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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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无数条路可以上山，我家门前的这一条，最短，也最细。
穿过闹市，渐离人群，房屋和道路躲进喧嚣，将我推向山口。
黄昏，山切去了半个天空，吐出一片草地，金光沐浴，花草摇曳，蚯蚓隐入草丛腹鸣，如山反刍的呓语。
脚下的猫尾草蔓延至山下，像从远古的岁月里一路走来，抒发着时间的光晕，古老的浪漫在夕阳下生辉，轻触一种柔软。
引我走入，如融入一种消失，一只雪蝶突然飞出，蹁跹于草丛之上，它抛开了庄周，自顾嘻戏，庄周仍静卧于花丛，仍在梦里融化。
马齿苋，车前子，蒲公英，一根瓜藤扯长了光阴，触摸百草。
风吹过原野，是神的脚步，我听见百草纷纷的耳语，和一片花的笑声。
（二）
一树依山，旁有人家，竹篱，柴门，木窗，锁锈斑驳，葡萄架上绿珠连缀，垂挂着拥挤的安静，一只猫端坐石台远望，孤独如尊长。
躲进山间的陋室，定有位远离人间的隐者，他去了哪里？
隔墙环顾，四野无人，门前一片明亮草地，院内一树金黄杏子。
突然一个熟软，扑，落地，肉溅核现。
诱人！
正欲伸手，狗吠声砸来，顿然有做贼的心虚。
树下板凳里，一只卧底的拖把狗抬起满脑袋的破棉絮，且望且吠，警觉又敷衍。
猫早已离开石台，不知所去。
一只喜鹊斜飞入院，像一位常来串门的熟客，啄尽杏肉，在树下悠闲踱步良久，倏地斜飞而去，隐入山林。
夕阳渐沉，草地半明半暗。
离开时，只听身后扑的一声。
转身，又一只杏子软熟，于枝头坠落。
（三）
持一把铁铲，附身，马齿苋，蒲公英，观音菜，于路边夹杂而生，它们喂养了祖先的身体，又被他们的身体喂养，像千军万马穿越黄沙红尘的时空，齐聚而来，静候路边，共同看望一位，在城市里荒芜已久的子孙。
歌声渺渺，从密林中飘出，谁？
入林，鸟鸣参差，蜂鸣和弦，阴翳里光斑闪烁。
静。
顺着山路探寻，时有树枝拽住衣角，似有神在此等候，欲留住一段过往。
脚旁路边，一朵金边菊兀自怒放，独居者的耀眼，灼灼逼人。
树林深远，不知所终，歌声依然渺渺，静坐一树下，聆听，歌声如泣，情深意浓，又有远望之悲切，以至于这林中过于清寂，不忍久留。
似于老母碑前以歌倾诉，似于恋人坟头长歌当哭，将人间悲欢抛洒，尽此孤深一林。
无数次山行，淹没在树荫里，被一种远离莫名感动，像思乡，像怀古，像剖开身体里一枚成熟的果子，祭祀这世间，一种平凡的情感和伟大的卑微。
起身，离开，草木仍在原地，不作挽留。
（四）
原路返回，见前方草地散落牛羊几只，折几枝槐叶前往。
半生已过，一直被牛羊哺育，却从来不曾跪乳。一看到那双温顺的眼睛，心头总会莫名流泪。
似贴着归顺的温暖。
青草深处，蛰伏着荒芜的记忆，想起故乡麦田翻滚的青波绿浪。
啃食了几千年的青草黄昏，年年绿遍山野，夕阳依旧。
喜欢摸着羊的胡须，怀念古人。像一只羊在思考中，反刍土地的恩慈。
几千年并不遥远。
看它们，静卧时，将土地拥有怀中，神态多么安详。
回归城市的路上，总有一些钢筋水泥将转动的眼球固化，一些明净的玻璃刀刃，将柔软的心划伤。
想牵一只羊回去，在人群车流里咩叫，每一声，都是一副散帖，将远古，荒芜和文明的裂口，一一贴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