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妈死了。那天晚上医生对家属作了交待说让他们守着杨妈。同病房其他病人刻意离开病房,有意避开这生死之间。当晚,儿子、儿媳及孙儿全围在病床前,看得出有些焦虑。那种焦虑没有临终告别悲伤,倒象是等待一个预言。
杨妈眼睛空洞的盯着前方,半睁半耷拉着,偶尔眨上一眨,到后来连眨都不再眨。有一瞬间让围在病床周围的三个儿子、大媳妇小媳妇以为她就这样走了。大儿子大丫瘪了瘪嘴,正要将口中那声“妈!”嚎出来。忽见杨妈拼出最后一丝力气,把斜靠在病床上身体往前纵一纵。身体没有动弹,两手却在白色被套上急切地抓挠着。忽然寂静的病房里传来混浊却十分清晰的声音:“小梅崽儿~天黑唻,回家来。”
这喊声,在她身边的三个儿子再熟悉不过。四十来年了,他们几乎是伴着这喊声一路走过,看日月星辉见地老天荒。也是在这喊声里送走自已老爹老杨。还是在这喊声里看到他们的老娘从壮年走到衰老。如今这情境下从她嘴里喊出,倒象是她自已为自已送行,又象是站在鬼门关口与里面的亲人对上一句相认暗号。
喊完这一声,杨妈象是拼尽最后力气,整个人松弛下来。大丫也象是打开了悲痛阀门,“妈!”的一声很顺畅带着哭声就出来了。
大丫握住他老娘手,搓揉着,“嗷嗷”哭得真象女人般。病床周围陆续传来“嘤嘤”的哭声。如果了解这家人情况的,估计都会想到其他人哭与大丫哭的不同,这哭声里更多是可怜大丫,甚至还有一种替他解脱了的轻松。
此时,二子黑皮显得冷静得多,在值班医护人员提示下,以及围观的病人、家属提醒下,考虑着善后事宜。
在等待殡仪馆来人时间,黑皮穿过人群一个人来到走廊尽头,透过玻璃看着外面黑幕笼罩的夜,心里一阵恐惧,突然有种空落落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搜寻妹妹小梅的那个夜晚有过。
二
杨妈是个厉害到让邻居和家人都不喜欢的人。嗓门大,讲话快,走路快,做事火急火燎。这样的性情给人感觉就是一言不合就要出手,出手之后连还手的机会都不会给你的样子。她与邻居少有往来,不似其他邻居间相互聊聊闲天扯扯家常的。
她的所有特征都是从夫妻吵架、打骂孩子表现出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平房人家,劝架劝和是体现邻里关系方式之一,最能引发小孩子家家看热闹的事也是邻居家夫妻打架、打孩子。但这些在杨妈家都不好使。最初他们夫妻吵架打架也有邻居去劝,后来劝说的人反倒被她不识好歹轰了出来。打孩子更不必说了,连在他家门口张望都要挨骂。久而久之,她家成了这一片当中最是惹不起躲得起的人家。
但是,大家对她家的好奇不会因为疏远而消失。比如每次他们夫妻在家吵嚷或大打一番之后,十有八九会见老杨离开家,满脸怒气的脸扭曲着,边走边是骂骂咧咧。其他话听不明白,“神经病!”三个字必定是收尾的话。
打孩子场面更是有声势。她家有专门打孩子用的粗藤条。大丫老实,每次被打都是站在门口电线杆下,低着头抹眼泪,不跑;或者边干活边吸哒着鼻涕,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二子黑皮最是招人嫌。不是招惹别人就是被别人招惹,不论哪种情况都是带着一身泥土驴打滚似的,回家必定一顿打。黑皮通常是看到爸妈拿藤条,跑为先。杨伯不追,打得到便打,打不到便罢。杨妈不会罢休,直到打到解气为止。于是,那栋房子间看到杨妈拿着粗藤条跟着黑皮后面追也是常态。速度之快,架势之猛,没人敢拦。杨妈边追边骂:淌炮仔子,看老娘不打死你!但每次都追不上。通常在杨妈追打过程中,也有几个调皮孩子跟在后面看热闹。也难怪,那时的新鲜事太少,闲着也是闲着,看别人家打孩子算得上一件乐趣事儿。
“淌炮仔子”,估计跟那种“挨枪子”之类的话一个意思,反正是诅咒的意思。被打的嘴也没闲着,也会边跑边回骂:“老神经!”因此黑皮有时也会被邻居们教育:怎么能这么讲妈妈?真是失了家教!
杨妈是家属工。有一个时期,家门口孩子对“家属工”这个概念的认识便来自于杨妈。“家属工”在那个年代是指没有工作妇女,在丈夫单位照顾下,集中在一起干着劳累繁重临时性工作。杨妈在杨伯那个厂子里干的是拉板车以及装卸车、搬运这些活计,累、脏、苦、差。工作内容应该如同现今在城市里的农民工,只不过“家属工”们相对固定,而农民工们是流动的一群人。
这也是杨妈整天苦着一张脸身上脏兮兮的原因。家属工也是厂子里身份最卑微的一帮人。据说有一次大夏天扛包时杨妈中了暑,眼睛一黑倒下,身子被大麻袋包压住,抬到厂卫生所,因为家属工不同于正式职工,看病要付钱。杨妈不肯付钱,还是在送去的家属队里人好说歹说,才用了防暑药品,又打了瓶吊水人才活泛过来。
那个年代,家长教育孩子好好读书里常用一句话:考不上大学就拉板车。估计这话最具震慑感的画面,便是浮现杨妈那样又黑又老又脏的脸。还有那个年月女孩子找对象,会问男方妈妈有没有工作,如果说是家属工,对号的也如杨妈那样凶巴巴从不开笑脸的苦相。
三
小梅子在家中四个孩子中行三。她在几个孩子中长得最像杨妈,大嘴巴、双眼皮大眼睛,常蹙着眉。从小梅五官上来看,杨妈年轻时也应该是个眉清目秀的俊俏人,也许是生活重压让她活得越来越是沉重,这沉重越来越是在面容上呈现出来苍白来。
在邻居眼里小梅是个少有懂事的孩子,也是杨妈得力帮手。从她七八岁起就会在公用水池拿出板刷刷洗老杨的帆布工作服那帆布面料遇水就象硬板,别说孩子、通常大人没有一把力气也洗着费劲。
杨伯在厂子里干的是翻砂工,苦力活,三班倒,回家除了睡觉便是拿着鱼杆去钓鱼。反正杨伯对钓鱼的兴趣比在家里待着有兴趣。大丫高中毕业那年赶着最后一拨下放去了农村。黑皮整天不着家,后来跟着一帮小混混逃学打架偷东西,越大越难管,别说打,人都不着家了。
家里烧煮洗涮的事就依靠着懂事的小梅做帮手。小梅子十三岁那个夏天的午后,在离厂区不远处一水塘里摸螺蛳,摸着摸着就走向塘中深水处,不见了。
据说那天摸螺蛳是为喂家里鸭子,喂鸭也是小梅子必须做的一项家务活。有时她也会在住房后面的山上挖蚯蚓。蚯蚓扭动身体或是挣扎着半截身体的样子,大多数女孩看着害怕,不敢碰,小梅子好象从来不怕这些,在女孩子当中很象沉稳的小大人。
因为小梅是一人去到塘里摸螺蛳,出事时周围没有其他人,待到家人发现她很迟没回来预感不好时,已是天擦黑过去小半天时间了。待到找到她去的这个塘边,由于夏季水草茂盛,寻找困难,一直到第二天才把人从裹缠的水草中打捞上来。
夏天虫鸟多,也是鸟儿特别活跃季节。据说小梅子出事前几天,有上夜班邻居听到树头有乌鸦“哇哇”叫。小梅一死,加上乌鸦这一说,那阵子几栋房子上空笼罩着恐怖的阴云,疯闹的孩子消停很多,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通透的眼睛观察着人间扑朔迷离这一切。
四
最让人恐怖的还有杨妈的喊叫声。这叫喊声时时提醒着这里有着不散的灵魂。
从前的孩子散养的多,一到吃饭或是天黑时,会有家长喊孩子回家吃饭或是睡觉。这声音喊得急促,或者带有急迫急切的声调,甚至从喊声里可以预见后果。小梅出事后,杨妈毫无征兆地时不时在黢黑夜里喊着“小梅崽儿~天黑唻,回家来。”
以前她也喊“小梅崽”,但语气里都是将要发火的怒气,每次小梅听到她妈喊声,都是惊慌着小跑,然后小心翼翼进家。现在杨妈喊“小梅崽儿~”,多了这“儿”字听上去就有些无奈、哀求、凄凉的悲意,也有杨妈通常里少有的温柔、温和的爱意。加上她微弱声息和幽幽神情,声音里有种幽灵在夜晚的空中飘忽的阴森和诡异。
这是民间传说的喊魂。说是人的灵魂散了身体就成了空壳,必须通过喊魂把魂魄喊回来,附到身体上,才能真正活过来。人的魂灵有被吓掉的,也有突发原因走失的,还有是被冤屈的。因此,用喊魂可以将魂招回来。见过有小孩儿被吓发烧,家中年长者会在装水的碗里插上三根筷子,口中叫着孩子名字,念念有词说着回家的话,小孩魂被喊回来病就好了。
杨妈喊小梅是因为小梅属于突发原因走失的,认不得家了。刚开始大家还理解,在后来杨妈不分时间地点随时喊魂时,大家便判断她真的精神错乱了。
小梅出事后,他们家便出现了少有的安宁。杨妈杨伯也不再吵闹打架了,黑皮也不再跟着外面一帮人鬼混。最主要是原来整天骂骂咧咧杨妈很少说话了,后来连家属工也没法干了。
一年多后,他们搬离了原来住处,换了一个环境。老杨自从女儿淹水后便不再钓鱼,两年后将公职给了黑皮顶替进了厂子。搬入后来住处开垦一片小菜园,在家种种小菜并照顾杨妈。
杨妈却是越来越是话少,时而清楚时而犯迷糊的样子。清醒时帮着老杨待弄待弄菜园,迷糊时还会来到原来住处,一路喊着“小梅崽儿~”,领着女儿回新家。
多数时候,杨妈端着小板凳坐在树荫下望呆。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愈发瘦削的脸上布满毫无规则的皱纹,看上去象在稿纸上随意乱划的线条,杂乱无章。一次,小时候跟小梅一起玩得较多的老邻舍孩子小颖打她面前经过。小颖看到杨妈本能的想把脸别过去,可是杨妈看着她却用失神的眼神盯着。
象是被这无神的眼神勾住了,小颖没敢逃离,而是上前怯怯喊了声“杨妈”。杨妈却是用那双干枯的手一把抓过小颖衣角,抬眼望着她,嘴唇一张一翕扇动着象是要喊什么,吓得小颖抽手逃也似的离开了。多少年后,小颖回忆起这幕依然是惊恐,总是想着是落水时的小梅拼命想抓住那根救命水草,大大的眼晴里全是对生的渴望。也因为惊恐,小颖将她与小梅相互赠送的那张相片从影册中取出,扔了。才似乎从小梅挥去不散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杨妈这种在常人看来神经质的表现,在老杨去世那刻也表现得超乎寻常。老杨得的是癌症,不愿治疗,就这样躺在家里等死。临走前大丫也是如同在医院抓紧杨妈的手,握着老杨的手。老杨用手指着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杨妈,又使出力气握了握大丫的手,算是有了交待。
老杨死时家里有些混乱。那时大丫已离婚,黑皮也因为在单位盗窃被开除。小儿子老大岁数才成家,孩子还小。老杨一走丢下这需要人照料的妈,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们是怎样的日子。
只有杨妈那天依旧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世界。在儿子们忙碌着老杨善后之事时,没人顾得上的她精神饱满地到外面跑了几圈,一路喊着“小梅崽儿~天黑唻,回家来。”那声音显得比往常轻巧明快。好象老杨到了那边女儿有人陪了,她就放心了似的。在她模糊的心智里,这喊了十多年的魂,如同是连接阴阳二界魔咒,通用。
了解杨妈的老人们说,这女人命苦,第一个孩子意外失去,将现在的大儿子取了个女孩儿名“大丫”,也是为着好养活。原本指望女儿享享福,却偏偏又出了意外。唉,她走了也算是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