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荞麦

时近处暑，该种荞麦了。

我的家乡如东有种荞麦的传统。老家人历来把荞麦归为杂粮，作为稻米、小麦、玉米等主粮的替补。在我的记忆里，荞麦总是与饥饿连在一起，只需把记忆里关于荞麦的碎片拼接起来，便能组合成那些艰难困苦的岁月。

荞麦也叫荞子。据《苦荞举要》中载：“苦荞的起源地或是在云南滇西中山盆地”。宋代诗人陆游有“城南城北如铺雪，原头家家种荞麦”的诗句。黄梅戏《对花》中有唱词：“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红秆子绿叶，开的是白花。结的是黑籽，磨的是白粉，做的是黑粑，此花儿叫做荞麦花。”由此可见，荞麦在我国种植分布很广，而且历史悠久。

在杂粮中，荞麦的位置仅次于红薯、豆类。荞麦分春荞和秋荞两种，因为春荞的产量低，且不适合套作，后来渐渐没有人种了，只种秋荞。

荞麦还分为苦荞和甜荞，甜荞的杆子高，易倒伏，而且对土壤的要求高，所

较少种植。苦荞比较矮小，绿茎，叶片呈三角形，比甜荞耐旱，但产量较低，味道苦（所以叫苦荞），好在它不讲究土地，人们多把它种在一些空野的零地上。

如东有乡谚云：“处暑荞麦白露菜”，荞麦的季节性很强，种晚了，等不到成熟就会遭遇霜冻，造成歉收甚至无收。所以，当春玉米收上来以后，必须及时将土地整理好，把荞麦种下去。

荞麦种后的事情不多，几场秋雨过后，荞麦经过发芽、抽茎、开花、结籽等过程，挂在细枝丫间零散的荞籽由绿变红，由红变黑，霜降过后，正好收割。

开在田野上的荞麦花很好看，尤其是清晨，荞麦花把整个田野都有染白了，就像给田野罩上了一层薄雾。傍晚的景象被温庭筠浓缩成“日暮飞鸦集，满山苦荞花”，到了夜间，便是白居易感叹的“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夜色里，荞花上的露珠反射着星光，时隐时现，亮光点点，让人分不清是星星混入了荞麦地，还是荞麦花钻进了星空。

荞麦的收割跟小麦、稻谷差不多，连荞秆一起割下，扎成捆，运送到打麦上摊开，晒干，捡个好天气，用连枷甩打脱粒，然后筛去碎枝，飏去叶屑。

打荞麦的时节，乡里孩子们的兴致全在打麦场上。他们看大人打连枷，看他们用竹筛筛掉碎枝，看他们在风中扬去叶屑……一有机会，便走上场去打连枷，结果，不是让连枷头砸了脚，就是让连枷头碰了头，引来伙伴们的一阵哄笑。大人听到孩子的哭声，连忙跑过来，用手翻开头发，在肿起的包上轻轻揉摩，佯装责骂一番，其实很是心疼。

荞麦的秆子很柔软，堆厚一点就像铺了一层海绵垫，最适合在上面摔跤、翻筋斗，孩子们往往将它作为“战场”，他们在荞杆上痴情地玩着，直到某家大人来吆喝了，才一哄而散，各自回家，这时，他们的衣服上、头发里， 以至耳朵眼里都有荞麦叶的残渣碎屑。

收过荞麦，还能赶上移栽油菜或者播种晚麦，人们常说，“多得了荞麦，误不了秋播。”

荞麦的吃法不是很多，用石磨磨碎，过细筛去皮，制成精粉，加水揉成面团，可做成粑，切成面片，或直接掺水熬成荞面糊，都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如东乡间的冬天，曾经流行一句顺口溜：“冷呀冷，溜糊粉。”说的就是荞麦面糊。荞面糊粉切片用油焵成焦黄，与咸菜炒，味道煞是鲜美。“荞粑麦粑，见火就呷”，说的是荞面片不宜久煮，容易混汤。

荞麦食品，人们不仅拿它充饥，更是拿它当美食。

在磨荞麦的时候，人们把筛出的荞麦皮壳积攒起来，淘净，煮熟，晒干，然后填装进家织布缝制的枕头。荞壳做的枕头蓬松，柔软，轻巧，夏天透气，冬天暖和，头枕着落实，舒适，荞壳透出的淡淡清香，有安神助眠功效。

后来才知道，荞麦中富含蛋白质、膳食纤维、多种微量元素、多种维生素，具有补充营养、缓解便秘、辅助减肥、保护血管、辅助降低血压的作用。苦荞更具降血糖、降血脂、降尿酸、防便秘、排毒养颜的功效。不曾想，当年无奈以杂粮充饥，倒得了不少的益处。

在五谷杂粮中，数荞麦最具自己的性格。

荞麦生长期短，从出苗到成熟只不过七八十天光景。荞麦命“贱”，贱种，不要富“养”，不需过多的养分，种下去后不用浇水施肥，也无需松土除草。只要有土壤，不怕干旱，贫瘠，靠着露水，就能扎根，生长，发芽，开花，结籽。农人在播下荞麦后，便自顾去做收玉米、拾棉花、挖花生等农活，再无暇顾及它，荞麦尽着自己的本分，不依不靠，按时开花，按时结籽，完全不在乎主人的冷落。

荞麦的花细碎，单纯，低调，一点不张扬，不像油菜花恣肆汪洋，招引蜂蝶。不像玉米高调，把顶花举在空中，在阳光下炫耀。也不像高粱花缺乏自信，耷拉着脑袋。荞麦花总是不卑不亢，不羡慕娇艳，不追求妩媚，由着自己的性子自由开放。

荞麦的籽儿也很特别，三角形的锥体，有菱有角，有模有样，不圆滑，不随俗。外壳饱满，内里充实。外表朴实无华，内心洁白如玉。

因为是杂粮，处在替补的地位，好田好地都尽让给了稻谷、小麦等作物，荞麦常常被挤压在秋后短暂的空隙里和偏僻瘦瘠的土地上。尽管如此，荞麦不争不抢，守着本分，自爱自强，用纯洁的花和丰实的果回报主人，回报秋天。

当年，人们在收获荞麦后，会把荞麦秸秆堆在一起焚烧，烧成灰结成块，可制食用碱，还可以直接调水用于制作豆腐。

荞麦的一生虽然短暂，但经得起秋天的凉风冷雨，耐得住秋天的萧瑟落寞，直到粉身成灰，依然能为人所用，施惠他人。

我喜欢荞麦的美味，更喜欢它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