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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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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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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蒙记

我报名读小学的时候,祖父特地为我买了个新书包,人造革的,一面印着毛主席头像,很好看。

其实,我已经不是个新生了,早在一年前,我就走进了学校,天天跟在两个姐姐后面去学校“陪读”。因我五岁的时候,妈妈又生下了我的妹妹,我不愿意在家里呆着,就成了姐姐们的尾巴。大姐上六年级,二姐上五年级,我有时坐在大姐教室里上课,有时坐在二姐教室里上课。身边都是“大”学生,听他们上课蛮好玩的。我没有座位,就坐在姐姐与同桌之间,姐姐们的同坐都不喜欢我。

那时候学校的老师很少,我记得二姐班上一直是个康老师,康老师很严肃,他上课的时候,教室里没有一点声音,包括我,也是规规矩矩坐着,虽然听不懂老师讲的什么,但一点也不敢动。大姐班上是个矮个子女老师,女老师说话的声音很低,很好听,但是学生不怕她。有一次,上课的时候,我的屁股被大姐的同桌用凳子头抵了,疼得我跳了起来,接着是一阵哭叫,引起课堂的一阵混乱。女老师急红了脸,却无可奈何,这个情况报到吴校长那儿,学校便不准大姐再带我坐在教室里了。

我成了他们的累赘。因此,在我还没满五周岁的时候,祖父就帮我到学校报了名。祖父跟吴校长很熟。吴校长说年纪小点不要紧,只要聪明就行。但是当看到我的个头的时候吴校长又有点犹豫了,因为我个头太矮,完全不像个小学生,吴校长跟老师说:“先考考他的智商。”吴校长让老师到厨房里抓来一把筷子叫我数,说数对了就接受我。我已经跟姐姐们上过学,自以为是老资历了,也不欺生,接过老师的筷子数起来,一下子没数准,我不服气地说:“重来!”吴校长看了,拍拍我的头,笑着说:“行了,就这一声‘重来’,这孩子我要了。”

这时候的学校是秋季班,在秋天入学,九月的天已经不是很热。吃过早饭,祖父把书包挎在我肩上,叮嘱我:“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好好认字,写字。记得新书拿回家,放在菩萨观子前等我。”我一一答应下来。我正了正身子,摆出一个标准的学生模样,因为我今天是正式学生了。

课本发下来了,一本语文书,一本算术书。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新书包,回家照着祖父的吩咐,把它们恭恭敬敬地放在菩萨观前。

祖父要为我举行拜书的仪式。祖父在菩萨观着秉上烛,拿三支香插在香炉里,点上,将新书供在香炉前,叫我跪下叩三个头。并且叮嘱,这以后,每次新书领回来,都要照着他的样子做。

晚上,二姐找来两张报纸,帮我把新书包好。二姐的手巧,而且包得认真,正反四个角上都包出一个斜角来,我说像个书袋。二姐说,一定要好好保护课本,书本好了,学习就会好。

我所在的小学叫西凌小学。学校在我家村东头,离我家不远,但中间隔了两座桥,两座都是很小的破木桥。刮风下雨天气我不敢一个人走,同学功成和锁儿是我的邻居,也是学前的玩伴,他们都比我大几岁,便成了我的保护神。功成的个子高,有力气,遇到下雨天,他就背我过桥。有几次没跟他们一起走,我一个人没办法,就从桥上爬过去。

学校校舍据说是一个地主家的老房子,瓦屋面。前两排,一排六间,中间隔起来,两间做一个教室。因为有两间作为老师办公室,只剩下五个教室。学校是个完小,六个年级六个班,校舍不够,只好到学校附近借了一个闲置元宝屋做教室。记忆中我在元宝屋教室里上了一个学期。一年级是个女老师,姓苏,苏老师梳着两条长辫子,圆圆的脸,弯眉秀目,我喜欢苏老师,为了讨好她,读书特别用功。

一年级班上的干部是由老师指定了,苏老师指定几个年龄比较大,个头高的同学当班干,我也很想,但因生得矮小,没当成。

元宝屋教室周围都是土墙,墙面上密密匝匝的有许多小孔,我以为是打仗的时候留下的,锁儿告诉我,那是野蜜蜂的巢穴。春暖花开时节,是蜜蜂采花季节,整天有野蜂围着土墙嗡嗡地飞,不停地撞向土墙。对我们上课产生了很大影响,好在一年级的课不多。

大些同学对野蜂很感兴趣,他们有时用草梗捅蜂孔,把蜜蜂逼出来。有一天,一个大同学说,用嘴咬住蜜蜂,就能吃到蜂蜜。我从来没有吃过蜂蜜,也很想吃,就问锁儿有不有吃,锁儿说他也没吃过。那天,我终于捉住一个,刚放时嘴里还没有咬,就感觉舌尖上一阵疼痛,是被野蜂螯了,肿了好几天。

我们在元宝屋里只读了半年,第二学期就回到学校本部上课了。

学校教室不同于校外的元宝屋,教室是砖墙,前面为半墙,上半面镶了玻璃,室内很亮堂。地面的土是夯实了的,又经岁月沉淀和人的踩踏,变得平滑光洁。教室里的课桌是木板桌,没有抽屉,学生把课桌下面用绳子网起来,用以放书包。学生坐的板凳都是各自从家里带过来的,高矮不一,参差不齐。教室前面有一块不大的黑板,放在靠山墙的支架上。黑板显然有了年份,木板已经开裂,板面上横着几条细缝,四角及边缘的黑漆有些不规则的脱落,漏出白色的底灰。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笔划时常与裂缝和底灰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一个粉笔擦,因为使用的时间长了,黑板常常擦不干净。擦完了,老师把黑板擦拿到黑板撑脚上敲一敲,敲出一团粉雾。

不同时间,不同天气,教室里会有不同景观。早晨,我们坐在教室里,阳光越过屋檐下的半墙透进来,把布在房梁间的蜘蛛网丝照得闪闪发光。接近中午,太阳的光线从瓦楞里筛漏下来,圆圆的光斑落在地面上。有蝴蝶不慎飞进教室,看似不对,又翩翩飞离去。也有懵懂的麻雀,闯进教室,环飞几圈,如同巡视一般,然后寻着窗户飞出去,却误撞在玻璃上,啪啪啪,一阵乱撞。这些小生灵一来,便牵着孩子们的眼睛,也搅乱了大家上课的心思。下大雨,雨滴钻过破瓦的空隙滴落在地上,“哒、哒、哒……”有时会滴在课桌上,滴在学生的头上、身上,便引发一阵桌子板凳搬移的骚动。

在老师办公室的门口挂着一个小铜钟,钟声就时命令,每天每课,我们随着钟声行动,敲钟是值班老师的重要职责,哪个值班哪个敲钟。

读书似乎并不难,跟在老师后面,老师读一句,学生照着念一句,比谁的声音大。第一课“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第二课“为人民服务”,先熟读,后背诵。到后来,课文越来越长,越难背,但都背了下来。起初写字,也是从笔画少的开始,什么“上”“大”“人”等等,先认字,后抄写,再默写。记住是没问题的,只是作业本上的格子太小,写出的字常常走到格子外面。

算术也不费事,从数数开始,一二三四五……先是掐着手指数。到了手指不够用时,老师叫每人从家里带来玉米粒、火柴棍,摊在课桌上,翻来覆去数。我是在家时就数过筷子的,对这些已经不在话下。

学加减法时,就把玉米粒、火柴棍放在桌子上,搬过来,搬过去,合拢,分开。学写阿拉伯字,歪歪扭扭,该直不直,该弯不弯。写“6”“9”反着笔顺,写“8”,写两个“o”拼在一起就成。

铅笔橡皮这些基本学习用具是备齐了的,每晚,姐姐帮我削好,但有时在学校写的时候不小心把铅弄断了,就得自己削。我动手能力比较差,常常削了又断,或者笔尖上的铅嫌尖嫌秃,很难掌握。我的同坐家庭条件比较好,他用的铅笔笔杆总是彩色的,我很羡慕。问为什么他的笔杆上面会有画,他说是他种的。我很惊讶,看我惊讶的样子,他起发的卖弄起来,他说只要把铅笔削下来的碎屑收起来,等有了一定的量,把它们包起来埋在泥土里,过一段时间,就长出花铅笔了。于是,我照他说的方法,悄悄埋下了铅笔屑,开始了一场等待。我的期待当然是一场梦,过一段时间,我到埋铅笔屑的地方时,发现地已经被母亲翻了,种上了玉米。我问母亲有没有看到铅笔,母亲说什么也没有看到,母亲问我地下怎么会有铅笔,我把实话说出来,妈妈啼笑皆非,她点着我脑袋说,铅笔是工厂生产出来的,怎么可能种出来呢。

我很失望,我的梦想原来是一场梦。

一个学期两次考试,期中,期末,只考语文、算术。考试也不难,基本上都是满分,回到家,祖父会问我分数,听说是满分,会要夸奖一番,或者奖励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如果拿不到100分,会问一问班上其他同学的分数,当得知我还是班上最高分的时候,还是有奖励。。

期末考试结束,放一天假,等老师改好试卷填好成绩通知单(下学期开学),再去学校,参加完散学典礼,如果能拿到“三好学生”的奖状,便显出一种得意的样子,跑起路来也是轻松愉快的。如果拿不到祖父也不多话,只是用手拍拍我的头说:加油,我家林儿是最优秀的。这“优秀”两个字是我加的,祖父不会用这些词,他最多会说是“最好”的。

寒暑假是自己的,假期作业不多,用上三五天就能做完,剩下的日子,除了帮家里采猪草羊草,就是变着花样玩。

锁儿家白天大人不在家,便成了我们的天下。锁儿从衣橱里翻出两块被面,一个人一条披在身上学和尚。锁儿家的被面是格子的,披在身上还真有点像和尚,只是我们不会念经,只能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一遍遍地念“阿弥佗佛”。有时我们也“跑方”,跑方是和尚做道场撒花时的一种形式。跑方必须四个人以上,几个人穿“八字”(交叉)跑,不能跑错,很有意思。有几次我们正跑着,锁儿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我们一个个作鸟兽散,抱头鼠窜,锁儿不跑,他必然遭到父亲的一顿打。

1969年,我已经上五年级了。这期间农村时兴背《老三篇》,我的不识字母亲天天晚上要我教她背,后来,母亲能一字不漏地背诵《为人民服务》和《纪念白求恩》,我在教她的时候,自己也熟了。学校举行背诵毛主席语录比赛,我全文背诵《为人民服务》,得了个第一名,被推选为学毛选积极分子,老师奖给我一只新书包。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一共用过两个书包,第一个是祖父买的,第二个是学校里奖的。

那时候特别喜欢老师表扬,一表扬,就高兴,就飘飘然。越表扬,读书越起劲,也越加认真,慢慢地,喜欢读书就成了改不了的习惯。

到六年级的时候,我成了班上成绩最好的,而且,我的字也写得很规整,名字常挂在老师的嘴边,成了其他同学家长口里的“别人家的孩子”。

学校里开设写仿课,写仿就是写毛笔字。写仿本是学校发的,黑墨和砚台要学生自己带。学生带的砚台五花八门,有的人用碟子,有的用盘子,后来,一个个找粘土,做出砚台形状来,放在灶膛里烧制,但多不成功,烧狠了变形,火工不足的漏墨。不过,这让大家的业余时间变得很充实。上写仿课的时候,同学们认真磨墨,然后在“仿本”上学写字。教我们写仿的是康老师。康老师每次总是先把样字挂在在黑板上,让我们照笔顺临写。学生一笔一划,严谨认真,却扭扭歪歪没有个字形,倒把身上的衣服弄出一团团墨迹。

后来上写仿课,康老师就叫我们写大字报。

我们学校朝北的墙面有四个上下凸出的垛儿,正好用以写标语,标语的文字拟好了,是四个“念念不忘”: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前三句字数比较少,第四句却比较长,写字人说这一句写不下。吴校长到现场看了看,说这很简单,用隶书写,把字写成扁的,就像人家棺材弧头上字一样。吴校长说者无心,旁边的“造反派”老师听得分明,立即上纲上线,吴校长就被揪出来遭到批斗。

康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说,学校要求我们每个同学都写吴校长的大字报,斗争吴校长,可是斗什么呢,除了这件事,学生没听说过吴校长的其他罪行。后来康老师就写出样板报来,让学生照着抄写,这就成了学生的大字报了。吴校长的罪状还真不少,他曾经把有领袖像的报纸铺在床上的席子底下,天天睡在上面;他曾经在呼口号的时候,举起的不是红色语录本,而是黑皮夹子……一时间,吴校长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按康老师安排,学生每天站在吴校长的宿舍门口,要他接大字报读大字报。

吴校长是祖父心中敬重的人,他不准我写他的大字报,每次上写仿课,他就帮我请假。就这样,因为我写大字报不积极,六年级没有获得“三好生”(优秀红小兵)奖。祖父说,没有奖就没有奖罢,不做昩良心的事,做个诚实的人最重要。

上体育课是学校里最有趣的事。一个星期两节体育课,除了下雨,都在室外上。体育课由吴校长教。吴校长个子高,身体却瘦,越发地显得高了。操场在学校的东面,操场的北边和南边都是小河,因此,在操场上打球我们就怕掉到河里去,体育课上常常出现在小河里捞皮球的场面,一个人手拿竹竿捞球,旁边站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说是操场,其实场上并没有体育设施,只在操场的东北角上有一个用于跳远的大沙坑,每次跳远前吴校长就叫学生用钉钯把沙坑的泥整理松,然后在上面跳。赛跑一般组成两支队伍,进行接力赛,吴校长站在队前做裁判。这个时候我很恨自己的个子矮,排在队伍最前面,跑得慢情况就会暴露无遗,如果排在队伍中间,或者能够蒙混过去。最让我头疼的是站在另一个队伍前面的是个女生,我每次都跑不过她,实在有点难为情。吴校长一点不留情面,常常在我跑过后骂我:“孙同林,你跑不过女生说不过去。”听了吴校长的话,同学们都笑我,我恨不得有地缝钻下去。但是,比赛跳绳我常常拿班上第一,吴校长也会表扬我:“哈哈,你跑不过人家,绳跳得不错,总算有个强项,一俊遮百丑。”同学们听了跟着鼓掌。

到了农村大忙季节,学校操场就被邻近的社员用作晒场,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上体育课的快乐。不能在场上赛跑跳远打球,学生可以在一些空地上跳房子,跳绳,踢踺子,还可以滚铁环、抽陀螺等等,也很有趣。

当年西凌小学有八个老师,有五个教过我,其中吴校长和薛主任年纪稍大一点,三十几岁,苏老师、吉老师、康老师都只有二十多岁,八个老师,六个班,他们没有空闲时间。老师们上课不讲普通话,一概乡音土话,也不教汉语拼音,不学字母。我的拼音是到高中才学的。

吉老师跟我走得最近,他很喜欢我,遇到下雨天,知道我回家的路上不敢过桥,吉老师就送我到桥头,把我背过桥再回去,我很感激他。吉老师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当老师,去电影队放电影了。但我一直叫他吉老师,直到他晚年依然如此。

吴校长、薛主任、苏老师和康老师他们一直从教,有的原来是民办教师,后来由民办转为国家教师,直到退休。

小学是人生的启蒙阶段,小学老师就是我人生的启蒙老师,当然,我的祖父也应该算一个。他们教我知识,更教我如何做人。

我的启蒙学校西凌小学在多年前就已经被撤并掉了,但学校里的人和事却常常走进我梦里来。老家人把启蒙叫开蒙,诗人郭小川在《夜进塔里木》诗里说:“再笨的徒弟,也认识开蒙的师傅。”是的,我不仅认识他们,而且永远感恩和怀念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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