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的杨梅

当今年的杨梅上市时，我心中蓦地有了惆怅和沉重的感觉，望着这乌黑发紫的果粒，我竟丧失品尝它的欲望。因为我想起每年的这个时节，我的舅舅都会准时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给我们每一个家人送上他从洞庭东山弄来的杨梅，可是如今他却糖尿病发作，正十分痛苦地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他再也无法每年给我们送上杨梅了，长时间病痛折磨让我舅舅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一贫如洗。这就时时让我感到揪心不已，他反而亟需别人递茶送水，送不含糖份的食物。今年也就没有人再跟我提及舅舅送杨梅一事，而我还知道身在洞庭东山的外公外婆则年事很高，自己都难以照顾，舅舅的杨梅将注定成为一去不复返的历史了。

舅舅出生在解放后的那一年，初中毕业时遇到了上山下乡，经过一番争取，舅舅插队在离家乡很近的浦庄（今临湖）。舅舅从此成了农民，这让全家人当初始料未及，我外公可是给舅舅取名永官，即希望他能永远当官光宗耀祖，可是在农村落户后，为了避嫌更为了日常需要，舅舅不得不改名为永民，颇有永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意思。从此，舅舅整日、整日地在土地里摸爬滚打，晒得皮肤一身黝黑，简直比农民还“农民”。作为外祖父家中的长子，舅舅在那个年代无疑最为辛苦，二十多岁的人显得比同龄人苍老而疲惫。我外婆很心疼他，时常从东山走到浦庄农村去看他，农民的舅舅是中年外婆的一块心病，挥之不去那时刻纠缠心头对舅舅长年劳作的忧愁。可是事情往往能一分为二，有坏有好，每逢过年过节或者果蔬上市时令，舅舅就会从农村带给我们各种新鲜的瓜果、米菜，让我们极为惊喜地大快朵颐一番。我儿时记得舅舅拿来的大大小小的西瓜真甜，我常常想着法子背着人偷吃。

可舅舅眨眼到了晚婚的年龄，外婆非常着急，怕憨厚的他会娶不上媳妇，四处托人说媒，终于把他“落实”给了一位在安徽合肥插队的上海知青，这是一桩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婚姻结合。我舅舅后来多次说：“想不到像我这样一个人居然讨了个上海婆娘。”上海知青很快从合肥调到了浦庄成为了我的舅妈。不久之后，我的表弟诞生在家中原先由外公外婆睡的房间里，儿时的我有好几次静悄悄地躲在那房间外想看一下襁褓中的表弟，但紧闭的门窗总让我的愿望无法实现。有了孙子的外婆迎来了她人生中最为欢愉的阶段。春节的时候，全家团圆，喜气洋洋，好不热闹，家人围在八仙桌前包赤豆团子，说说笑笑，此气氛此情景感觉如此之好，今日回想恍惚如昨令人难忘。谁都无法否认，舅舅自然是方桌前的主角，他最会说玩笑话，全家人总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不停，干活也干不下去。做完团子，开始打扑克牌，那大喊大叫的输赢激动更是将过节的氛围推向了极致。我现在想来还是觉得那时候过的年有趣，远比现在各自呆在电视节目前强得多。

舅舅在插队落户乡下十多年后，终于得以返城恢复居民户口。调回做居民的那一天，小学文化的外婆兴奋得手舞足蹈，在路上逢人就讲：我的永民调上来了！她并且去各个隔壁乡邻家串门，大声宣布这一消息，以致使尚不懂事的我感到可笑，于是故意学她的样改口叫：“永民上吊了！”随即招来了外婆严厉的喝叱。

返城后的舅舅去了县里招待所当了烧水工，接着当了买菜的司务，这或许是他最为得意的事业阶段，因为如果舅舅出现在菜场上，立刻会有人迎来打招呼，拍舅舅的马屁，希望他利用“职权”订购他的生意。舅舅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屡获先进，带着他那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还去了北京旅游，坐了飞机，登上了天安门。八十年代后期，舅舅身体开始欠佳，他回到东山镇在雕花楼宾馆上班，充当门卫。由于宾馆属于事业单位，收入较好且稳定，因而舅舅的工作仍然让家人艳羡，也就是从那时起，当每年东山水果上市，他都要给我们这些已身居木渎的亲戚带来一些时令货，尤其是杨梅，短短上市就这么几天，舅舅便会一大早沾着晨露，披着晨熹，骑着自行车从东山赶出来，车上两大篓松叶覆盖下的全是硕大颗粒的杨梅。

我的记忆之中，舅舅的杨梅就是世上最好吃的杨梅，一定经过了舅舅的精心挑选，和着浓浓的亲情，由我唇齿间滑过熟悉的酸甜味道，已然沁入肺腑，生津止渴。想到舅舅久居东山，有着不少果农朋友，每年的杨梅赠送，渐渐让我们习惯成自然，变得受之泰然，心安理得，也使得这似乎是他每年的“例行公务”。无论是水果上的大年小年，我读书时杨梅总在大考前如期而至，让我平添几分兴致豪情，我工作后杨梅被我在同事间发送，有着共同品评话题。我还把部分舅舅的杨梅酿成杨梅酒，于是杨梅的味道伴我全年。

然而七、八年前，我表弟患上乙肝，治病花去了舅舅全部的积蓄，同时，杨梅的价格又步步高升，两大篓杨梅质量有些江河日下，即便如此，舅舅也时时惦念着他的“杨梅任务”，再忙于杂活琐事，也一如既往地送过来。有一次，舅舅骑着电动车来送杨梅，车到半途，电动车突然坏了，舅舅硬是推着它走到木渎。望着汗如雨下的舅舅，我终于说：“你这么辛苦，以后就别再送了。”后来，舅舅所在的宾馆效益一天不如一天，舅舅的收入不比从前，舅舅的杨梅仍依旧出现。前年，宾馆转制，舅舅面临提前退休，去年，舅舅正式内退，内退前几天，舅舅带了他历史上所带的数量最多的一次杨梅，我们全家足足吃了好几天的杨梅，许多杨梅因来不及吃都腐烂了，只能白白扔掉……

在这之后不久，舅舅糖尿病犯得厉害，足不出户。今年春节以来，舅舅更因血糖过高，以致生命危险，多次抢救。他所卧躺的病床周围满是各种无糖食品，此时的舅舅显得如此苍白衰老令人难过，瘦削的脸庞如同非洲饥民，我多次想用各种先进食疗方法解读舅舅的内心感受，耳边却传来舅舅谆谆叮嘱：好好照顾你妈，多帮她做点家务活，让她多休息休息，她身体也不怎么好……

啊，舅舅的杨梅，这世上最好吃的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