了麦草不至下滑,草旺上要膛一层稀泥。运送稀泥的活儿很累人,一粪勺儿稀泥,十几二十几斤重,端起来还得快速的跑,半天下来,端的人必是两臂乏力,两腿发软……直到最后做屋脊,小工才可以松口气。做屋脊是精细活,也是功夫活。草匠先在地面把屋脊做成个大概,送上房顶安装,然后是精心打磨。一开始,屋脊上的麦秸草虽然做了压实工艺,但麦草头却是翘着的,必须草匠们用草钩一点一点往里嵌,直至屋脊光滑为止。草匠们嵌屋脊,进度十分缓慢,那是主人最心焦的日子,他们期盼着早日完工,他们的内心在计算着工钱咧。但是,他们又不敢对草匠们有一丝一毫的不敬,因为只要草匠们哪里不满意,他只要在做脊时留一手,脊面不嵌光滑,屋面上留有飞草,都是导致漏雨的罪魁祸首。
修屋面的时候,孩子们是最喜欢帮大人做点事的。修屋一般要支起打草的“吊杆”。吊杆是自制的,在靠近屋子的地上竖一根高大的木竿,木竿顶端吊一根横竿,横竿的一头系一个钩子用以挂物,另一头系一个长绳子用于人工操纵,孩子们时常会踊跃地站在吊杆下帮助扯绳子,看小工将屋草片子在钩子上挂好,喊一声:“拉!”孩子便拼命地向下扯动绳子,横竿的另一端便慢慢抬高,被送上了屋顶……当年,父亲在忙于端泥接草的时候,我便戴一顶破草帽站在吊竿下为草匠打吊竿,吊草片子。
住草房子的日子会有许多乐趣。草房子的屋檐下,总是住着一群麻雀,麻雀和人好像很亲近,又好像很疏远,它不像燕子那样大方,总有点偷偷摸摸。早上开门的时候,麻雀们早已出门,白天有时回来,站在屋檐上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叽叽喳喳,跳跳蹦蹦,跟我们玩一会迷藏,但从不肯领我光顾它们的家。晚上,我爬到屋檐瞅瞅,却无法判断麻雀们躲在哪一根椽子下或哪一片草窝里,但我知道麻雀是在我家的屋檐下住着的,因为我曾不止一次在我家屋檐下掏出一窝窝麻雀蛋来。
寒冷的冬天,草房屋檐下会挂下许多冰棱,长短不一的冰棱,在太阳光照射下发出奇异的光,很是壮观,孩子们会一家一家地看,看谁家屋檐下的冰棱最长最多。那次,锁儿哥爬上屋檐攀折下几支冰棱,分给我们几个人,各拿在手上当宝剑舞,结果挨了他父亲一巴掌。自此后知道屋檐下的冰棱是不能攀折的。
当年的农人一辈子大抵就在做两件事:一是积存钱钞,准备建房子成家;一是积存钱钞,为孩子准备成家的房子。
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我家的草房已经有了15年,是老房子了。当年用于做桁条的白杨树,尽管树身很直,但材质不结实,容易生虫,房子建成几年后房梁上就出现了虫蛀,常有蛀屑往下掉;竹制的椽子,时间长了因为承重后变形严重,造成屋面跌凹,椽子头上翘,捣坏了墙头。屋面跌凹下去的地方成了一个“天水缸”,遇上雨天,大落大漏,小落小漏。那几年的下雨天,我们兄妹们的任务就是在屋子里的漏雨处接水,屋里四处摆满了接水的盆盆罐罐,滴水的声音,叮叮咚咚,倒也好听。只是在我说滴水声音好听的时候,被父亲甩了个嘴巴。
这时的我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小伙了,虽然个子很矮小,但年纪摆在这儿。父母亲开始考虑我的婚姻大事。房子是乡下人的脸面,住着个破烂不堪的房子,相亲的人是不肯登门的,即使被硬拉来,也是看一眼就走人,我家的房子房子到了不修不行的地步。
母亲是抱病为建房奔波的。
母亲在生下我弟弟以后便病倒了。母亲一生中生了七个儿女(其中,我哥哥9岁时溺水身亡),到第七个,也就是我弟弟出生的时候,母亲患上心脏病,是一种风湿性心脏病,浑身疼痛,走几步路,就脸色发青,气喘得不行,但母亲还是不肯歇息,家里的大小事情多由她张罗。
母亲计划要建8间房子,6间小瓦屋面,两间平瓦,一字线朝南。平瓦的房子放中间,先用于做厨房,待两个儿子成家分开住,一个儿子3间小瓦屋,中间的平瓦厨房就留给老人。老人,这就是如东农村的传统,也是一代代老人的心胸。他们总是把好的东西留给儿女,自己将就着过日子。
二
建8间房子的规模是很大的,在当时算得上一个重大工程。
作为兄弟中老大,而且年已二十,家里建房子,我理应要为父母们分担一份责任。
祖屋上的材料可用尽用。比如小瓦屋上的旧木料就很好,虽然有点短,但质量好。我们商量,将原堂屋的桁条作为新屋房间用,不过,这就限制了新屋开间的长度。吸取老草房建房时的经验教训,桁条椽子中尽量不用杂木和竹竿材料,而且,注意传统的“头不顶楝,脚不踏桑”,就是不选楝木做桁条椽子。老屋上的旧瓦片和猫头滴水只要不破就是好的,不足部分,到大队小砖窑找来作补充(事实上没有找到猫头滴水,因为这时候已经不生产);老屋上的砖块多已经锈蚀,只能填埋作新房的基础。这时社会上流行一种土坯砖,价格只有熟砖的一半还不到,因此,外墙用砖块,内墙就选用土坯砖……总之,我家建新房依然实行“船真屋假”的原则,因陋就简,跟当年“李顺大造屋”没有太大区别。
1978年春天,我家开启了我人生中第二次造屋工程。
春天建房,是母亲定的。
母亲是有算计的,春天建房,工匠的工钱可以拖到年底结算,就有大半年的回旋余地。如果在下半年起房子, “六月的债,还得快”, 很快就得结账,母亲的账算得很精,“会算计一时穷,不会算计一世穷”,这是母亲那代人过日子的理念。
新屋的房址在老屋的东南角上,这是生产队新划定的一条住宅线。说是住宅线,其实只是定了个线,没有任何配套设施,而且,新屋基地地势很低,建房户必须自己积土垫高房屋基础。老家对房基填土用一个很好听的名词:“富(附)地台”,富,这是每个人都抱有的梦想和希望。1977年冬天,我跟父亲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富”地台活动。8间房子,将近500平方米的基础,要在这个平面整体上升0.8米,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和父亲天天起早摸黑地担,从老屋处挖,挑送到新屋地上,有近100米运距。年近六十岁的父亲,因为天天担土,累得时常咳嗽不止,但他依然坚持。有父亲的“愚公移山”精神在前面,我当然不能偷懒,挑得我看到扁担都怕。其实,我所担的土还不到父亲的一半,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我身材小,力气也小,这让我的内心十分愧疚。
这时候,弟弟提出不想上学了。弟弟见母亲生了重病,家里没钱建房,便不想上学了。“不上学就回家劳动。”父亲说话很冲,对儿女从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弟弟就真的回家了。弟弟回家能干什么呢,父亲便跟小砖窑头商量,让弟弟到他那里学做砖头,以此换取建房的砖瓦。夏季里的一天,我到小砖窑装砖头,看到弟弟正打着赤膊,在做砖棚里调制做砖的泥巴,弟弟用铁锹把一堆烂泥挖起,甩到一边去,然后用脚在上面踩,踩过了,再用锹挖过来……弟弟瘦弱的后背被太阳晒得黝黑,流淌的汗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真难为弟弟,一个只有15岁的男孩!
房屋的地基垒得差不多了,母亲让父亲请算命先生给“掐日子”,也就是择定房屋开工的日子和上堂屋正梁的时间。掐日子是要付喜钱的,为了省点钱,父亲说,现在也有人家不“掐”日子,房梁跟工程进度上,山墙到顶就上梁。但是,母亲坚持要请人“掐”一下,这个钱她坚决不省。
我家的期待已久的造屋工程终于开工了。开工的日子,我在泥水匠队伍中看到了曾经在我家做活的草匠。显然,草匠很有眼光,随着草屋的逐渐減少,他立马转业学了泥水匠。老草匠砌墙时站在墙体的内侧,一般来说,站在墙内砌墙的多为徒弟一类,因为内墙没有外墙讲究。
为了省点开销,我家建房没舍得请小工,亲戚们都主动过来帮忙,我的两个表兄,一个十八一个二十都被家里派来当了小工。我责无旁贷的更是一个重要“小工”角色。
为了便于将来兄弟分家,父母亲对两座房子的材料上都做了搭配,质量上做到基本相同。上正梁的时间,母亲又让算命先生定在凌晨,以减少闲人到场,其时只有几个匠人和必须的小工。这时候不兴说“鸽子”了,也不讲究敬菩萨的排场,不过,母亲还是让父悄悄地在家堂菩萨前点香磕了几个头,悄悄给匠人包了红包,然后请人把房正梁请上了房顶。
就在我家上房正梁的时候,我家的西邻来了。西邻的房子是前年建起来了,他过来的目的,是要查看一下我家房梁的高度,看看我家同他家是不是一样高。而且放出话来,两家的正梁房檐必须一样高,如果高了,他肯定是不依的。农村人家紧邻户与户之间对房子的高度比较讲究,按乡俗说,相邻间的房子,东首为上,如果东首人家的房子高了,就会压了西边的邻居,“挡”了他们的财路。我家当然不会去耽搁人家发财的。
我家的8间房子,前后只花了七七四十九天,中间还下了三天雨,这在农村是很快的。最困难的工程是上两块敞檐板。水泥板子笨重无比,把它抬送到门檐处的工程,叫做“上檐沟”,这檐沟是钢筋水泥浇铸的,估计在一吨以上,要把它举送到大门处檐头上,没有起吊设备,实在是一件难事。泥水匠师傅吩咐父亲第二天要请10个大劳力一起抬送。晚上,父亲一家一家跑,跑了一个生产队,不是这个人不在家,就是那个人出了远门,只请到7个。第二天,上檐沟了,泥水匠师傅又从工匠队里抽出几个人加入到抬檐沟队伍中,就这样,十来个大男子,分成几个层次,有站在地上的,有站在凳子上的,还有站在木梯上的,先是用肩膀扛,然后用双手举,最后用棍棒顶,大伙一齐声地喊着号子:“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喊声震天,总算扛了上去(听说当天另外一户人家上檐沟板时掉下来砸死了人)。
房屋完工的时候,我的父亲身体瘦了一圈,腰身也明显佝偻了,我的母亲则已经躺在床上好多天不曾能下地。母亲虽然躺在床上,却一直没有停下来,她依然操持着家务。她盘算着工匠们每天的饮食,伙食不能太差,完工的时候必须请工匠们吃一顿完工酒,母亲甚至对下半年工钱结算都考虑到了,不足的部分向谁家借,借多少等等。穷建房人家就是这样难,这样折磨人。
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5月里的一个雨天,我的辛劳一生的母亲因病去世了。这一年,母亲54岁,母亲只在她劳心建起的新房子里住了不到一年时间。应该说,母亲的早逝与这次建房有很大关系。
母亲逝世后的第二年,我弟弟当兵去了,妹妹出嫁,这时候,我在镇农机灌溉站上班,新房子长长的8间屋,就剩下父亲一个人守着。这时的父亲享有多个身份,他的弟弟是烈士,他本人是复员军人,现在儿子又当兵了,他又成了军属老人。
1984年,我们生产队实行联产承包,如东县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比邻近县市略晚一些。也就是在这一年,我家的建房欠款基本还清了。
乡间有一句俗语:“亦工亦农,一辈子不穷”。我一边种着地,一边在灌溉站当工人,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把书本上学到的知识运用到种田上,地里采取兼种,实行“三熟制”,蚕豆地里夹种一茬春玉米,春玉米收了再种一季晚稻,这样就比人家多收了一熟。人当然要比别人辛苦许多,但一年下来,家里便有了余粮,也有了余钱。父亲很是高兴,鼓励我说:“现在政策好了,吃粮不成问题,但是要想改变贫穷的样子,就得建新房子。”
父亲仍然保持着老家人的观点,把房屋当作一家人的脸面。于是,我就又有了重建房子的梦想。
1981年,我结婚。妻子是一个民办教师,工资很低。而且,教师这个职业很清苦,除了工资,什么外块也没有,而且学校制度严格,一大清早,就到学校去,晚上回家后还要带晚批改学生作业,星期一、三、五晚上还要集体学习。有了孩子以后,妻子根本没时间带孩子,我便又成了孩子的“保姆”。这几年,我的生活是一个三角形:上班、种地、带孩子,好在灌溉站值班时间上有灵活性。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带孩子就不可能精细了,有好几次,因为灌溉站临时有人要打水,我计算着孩子该什么才会醒来,便把他一个人放在床上,等忙完了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滚落在地上……
我是一个不甘于现状的人,生活的压力虽然很大,但我一直保持着读书学习的习惯。在灌溉站打水期间,只要一有时间我就看书。晚上,家里的活儿忙完了,妻子在灯下批改学生作业,我就坐在她身边一边陪孩子一边读书,我们夫妇读书工作的行为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儿子,让他从小有了爱读书的习惯。
我的努力换来了单位领导的信任,他们认为我“有用”。单位的几个领导都是农民出生,自称是半“文盲”,站长是解放前的老干部,主任是老机工改行,因此,只要单位需要弄个文字方面的东西就得请人,比如办专栏、订工作制度、年终写总结等等,以往都是请单位外的“能人”帮忙,现在,他们发现这些事情我都能做,而且做得比他们好,甚至可以不用给报酬,当然就不想请人了。1987年,他们便把我拉进单位当了一名会计,名义上是会计,更多的是做文字工作。这样,我就由一个工人变成了单位的管理人员,叫做“以工代干”。
看我家的收入渐渐好起来,父亲便积极怂恿我建房,而且说:“要建就建个楼房。”父亲一生没见过大世面,他没有多少好建议,但我觉得他这个建议倒是有点前瞻性。
三
我盖楼房是1992年的事。
为了取得宅基地,我跟弟弟要先分家单独立户(我跟弟弟成家以后,一直没有分家)。在农村,分家可是天大的事,兄弟分家时常常是锱铢必较,有时就因为几只碗、几双筷子,兄弟之间、妯娌之间反目成仇,甚至大打出手。
我们家分家比较平和,但程序是要走的,按规矩请舅舅主持,请生产队会计作证。房子是父母亲早在前面建房时就已经定下了的,东西各3间抓阄分配,中间的厨房由父亲使用,继承权归兄弟俩。大的方面定下来,小的事情就比较好办。结果,我抓中了东面3间。
这时,如东农村星星点点有人家建楼房。户型都很简单,多是将3间房屋叠成两层。人们也不搞图纸设计,想到哪建到哪。
有了建房动念以后,我便开始留意起周围人家的楼房模式,一家家看过去,然后在内心里揣摸,两层的,三开间的,适合农村的,起居方便的……就这么多标准,然后,又按照自己的经济能力,设计建造的标准,就这样,建楼房的事天天在我的内心里做着推敲、比较、打腹稿,对方案进行一遍遍的修改。
这时候的建房材料很紧俏,钢材、水泥、砖瓦都不好买。不过,镇砖瓦厂的厂长和办公室主任我都认识,办公室叶主任以前是生产队会计,他老婆也是民办教师。那天,我去找叶主任,叶主任明显比以前胖了,也白了,他身上的衣服的穿着也显得很得体。听我说明来意后,叶主任向我诉了许多苦,现在砖瓦的太紧张了,才到3月份,厂里下半年的货已经订完,但他对我的请求格外开恩,满口应承,5万块红砖,在国庆节前后发货。
为了确保事情的顺利,也为了保证砖瓦的质量,我在镇上一家酒店办了一桌,厂长没有来,叶主任带来一班人。酒席上,他举起酒杯,信誓旦旦:“我们大笔先生这么个小要求,大家都来帮一下,你就放一万个心!”事实上,国庆节期间并不曾能如期发货,叶主任诚恳地向我解释,因为要保证客商的货。这个情况我能理解,客商给的价格比农户的要高许多,而且跟人家是订有合同的。“你明年春上才建房子,你放心,我保证不耽误你的。”叶主任说话的声音很轻,让人颇感亲切。
接近年底了,终于有了砖头的消息。领发砖头那天,我发现老同学康春山居然就在砖窑上做烧窑师傅。老同学热心地到货场地上看了我的砖头,他摇头说:“老同学,你这砖头不好呀,属于黄皮砖。这种砖头内燃不足,火候嫩,硬度差,容易锈蚀。”我说我这是托叶主任的人情才弄到的。同学说:“他呀,喙头太多。你不知道呀,人们都叫他麻油壶儿,说得好,日得丑。”然后又说:“不过,也不要紧,反正你外墙要粉刷的,砂浆水泥粉刷过了,黄皮砖头就不容易锈蚀了。”我知道,老同学这是在安慰我。老同学只是个烧窑工,他也没办法为我做更多事情。
建房款仍有部分空头,妻子叫我向亲友们借一借,以此也看看感情,看看人心。我的几个亲戚都曾经承诺借钱给我建房的,却因为我不曾有时间上门去取,所以都不曾兑现,倒是我的东邻,一个远房堂叔,没待我我开口,就给送来3000元现金,这让我很是感动,因为我与堂叔之间素无交往,作为长者,他这样对我们,是没有想到的。3000元,用现在的眼光看微不足道,但在当时已是一笔巨款了。
我这次建房请到两个好工匠,木匠头儿和泥水匠头儿都是我的老同学,这让我省了许多心。他们在施工中一边做一边为我改进方案,趋于更为合理。建房的日子,我每天只负责给工人们提供一顿午饭,每人一包香烟。早晚他们回家吃,我另外补给他们每人10块钱。前后历时两个月,花费五万多元,一幢两上三下外加一个楼梯间、总面积180多平方米的楼房就落成了,楼房朝南外墙贴了洗石,显得清新大气,按城里人的标准,这样的房子,这么多面积,可算是一幢“豪宅”了。
在房子落成后,两个老同学跟我说:“你这辈子不需要再为房子费心了。”
我的这次建房,虽然还是穷建房,靠省吃俭用建房,但与父亲的穷建房已经有了很大区别,不用再像父亲建房时那样吃辛受苦。而且,我建房时没有父母亲时的许多讲究,没有请人掐日子看风水,也没有搞上梁抛梁说鸽子包喜钱等形式。不过,房屋的地理(风水)我自己还是认真研究过的。我的风水观就是:“房前无遮挡,视野开阔;户型规则,无缺角多角;还有:大路不对大门,大门不对河头。”如此等等。我搬进新屋以后,一家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不经意间,因为我勤奋笔耕,在写作上渐渐有了成就;孩子好学上进,考上一所好大学,后来又娶了个好儿媳,生了个好孙女;做老师的妻子工资越来越高……整个家庭顺风顺水,大家都说我家的风水好,并向我打听是请的哪一位高明的风水先生。
什么好风水呢,我觉得一个人和一个家庭发展得好,靠的是自身的努力和好政策,当然,也不排除好运气,这就是风水。
房子这么好,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在这个屋子里安度晚年了。
四
时光走到2015年,又出现了一个变故,由于国家建造启扬高速,我家的那个房子正好在公路线上,要拆迁。
以前也听说过要建高速的事,后来又没有了下文,我以为这次还是传言,没有往心里去。不料,这次却是真的,放线人已经来了。
放线那天,我跟在那群人后面看热闹。我发现,高速公路的界把定在我家河南面,我便放下心来。我告诉身边的人,高速公路在我家河南岸,碍不到我家。不过,没过多久,忽然传出消息,说是因为河南有个土地庙,高速公路要绕开寺庙,因此,我家还在公路线上。我不相信,高速公路会让寺庙?
不过,等到拆迁户的名单公布出来,我家确实在拆迁之列。是不是因为让庙宇被拆迁,我没有核实过,但高速公路在这儿拐了个弯,土地庙没有动,这都是不争的事实。当然,为了保护庙宇而做出个人牺牲,我觉得还是值得的。人们修建庙宇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一方平安!
拆迁公司的工作人员开始挨家挨户跟拆迁户交流,协商、讨价还价、订协议。拆迁户的人们有一千个不想搬不愿搬的理由:房子的风水好,不能动;房子的质量好,拆迁损失大;年纪大了,老祖宅老地方住惯了……嫌补偿标准低的,嫌新居住地方不理想的,总而言之,赖着不走,但目的只有一个,增加补偿金。
国家投入的事,是好事,也是大势所趋,哪是几个人就能阻挡得了的?
一些人在资产临评估前,动歪心思,做手脚:房子外面搞临时搭建,以增加面积;房子里面增加设施,以增加补偿项目……不少人暗示我,提醒我,甚至警告我,赶紧想主意,不能太配合,要想办法拖、等、赖……由于一些人的百般刁难,让征收拆迁工作进度十分缓慢。
那天,村支部书记来到我家。支部书记对我历来很客气,他说他要向我汇报一工作,谈谈村里拆迁方面的情况。他把上面的动员和下面的实情说了一通,绝口不提我家拆迁的事。然而,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请我在拆迁工作中带个好头。
支部书记离开不久,征收公司的工作人员就来了。他们将我家的测量情况做了通报,对补偿标准做了估算。我也说了自己对拆迁的感受。老屋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衣胞之地;而且,祖祖辈辈在老宅住了好几代人,舍不得离开是肯定的。从风水上说,住在这里顺风顺水,宜业宜居,实在不情愿搬走……说得他们直是点头赞同。当然,我也被他们的一番“动员词”所感动:这条高速公路是家乡的第一条高速。大家不是一直说家乡的地理位置偏僻,缺乏优势吗?现在修路了,修一条家乡通向外面世界的高速公路。有了高速,家乡的经济发展就算走上了快车道,有了它,家乡的经济地位就会得到显明提升。总之,建高速对家乡的乡村振兴具有极其深远的意义。当然,拆迁户也是很光荣的,你们舍小家顾大家,是为国家的建设做奉献……云云。
在我的一生中,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夸过,而且被上升到为国家做贡献的高度,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别无所求,当然,也是别无选择。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当初曾经对着党旗宣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面对这么点小利益我怎么能犹豫呢。我没有多想,也不愿多想,直接就签下了拆迁协议。
我的举动受到村支部书记和相关领导的赞扬,但是,我的“轻率”也遭到身边许多人的遣责。我家的拆迁补偿款是周围人家标准最低的,对此我不以为然,我觉得,在大家和小家之间,难免会顾此失彼。有时候,我会拿一个党员应该持的态度来说事,遭到身边许多人的耻笑。
老屋在挖土机的轰鸣声中成为一片废墟。望着我亲手建成的楼房瞬间被夷为平地,我的内心有一种震撼,一种难言的感受,我唏嘘不已。忽然,我记起了黄皮砖的事,我特地去查看了一下黄皮砖锈蚀的情况,结果,砌在墙上已经23年的黄皮砖,居然完好如新。
2016年,在我的人生步入花甲之年的时候,又开启了一次建房之旅。这次建房,让我尝了一回当掌柜和当老板的滋味。
新居是新辟的一个集居点。我家建房的时候,属于拆迁户中的第二批次,不少人家在建房,整个小区是一个大型建筑工地。集中建房时,大家移风易俗,一律在门前竖起两竿红旗,“红旗无忌”,因此,小区里到处是红旗,到处是机器声和人声,到处是来来去去的运输车辆。小区的户型是统一设计的,我的任务就是将设计图纸交给承建单位,有时间就到工地看看,到了重要工程段,施工方会通知我到现场来验看质量,工程结束,按照既定工期前来验收。
弟弟原已购房在县城居住,因为老家的老房子拆迁,他拿了一笔补偿款,便决定回家建新房,而且跟我合建。兄弟俩在分开近二十多年后又重新住到一起。在这一点上,我倒要感谢国家建设,是这条高速公路,让我到了人生晚年收获到一份亲情。
就在我家建房的时候,儿子给我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他们为女儿买了个学区房,没敢买太大,就70平,1平米7万。这得多少钱呀?我听了都直咂舌。儿子却轻松地说,爸,没事,我们办了房货,不用你出钱。只是告诉你一声,你有时间来看看。
我本已觉得自己的这次建房在我的人生中很了不起,但比起儿子的房子建设来还是落伍了。
新房的摆布科学合理,三间,两层,朝南,厨房、淋浴房、卫生间、客厅,宽敞、规整、实用。侄儿是学设计的,他为我们在庭院里购置了葡萄架、篱笆等设施,让庭院有了几份洋气。小区的环境也好,40多户人家;小区旁边就是宽畅的乡村大道,柏油的路面;农贸市场、超市、学校、医院、绿化游园和文体设施都离得不远。
搬到新居以后秋天的一天,我重回老宅那里看了看。老屋地基埋在高速公路下,成了启扬高速公路的一部分,公路上车辆如流。未动迁的邻家老嫂子在高速路的篱障上种了扁豆,她正爬在棚架上摘扁豆。我看到,秋风中的扁豆藤蔓还在拼命地绽放新绿,几束扁豆花在风中摇曳,此情此景令我感慨,一股眷念之情不由泛起,不由随手写下一段文字:
老屋留在记忆深处
那里有旧日时光的眷恋
那里有先辈的身影味道
那里有儿时的纷争欢笑
熟悉的话语,沉迷的饭香
直抵心灵,是温馨的港湾
老屋在日出日落中沉寂
新屋在车来车往中穿行
光阴的故事在重复叙说
时光不会倒流
只会向前,向前,一直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