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 途

待上了这辆开往张家界的长途旅行车，程婷的心沉了下来。狭窄的走道上几个五六岁大小孩子正兴奋地笑闹，来回跑着。

旅行途中一路有这些熊孩子，不省心。程婷心里想。甚至有些后悔这次的选择。

会议是两天后，通常情况下都是当天到达后报到，第二天正式进入会议日程。但这次因为连着周末，程婷想着不如提前两天跟着当地旅行团参加二三日游，岂不是游览、工作两不误的美事。

这样想着，程婷在网上找了家会议地旅行社，签订了从长沙－张家界三日游旅游合同。旅行社有接站服务，落地后与旅行社对接很顺利，约定好傍晚时分在指定广场集合出发。眼下的三四个小时，正好看看长沙市景，尝尝这里的名吃。

会议类出差，一个人独来独往才是最高级享受。这是程婷当下心情。

一

程婷行李已寄存到会议指定宾馆，在其他游客忙乱着往行李厢里塞行李时，她已经静静靠窗前坐下，看着窗外，打量着这座城市。

夏日的长沙街头，晚霞映照与辣子香味为这座城市添加了浓烈色彩。程婷回味在店名"毛家饭店"，本着从众心理，也想必有其特色，点了那盘肥腻腻的招牌红烧肉。加上服务员身着碎花蓝底的布衫，蓝，是自己很喜欢的那种深蓝，朴实而亲近。头上扎着同色花调的头巾，简素的妆容，平和的笑容，在这样的服饰包裹下，让来此消费的顾客怀有着别样的心情。

程婷心里对比了一下“毛家饭店”红烧肉和在杭州吃过的东坡肉，都是大块块肉，却在不同场景下此处吃出豪迈，那甜腻东坡肉便显得拘谨和软糯来。

程婷甚至还想到爸妈家对面的老马夫妇，湖南人，那真是爆脾气一家人。通常周末四个女儿携女婿娃儿回娘家，饭后都要摸麻几圈，然后便会有一声高似一声的争论声，再然后或欢笑或吵骂。以前的老居民区大多是以单位划分单元，居住的都是同一单位人，因此遇有邻居家发生争吵打架的会去劝导，只是这老马家因为不懂湖南方言，旁人很难辨别是争吵还是家事日常。程婷爸妈因为与老马夫妻年纪相当，资历相近，之前也常去劝说，后来逐渐发现这夫妻及一家子脾气，就象爆炒的辣子，倒进烈油里狠劲地翻滚后，呛人的辣味由升腾而绵柔再脆香，然后唇齿间缠绕，温润口腹，慰心提神。所以后来邻居中对老马家发生的激烈之声，多是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干涉他人内务也不叨扰自己，如此各自安好。只有一次他家母女发生争执，女儿嘴里发出骂骂咧咧之声，程婷妈忍不住指责这姑娘“哪有这样说妈妈的，真是失了家教。”

正想着，车上突然传来呵斥声，把程婷从冥想中拽回到车内。循着声音，程婷看到一胖女子，正对着一小胖丫头大声说着什么，从模样与体形判定是母女俩。小胖丫也不示弱，仰头僵着脖子一脸不服。

程婷这才环顾车内这众旅友。虽说是独游，但坐上这趟车的人就捆绑成团了，要说没有影响是不可能的。好在与这群陌生人一起，除了在交通工具上不能选择，亲疏、冷热、态度和情绪还是能自我支配的。这样一想，程婷心情又轻松起来。

车上已按序就座，基本上安定下来。车子启动，导游介绍了车上人员组成。程婷这才了解本次是45人的团，其中最多一拨人的是湖北组，有20多人，看上去父母加孩子组合；其次是河南组，10人；还有就是以家庭为单位和象程婷这样的独行散客。

导游上车后介绍完团队组合及行程、有关事项，便示意大家车上休息。因为是夜间行车，还有5个小时车程才能到住宿地。

二

随着车子行进，也似乎抖落掉长沙街头的喧闹，随着夕阳坠落进入到黑幕掩映的幽静中。程婷通过车外灯光和建筑物，判断旅行车穿过市区、经过市郊然后匀速行驶在了高速上。程婷身旁坐着的是位高大帅气、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孩，约摸二十岁上下，大学生模样。自上车时问了句“座位有人吗？”，再没听他发出声音。

程婷的儿子也是这般大小，因此她也喜欢与这个年龄段孩子交流，跟他们有话题切入点。而且从旁观者角度看待年轻人，总会有不同于母亲看待孩子的思考与启发。想到此，程婷倒是很希望能与男孩聊聊，但男孩戴着耳机，全程闭着眼睛，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

窗外一片黝黑。对面车道时有灯光从隔离的绿化带缝隙透过，外面已经静下来了。程婷也微闭双眼，脑子伴着车轮滚动有一搭没一搭的翻动着。

车厢里没有因为外面的安静而安静，反倒显得更加热闹起来。那几个半大孩子，或由大人授意或是自我需求，不时在走道前后奔走传递着。车厢里时而传来高昂而饱满的笑声，时而传来孩子们兴奋地尖叫声。估计那个胖女子是组队领头，最是抖擞，兴高采烈地并大声说着什么。

在程婷看来，一个在公共场合不顾及别人感受的人，要不是性情极具狂傲，自以为是；要不就是极度缺乏自信，以这种方式掩饰内心自卑，以示不可侵犯。对于这种人，她通常在出行中避之为恐不及。

三

车子终于到达当晚住宿地，至此程婷才了解住宿分几处。由于从各地报名参团，此次旅行中除用餐是一致外，住宿及行程都有不同。程婷、男孩与一对夫妻报的是标准较高的团，因此，第一天晚上的住宿，他们是与其他人不在同一住处。

程婷在第二天才真正领教作为散客的被动。

晚间临下车时导游嘱咐了第二天一早接人时间，并强调从上车起，座位不再发生变化。可是第二天比预定时间推迟了近两个小时，原因是大组合中孩子众多，又因为昨晚到达太晚，早晨叫不起床，耽误了时间，就这样一路耽误下来。到程婷这里，已经与预定的相差近两个小时了。

或许是人多势众，或许感觉他们才是这个团的“大户”，这帮人展现出明显的强势和对他人的不屑，从座位争抢，到对导游安排事项的意见主导，全都要占着上风。上车后，程婷与那男孩座位已经被一位带孩子的男士占领，只剩下车尾的大排座位。

程婷转向导游喊：“说好的各就各位呢？”她希望这一声也能提示坐在座位上这位若无其事男士。

导游过来一脸无辜加无奈，几近哀求地解释在程婷上车之前， 这20人组与那10人组已经历过一番较量。“嗯，10人组已被他们撵到后面去了。”导游抬着下巴，努了一下嘴。

程婷向来在外怕起争执，更怕为了争抢座位失了心情和体面。这时也只能心里愤愤了，但表面还是表现出无所谓，可能越是轻松越能表现出一种轻蔑吧。她对男孩说：“我们坐后面吧，前面这帮人也真是讨厌，闹腾。”

男孩没说什么，与她一起到了后面，跟10人组合集中在了一起。

真正让程婷领教的还不在于此，第二次是在袁家界景区遭遇暴雨时候。由于涉及两种方式下山，20人组带孩子较多，要求乘“百龙观光电梯”，其余人要求步行下山。按行程安排，导游是随步行游客下山并沿途介绍景点，但20人组强行要求导游跟随他们。被两种意见所牵制，导游不知该跟随哪一组，犹犹豫豫，久而不决，一行人空等着耗时间。在两组人各不相让之间，只见那个胖女子突然扑上去要揪导游，彪悍之极。

程婷也算是走南闯北看过风景的人，但在旅行途中遇到这样全然不顾其他之人还是觉得惊诧不已。原本在山顶遭遇雷雨天气已经成为游览障碍，又遇到一群不消停队友，这让看风景的心情更是大打折扣。

穿着薄膜雨衣，雨水浸湿衣衫贴在身上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周围撑伞的，沿伞骨滑落的雨水，或从头部或从颈部流过，象无数虫体在身上蠕动着，令人更加烦躁。程婷此时更加为会议之行因旅游的遭遇，在心里懊恼着，直恨自己是咎由自取。也因此而念起单位里组织旅游的好处来，虽然缺少一些闲散的自在，但毕竟在外可以相互照应，安全舒心得多。

女子依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那架式不象是做给导游看的，更象是向其他人显势威仪。她的举动让导游更加不知所措。此时，一直在一旁的高个男孩挤过身旁冲着导游吼道：“妈的，我们出来玩，不是陪他们的，凭什么因为他们耽误我们时间！”

男孩的态度以及爆粗口，在此刻很有震慑力。与其说是对导游，更象是对旅行途中秩序的维护，以及一众游客自我权益的保护，立即引起10组等人的共鸣及声援，纷纷指责导游这一路上失职，造成团队无序状态。

在大家共同指责下，导游终于下定决心，布置了两条路线人员集合时间、地点，之后选择跟随步行游客沿途步行下山。

程婷这才将目光投向与队伍一直保持距离的高个大男孩。这男孩行为让她想到自己儿子。儿子虽然也是身高一米九几的大个，身高打小就高出同龄孩子。从不在公共场合大声说话，也特别反感程婷时有的失态表情和大声言语表现。在程婷唯一记忆中是他在初中时，有同学在他面前骂出带“妈”字脏话，跟同学打过一架。

出于对这孩子好感，程婷在下山途中，一直跟在这男孩与10人组队伍不紧不慢地跟着。这才观察起这支10人组的小组队。领队是个说话弱弱的年轻女子，说是领队，感觉大家都在关照着她，前次为座位起争执，看她不停地向导游诉说着不合情理，而导游更似乎无能为力，因而是不了了之。

也是在下山途中了解到，这队人是河南某工程院校老师，好象是受邀参加的此次旅行，因此在途中不太愿意暴露身份。其中一位儒雅的刘姓教授，沿途跟高个男孩交流比较多。明显感到他对男孩子个性的赞赏，说他有思想，能理性地选择自己的行为方式。也是从他们交流中断续了解到男孩是某211高校二年级学生，利用假期独自旅行。因为爱好运动，尤其是登山运动，因此选择了到张家界看山。估计是不喜欢所学专业，男孩向刘姓教授讲到对专业的排斥，以及对今后工作的担忧。然后听到刘姓教授对男孩介绍：大学四年，实际上传授的是基础性知识，和培养一个人确立自己的兴趣爱好，并不是决定人生的。如果想在专业上有所发展，可以通过考研来实现......

有着之前在山上的两队交锋铺垫，程婷感觉跟刘教授他们亲近了很多。她也以一位家长身份向刘教授请教大学里专业选择，也谈到对孩子一些行事方式的担忧。她相信刘教授作为一位高校老师，对现代大学生的认识要比家长们深刻的多。他的温文尔雅和循循诱导的语言方式，更让程婷对高校教师的职业充满信任与崇敬，也让程婷对此次的旅行所遭遇的不快，瞬间地消失了。同时也感慨，在经历过各种形式的旅行中，大家在一起都十分珍惜偶遇的缘份，谦让和包容的多，象这次遇到这么一帮同行的游客，不能不叹为历次旅行以来最为奇葩的了。好在这次旅行中，与遭遇的不快相比，还有另一帮人，也让她收获着快乐。

四

云雾缭绕的山景和雨过天霁的清澈，随着接近目的地——十里画廊，同程婷的心情一样逐渐明朗起来。待至坐在观光的小火车上，她才真正悠闲地欣赏起两旁的景致来：在山体勾勒出的画面中，突兀、俊俏的山形，展现出张家界特有的地貌特征。刚刚经历过雨水冲刷的山峰及树木，多了一份纯净和温柔，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清香。满目的苍翠，让心也慢慢地平复和柔和下来。仰视群山各自兀立着，狂傲地直入空中；簇簇峰林，挺拔而伟岸，让人感叹自然如此神工，缔造出这般骄傲、张扬而又不失厚重的景致。如果说置入框中的皆为景。在张家界满目皆为景，而摄入镜头时却又显得如此平淡，远不如摄入眼中那般震撼。在低处，寻不着群山相拥的气势；在高处，又难以捕捉到冲天的雄伟。景，是重叠的，交错的；美，是刚性的，立体的，不能印在纸面上，只能镌刻在心里了。

此时，程婷扔掉身上包裹着的雨披，感觉到了通体轻松，这种轻松，有摆脱人群拥挤的烦躁，有解除下山劳累的困顿，有安全到达目的地的喜悦。坐在观光车上，看着沿途悠闲行走的路人，一时又生出遗憾，后悔没能选择步行走过这著名的十里画廊，在这妙曼的景色中静心去体会去感受，以至于缺少了让这份心境瞬间地一掠而过。

下山之后，一车人因为各自去向分散各处。回往长沙途中车上已不似来时的吵闹和拥挤。程婷望着窗外，脑中如胶片般闪现沿途看山、看景所看的人，任思绪飞扬。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在所经历中往往事件只是一个载体，真正印象深刻的就是某些点滴和细微之处，比如这次旅行中的那个跋扈妹子、那个在强势面前总是束手无策的导游、那个让程婷印象深刻的刘教授......都成了她这趟旅行的记忆，也相信多年以后，在她的回忆中印象还会那么的鲜明。

想到此，程婷脸上漾起轻松笑意。这笑意是这次旅行中最是发自内心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