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办公室里,有一盆仙人掌,长得很旺,大大小小共有8个杈。这是娘生前养的最后一盆花。娘是去年冬天让邻居给她挪来的这棵花,当时只有一个茎。那时候娘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了,走路常常跌倒,跌倒之后就爬不起来。为娘的身体而焦虑的我和姐姐谁也没有心情去看一眼这棵不起眼的花,天寒地冻的时候也没人把它搬进屋。它的表皮被冻得乌黑,命悬一线,仿佛用手指一戳就会歪倒死去。但谁也没想到,冬去春来,天一变暖,它竟然奇迹般地焕发了生机,而且以惊人的速度长出了七个新杈,可惜啊,喜欢养花的娘却没有亲眼看到。
我觉得娘的一生真像这仙人掌啊,虽然人生的大部分光阴与贫穷、艰辛相伴,身处逆境,但她隐忍、顽强,以羸弱的身躯一次次地与命运抗争,操持家务、养育儿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娘的命很苦,年纪很小就没了娘,两个姐姐也先后因病去世。她是在她姑姑家长大,直到认识并嫁给了我的父亲。娘身体瘦弱,背稍有点驼,走路有点不太平衡,干不了农活,只能在家里干家务。刚嫁给我父亲的时候,一开始就遇到了没处住的窘境。因为我父亲没有房子,娘和父亲只好租住在一个本家暂时空闲的房子里。但过了一段时间,人家要用那间房子,他们只好搬出来,再去找别人家的房子。后来娘对我们说,当时前前后后共搬了八次家。直到我哥哥三岁的时候,父亲才盖起了自己的房子,娘也才有了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
娘一共生育了我们兄妹五人,两男三女。虽然娘免去了农活之累,但以她那羸弱之躯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负担也是不小。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八九岁时娘天天剥玉米棒子、推磨、摊煎饼的情景。那时候家里人口多,娘每天都得摊煎饼,为大家准备一天的饭。推磨磨玉米糊是娘一天中最累的活,因为家里人有的出去干活,有的上学,唯一在家的我还是腿有残疾,所以没有人帮她。娘微躬着腰,两手抓着木棍,使劲向前推,一圈又一圈,磨细的玉米糊从磨盘缝隙中慢慢地流下来,流到一个瓷盆里。当时的娘可能没注意到,在她的身后,在房门的门缝里,有一双充满伤感而又无奈的眼神在看着她,那就是我。穷人的孩子早懂事,虽然才八九岁,但我已经深深体会到娘的艰辛,然而我无力帮她,只能暗下决心:好好上学,将来能有出息。
当我快上高中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越来越拮据了。为了多挣点钱,父亲和娘决定养母猪。外人看来养母猪并不是多么累,其实养过的人才知道有多辛苦。母猪下崽的时候,娘和父亲要在猪圈里呆上大半宿。小猪一生下来,就要赶紧帮它清理身体,然后一个个放在一个粪篓里。等所有小猪都生下来了,再一个个从粪篓里拿出来,让它们吃上奶,吃完后再一个个地拾到粪篓里再搬到屋里。刚出生的小猪是不能和母猪放在一起的,因为母猪随时可能会把它们压死。每隔三四个小时,娘和父亲就要抬着粪篓到猪圈去给小猪吃奶,吃完后再抬回来。我至今还记得半夜里娘和父亲这样抬进抬出两三次,娘力气小,每抬一次,就累得气喘吁吁。等到小猪开始自己吃食了,就得每天三次准备猪食,这项任务主要还是落在娘的肩上。虽然很辛苦,但娘一想到卖掉小猪就有钱给我交学费、买衣服、改善生活,脸上还是乐呵呵的。
一九九七年和二OO七年,娘遇到了她人生中的两次重大打击:先后失去了自己的两个亲生骨肉。先是我的二姐,那年二十九岁,因产后大出血抢救无效而撒手人寰。闻此噩耗,年过六旬的娘哭晕过去好几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等的人间惨剧啊,谁也没想到会发生在我们家。很长一段时间娘沉浸在悲痛中,在家人、邻居的反复开导、劝说下,娘才慢慢地从伤心中走出来。然而命运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十年后,我的哥哥因心肌梗塞而猝然离世,年仅四十七岁。这对娘来说,无疑又是晴天霹雳,年过七旬的娘终日是悲痛欲绝,以泪洗面。接二连三的不幸几乎要将她羸弱的身躯击垮,但是一想到身边还有三个孩子需要她的牵挂、操心,她又一次顽强地挺了过来。
五个孩子之中,娘最疼爱的是我,最为之操心的也是我,因为我是她的“老生儿”(最小的孩子),还因为我的腿有残疾。可是最疼爱我的娘却因为一件事而和我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一年,我们村大搞拆迁改造,拆了旧房换楼房。正准备结婚的我和女友打算把老房子拆了,换套楼房当婚房,让娘和父亲住到村里的老年公寓去。这引起了娘的强烈反对,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向性格平和的娘如此暴怒。她说,她当年搬了八次家才有了这所老房子,它虽然破旧但是平坦、宽敞,住起来很舒服,两家人住在一起才舒心。我从心里赞同娘的主张,但女友却坚持要住楼,并把这作为结婚的条件。我无奈,只得再做父母的工作,但娘就是不同意。最后在姐姐们的反复劝说下,倔强的娘终于松了口,但是一整天她都没吃一口饭。我知道,她心里是不愿意的,那所房子在她的心里就象是命根子,但是为了我,娘选择了隐忍。
随着年龄的增长,娘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她年轻时就有轻微的冠心病,后来又患了风湿关节炎,走路时一不小心就跌倒。然而,在我儿子出生后,娘的身上好象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心慌头晕的毛病减轻了,身体也有劲了。她常对人说:我死不了,我得看着我孙子上小学。
然而,岁月不饶人,在迈入八十岁之后,娘跌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在她去世前的连续两个冬天里,娘的两次跌倒让她的身体遭受了重创。第一次是在前年,那天天很冷,我去给娘送饭。推开屋门,看见娘坐在火炉旁正在生炉子,她把只穿着袜子的两只脚直接放在了炉壁上,裤子上满是土,面色很不好。一问才知道,她是在去上栏(厕所)的时候跌倒在栏里,怎么也爬不起来。她知道我可能要来送饭,就从栏里艰难地爬出来,爬到大门那里拿掉门栓,又爬回屋里生炉子。当时她的脚已经冻麻木了,所以根本没感觉到炉壁的热。我可怜的娘啊,在那严寒的早晨,你是怎样靠手和膝盖残存的力量一点一点地从栏里爬到大门又爬回到屋里的啊。第二次是去年快过年的时候,早晨我去给娘送饭。推开屋门却发现娘躺在地上,椅子也歪倒了,床单也扯落了,电话也摔在地上。娘看见我来了,嘴里支支唔唔,原来是冻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一问才知道,她是昨天晚上跌倒在床边的,费尽了力气也爬不起来,就在地上躺了一宿。后来,听大姐和三姐说,她俩分别在那天晚上九点和凌晨两点左右接到过娘的电话,但接起来却没有任何应答。她们都以为娘是不小心按到了键(娘的电话是缩位拨号,只拨一个键就能拨通我们的手机),都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而娘唯独没有给我打电话。后来姐姐们问娘为什么拨通了电话却不说话,娘说天那么晚了不想让她们在夜里赶来。我可怜的娘啊,你就是宁肯自己受冻受累也不肯给儿女们添上哪怕一点点的麻烦,你这是何苦啊!?
第二次跌倒的直接后果就是娘的脚冻伤了(直到她去世也没好),而且自己几乎完全不能行走了。在这之前,娘一直拒绝到姐姐家去住,她不想给她们添负担。但这件事发生后,姐姐们坚决地把她接到了家里,两家轮流照顾。
娘到姐姐家去之后,每时每刻都有人照顾了,我也松了口气。然而令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娘在姐姐家里住了刚刚四个月,就突然心脏衰竭,被送进医院短短三个小时后,娘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临终前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其实,对于娘的离世,我也是有思想准备的。因为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年人如果再不能走路,每天只是坐着躺着,身体能撑多久呢?但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可怜的娘啊,在姐姐们要接你去她们家之前,你对我说:我要住到你姐姐家去了,过年也不回家了。可是还没到过年你怎么就走了呢?你还曾说过:我死不了,我要看着我的孙子上小学。可是你的孙子马上就要上小学了,你怎么就匆匆地走了呢?从发病到离世,仅仅不过三个小时,你连床前之孝的时间都没有给儿女们留下,你这就是临走也不想让你的孩子受累啊!
我把娘留下的那棵仙人掌搬到了我的办公室里,这是娘留给我的最后念想。一看到它,我就想起娘,娘的品性和这花草真象啊,隐忍、顽强,以羸弱的身躯一次次地与命运抗争。可是啊,春草年年绿,我的娘啊,你却再也回不来了!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啊,我却永远地见不到了。写到这里,我已经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