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小区里、湖畔旁的合欢花此开彼落。高大的树冠浓荫蔽日,羽状的叶片顶着粉红色绒毛状花形,抬眼望去,满树摇曳着琐碎芳华。白日里日光、暮色中灯光,随树影晃动着投入到地面,全是斑驳稀碎的影子。打树下经过,裹着合欢花特有的清香,久聚不散。
每到合欢花开之时就会想到季羡林先生的散文《马缨花》。
我一直认为先生描写的“马缨花”实则为合欢花,从他描述的形状即可见:“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
瞧,明明是一树合欢,哪里是马缨花?!
季老的《马缨花》写于1962年10月,讲述的是他五十年代前后在北京大学任职时,所居住的北京翠花胡同里一所大宅院,也是当时北大文科研究所的所址。这里曾经是明朝的东厂,作过囚牢,大院的走廊上还“陈列着汉代的石棺石椁,古代刻着篆字和隶字的石碑,仿佛进入了古墓。”讲述这种情境下的往事,总归给人的是恐惧。加之作者孤独寂寞所体现的忧伤,始终让人沉浸在一种低沉的情调中。
迷恋季老的散文,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先生文字中突出表现了他“内心是冷的,是寂寞的”(季承的《我和父亲季羡林》)。“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所以,《马缨花》的开首,这种孤独便吸引了我,并跟着他的文字营造的意境,去体会先生的内心。
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你会发现,越是名家作品越是读出其中的“小”来,而正是这“小我”中却蕴含着大格局。所以当《马缨花》中“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当我孤零一个人走回这个所谓家的时候,我仿佛遗世而独立。没有人声,没有电灯,没有一点活气。在煤油灯的微光中,我只看到自己那高得、大得、黑得惊人的身影在四面的墙壁上晃动,仿佛是有个巨灵来到我的屋内。寂寞像毒蛇似地偷偷地袭来,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让我们看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一个北大教授、学者所拥有的学术成就之外一颗平常心。而从他身上却可以看出那个时代一群人的忧患与焦虑。
在这里,作者表现的忧虑或孤独,难道仅仅是因为“当时正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代,北京城一片黑暗”?文中在描写住处阴森凄苦的气氛同时,说道“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是相适应的”。如果你读过《季羡林自传》,或许对他这个时期以及这部作品里所说的“当时的心情”会有更多的理解。
先生的成长经历和情感经历,使得他个性中具有着悲剧情怀与叛逆思想。他经历中更多的是无法选择或是无奈地选择,因此他委曲求全以及背负着对家庭的责任妥协地走过了一生。而这,也使得他在儿子眼中定义为“一个人生的失败者、一个有国无家的浪人,一个孤独、寂寞、吝啬、无情的文人”。
因此,他的作品中大多数都有着愁肠百转的忧伤。这篇两千余字的《马缨花》,在先生众多篇散文中属于较为沉寂的一篇。它没有《清华园日记》中先生所表现的那种坦荡、无所畏惧和略带忧郁的真性情,因而能在年轻人中广泛流传;也没有《清塘荷韵》那般优美可以比肩朱自清《荷塘月色》的文学地位;更不似《曲径悲剧》中借藤萝所表达的对曾经文化摧残的悲愤与惆怅。但在我所阅读他的作品中,共同之处都是以景以情为线索的心理文脉,体现出他内心深处的压抑、封闭和孤独寂寞。
而这篇不同的是借马缨花描写,以他贯常朴实文笔所蕴含着幽美的文字,体现了先生内心所独有的美韵与向往:“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上了一团团的红雾。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洒下来的,洒满了整个院子,洒满了我的全身,使我仿佛游泳在香海里。”景与情自然糅合到了一起。如果说,文章的前部分文字体现出先生性情中的“冷”与 “僻”,那么马缨花开,使得阴森的庭院有了生机,也让作者内心有了温暖和希望。这遮满庭院的马缨花,也成了他此时的情感寄托:“在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有这样的香,我就觉得不寻常;有花香慰我寂寞,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从此,我就爱上了马缨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知心朋友。”
如果以上是先生在特殊年代对马缨花产生的感情,到1962年他创作此文时,无论他个人学术成就还是社会的政治的影响,都是鼎盛期,“然而使我深深地怀念的仍然是这些平凡的马缨花,我是多么想见到它们呀!”此时,他对马缨花的钟情,已然是不同的情愫。由曾经的“同它们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黄昏,就是夜雨,否则就是迷离凄苦梦境”,现如今的总是“生气勃勃,同浴在阳光里一样”,这前后的对比“一个是照相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相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表达着在现时状态下的精神状态和向上的激情。这个时期,应该是先生的学术研究第一个鼎盛时期。
但如果把《马缨花》当作先生对时代的激昂赞颂,却有所偏失。我想,这其中不仅有时代的更替,也有着他家庭生活的改变给他那个时期带来的精神抚慰。在季承的《我和父亲季羡林》中有介绍:“我于是1961年把叔祖母和母亲接到北京,就住在中关村我的宿舍里。我同时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了一封信,请求组织上批准将叔祖母和母亲的户口迁到北京,让她们和父亲团聚”“我和姐姐的果断举动,实现了家庭的团聚,究竟是好是坏,难以预测,但从后来发生的事来看,父亲对我和姐姐虽有不满,但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冲突。”虽然那时季羡林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但至少从形式上来看是团聚了,也从此结束了他孤寂并无人照料的生活。
在儿子季承的眼中,季羡林是一个对家人冷漠的人,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只有散文。因此,在马缨花的前后对比中,是否也有着先生对于感情的一份温暖的表达呢?
每次看到合欢花,我总是会想起先生写的《马缨花》。如果先生知道他所描述的“马缨花”却是我们日常所说的合欢花,而合欢花的寓意着“言归于好,合家欢乐,夫妻好合”的象征,他还能以这种波澜不惊的情感去描述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