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穿越万亩草场

 若非路边稻田里堆起的草垛提醒，还未意识到已入晚秋。乡村对四季的感知比城里来得直接和浓酽。在崎岖的盘山公路上爬行，白练似的云雾一缕一缕不时在车窗前晃悠。翻越水爬岩，转过山口，有一支路沿右侧盘旋而上，路面刚铺完沥青，黝黑而发亮。这是上万亩草场的路，早有耳闻，却无暇光顾。

禁不住这新路的诱惑，即刻变道直奔草场而去。沥青公路在松林中蜿蜒约两公里处，有一座铁架结构的山门横在公路上。入门，公路右侧一片水泥砖房舍，顺着山脚向前延伸。里面没人，正好一老妪背着背篼从路上走过，即上前打听，老人指点前方说，正是万亩草场还在那上面嘞，旁边那些房子是牛羊圈。我们上路继续在山林中穿行，渐渐现出起伏绵延的山峦、草坡，依稀有牛羊的影子。

翻过最高处一个山坳，视野豁然开朗，湛蓝的天宇下有几片低矮的云朵，公路右边呈梯状不规则的一畦一畦草坪，新一茬绿草已泛黄，三五成群的黄牛和花白的山羊正悠闲进食，左边则是一垄一垄的有机茶园，绿荫如盖。俨然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草原风光。

停靠路边，迫不及待下车拍照，站立一大石墩上俯瞰，苍茫大地，群山环抱，荒山、野岭、丘陵、沟壑、杂丛、草木，相生相伴，不离不弃，逶迤辽阔，秋色宜人。我不禁感叹并做了个拥抱的姿势，竟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我的思绪随秋风穿越千山万壑，好似回到童年、少年时，倏然间周围那些遥远而陌生的景致似曾相识。

许家坝，生我养我的地方。雷火顶，从小令我神往的一座大山。地处蒲家寨村东山上的雷火顶，是自西南向东北延伸的一条大山脉的主峰，海拔一千一百四十八米。据说，明洪武元年（1368年）正月，雷电致灾，延烧思南县许家坝一山之原始森林千余亩，其山故名“雷火顶”。山脉东邻大河坝镇，南接枫芸乡，北抵张家寨镇。这万亩草场就盘旋在雷火顶主峰的南侧。记得初中时，有一年老师组织我们春游，目的地就是雷火顶。我们背着锅碗瓢盆兴致勃勃地从山脚往上爬，重峦叠嶂，山峰一个又一个，记不清翻越了多少，腿肚子像挂上沙包一样无比沉重，且越来越重，有的同学想打退堂鼓，老师就说：“同学们，无限风光在险峰呢！若要想欣赏更美的风景，那就加油往前冲。”于是，大家又在一片哀叹声中继续前进。其实，这里已接近目的地，再过一个山头就到了顶峰。幸亏老师关键时刻的鼓励。

站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遥望东方，有同学欢呼道：“看，那里就是梵净山！”朦胧中我们似乎也看到了若隐若现海市蜃楼般的梵净山金顶。多年后，我数次登临过梵净山，却一次都没找到过家乡雷火顶的身影。转身向西俯瞰，大片大片的村庄，广袤的田野，尽收眼底。果然高处的风景就是不一样。后来才知有个“荷花定律”。大意是：一个荷花池的荷花需要30天开满，第一天零星开放；第二天，以第一天两倍的数量开放；之后每天，荷花都会以前一天两倍的数量开放。到第29天时荷花仅仅开满了一半，直到最后一天才会开满另一半。它告诉我们一个哲理：人生无论学习、登山，还是工作、创业，越往后越关键，往往很多人只坚持了29天，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到最后那一天却放弃了。我回想，当时老师一定知道“荷花定律”，他只是用一句简朴励志的话告诉了我们。

随着时代变迁，尤其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国家大炼钢铁以及后来的人地矛盾导致的滥砍滥伐、毁林开荒等，加上几次火灾，原始森林不复存在。尽管曾三次飞播，大面积的林木还是没有蓄起来。站在对面的山头上，依稀可见雷火顶山坡上一带状分割线，上面是草地、灌木林，下面是开垦出来的黄土坡。只有主峰西北脚下保留一小片森林，县政府作为一个林场挂牌保护下来。

我家就在林场北侧一个山寨。小时候，我们常到雷火顶西北侧的山腰上放养牛羊、砍柴、割草，甚至在饿饭的年代还跟着大人上去刨过蕨根。牛羊圈舍是搭的茅草棚，盖顶的茅草每年换一次，就是从雷火顶山梁子上来的。进入秋冬季，比人还高的枯黄老茅草漫山遍野，我们像被裹挟在青纱帐里，挥汗如雨，任凭山风呜咽阻拦，一丛一丛金黄色的茅草次第倒在我们锃亮锋利的弯刀下，就像我们一头蓬松的黄发轻易淹没在剃头匠嗤嗤的剃刀声里。

我家开始养牛还是土地刚下放的时候，是从生产队分得的，本来可以多分得一点粮食，但父亲深知牛比粮食重要得多，有了牛，粮食自然就有保障了。

这是一头普通的公牛，体型不大，性情温驯，黄褐色的毛短而厚，头上长有一对“八”字形短角，大概一岁半左右，刚刚成年。听它常常“哞…哞…”的叫，我们就干脆称它牛哞哞。

牛哞哞通常情况下不挑食，时间一长，发现它最爱吃青草，还喜欢吃一些绿色植物或果实，如红苕及苕藤、苗，玉米苗及玉米棒子，水稻、麦苗、竹叶等。牛哞哞很乖，在庄稼地边放牧时，它从不随便碰一下庄稼，好像识得哪是野草，哪是庄稼。它的舌头就是一把锋利的镰刀，所到之处的青草皆被它准确收割进嘴里，即使如剑状锋利的鲜嫩马儿杆（马尾草）叶子也甘拜下风，受其俘虏。若是春夏百草丰茂的时节，顺着一根田坎放着走，它会像大人割草一样平平展展“噗嗤”“噗嗤”地啃得干净利索，绝不放过一个角落。这时候，无聊的三两只“八哥”飞过来，闪落在牛哞哞的嘴边驻足观看，对吃得津津有味的牛哞哞羡慕有加，一会儿又飞到牛背上玩耍。有时，我也受八哥的启发，顺着土坎骑上牛背潇洒走一回，它居然一点也不反感。牛哞哞吃饱了会自然停止进食，但还会不住的反刍。

很快，我们还发现牛哞哞视人的尿液为香槟和美酒。一旦嗅到尿骚味，它便会抢步上前。如果在一块草地上撒泡尿，它会把草皮啃个连根拔起；如果是在一块石头上，它舌头在石块上像砂布擦锈斑一样沙沙响。甚至，如果你尿裤子没来得及换，它发现后也会毫不顾忌地舔舐你的尿裤。

父亲不喜欢水牛，也许是因为一方面水牛性子拖疲，不紧不慢，需要赶急时却急不起来；另一方面水牛需要经常泡澡，而我们家用水不太方便，恐怕满足不了水牛的要求。

牛哞哞到我们家后的日子过得极为辛苦。全家三亩多田地的收成全指望它了，地虽然不多，但多半为板结地、火石子地，父亲犁起来也吃力，牛哞哞扛起牛轭也倍感重任在肩。不过，每一次犁地，它都没让父亲失望。不像三叔家那头大骚牯（公牛），起初干起活来偷奸耍滑，吃起来简直就是饕餮之徒，可谓好吃懒做的家伙。因为力大气粗，犁地时牛轭一上肩，它就摇头晃脑，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好不容易驾好，口令未下，它拖起犁铧喷着响鼻直往前奔；见庄稼地边有机可乘，它就顺势捞两嘴；最伤脑筋的是农闲时间赶上山坡放养时，它常常翘起尾巴扬起四蹄撒野狂欢，不是找同伴打架斗殴，就是到处找母牛强行跨上人家的后背，山野上到处被它搞得乌烟瘴气，只要它在的日子，山上所有的牛都不得安宁。我们这帮小子早吓躲得远远的，无奈只得等它发泄完毕后才敢靠近它。

换作别家，这头犟牛早被打发走了，可三叔偏偏舍不得。三叔心里有底，那么多田土，其它的，谁能吃得消。只要使用得当，完全可以好好发挥它的作用。

别看三叔个子小，训牛术可是有一套。他首先请来骟匠，将其五花大绑牢牢靠在柱子上，然后对其进行锤骟，完毕后，牛半天起不来，连续萎了几天，有时连水草都不进。针对它不分场合使用蛮力、爱捞嘴的犟脾气，每次犁地前，三叔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竹篾编制的牛嘴笼套上它的长嘴，并在其颈上挂一坨三四十斤重的石头。这样收拾几次，它便乖乖就范，不再任性了。一直老得不能动了，三叔家都没舍得卖这头老黄牛。

比起三叔家的牛，我们家牛哞哞就算是优秀得无可挑剔的了。一下地，它就专心致志地拉犁，父亲口令一下，它就使劲往前拉，喊“万”就停，喊“转”即调头，从不东张西望，从不“磨洋工”，它把苦和累悄悄咽到肚子里，甚至以苦为乐。因此，它也常常得到父亲的奖赏。如：给它加一点熟饲料（粗糠拌苕藤叶煮熟），甚至加一点玉米面之类的精粮，或者在一些干饲料上洒上一些盐水。这样的待遇平常是不会有的。牛哞哞默默地，似乎很享用，也很知足，更多的是心存感激。尽管它从不表露心迹，可细心的父亲随时能察觉。

牛哞哞除了配合父亲耕田犁地，还要负责造粪，即生产农家肥。庄稼需要施肥，父亲时不时在牛圈里添加些秸秆或干草之类的，一方面让牛保暖保洁，待它踩过数次后，通过它的粪尿发酵，便成肥料了。庄稼地需要用肥时，随时都可以就地取材。

事实证明，牛哞哞的忠诚担当与勤劳奉献精神不容质疑。它不仅是我们家的棒劳力，还是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的伙伴，一句话，它就是我们家的重要成员之一。因此，我们舍不得卖更舍不得伤害它。

最害怕最反感那些偷牛盗马的坏人或做牛生意的贩子。进入二十世纪头十年，有一段时间，农村偷牛偷羊、甚至偷狗的现象较为猖獗。当时我想不通，狗是看家守门的，是家的忠诚卫士，它就是对付强盗的，怎么能反被偷呢？后来得知，原因是多方面的，主要是有时狗疏忽大意。此外，随着商业的繁盛，特别是城里人流行冬至吃狗肉，个别胆大妄为财迷心窍者就成了狗们的死对头。

狗被偷，一时威胁不大，牛一旦被盗，那就摊上大事了。秋冬农闲季节是敞养期，早晨与邻居的同伴们一起将各家的牛羊赶到雷火顶的山坡上，然后返回，待到下午天擦黑时才去赶回来。下午，我们多数时间才到半路，有的牛羊就自觉返回来了，接着各家清点总数，如有遗漏的再前往山梁子上去找。有一次，其它的牛羊都回来了，就是我家牛哞哞迟迟不回。我们顿时吓得哭了，全家总动员还请亲戚帮忙四处找，同时还请人“掐时”，先生掐指算了半天，不紧不慢地说，不要找了，你家牛最迟明天申时现身。我们半信半疑，可一时也没办法，只能干等。

我们的担心不无道理。近段时间农村社会治安较为混乱，另外，许家坝这几年牛市火爆得很。大哥的一个姨夫就是跑牛生意的，据他说，许家坝的黄牛生意好得吓人，牛肉不仅城里人喜欢吃，就连本地人爱吃的也多，每到赶场天，各个场口路边的牛肉汤锅都是抢手货。当然我小时候是不吃牛肉的，看到那些杀牛的、卖牛肉的、吃牛肉的，我就想到我们的牛哞哞。牛哞哞一年四季帮我们干活，怎么舍得伤害它呢。还听说，牛皮可以制革，是沿海一带皮鞋厂的重要原料。浙江、广东、上海等外地客商每场到许家坝坐镇收购，而且专收黄牛，不拘大小。这样一说，我们更担心了。要是被人偷去卖了，意味着马上就要被杀，马上就要成为富人家餐桌上的美味佳肴，这也太凄惨了嘛！想到这，全家人不禁眼泪花儿洒。这个时候，我们不自觉地把对大逆不道的偷盗行为迁怒到牛贩子身上，认为只要外地商贩不来，就不会有人偷牛了。越想越痛恨他们，希望他们早一天滚出许家坝。

还是“掐时”先生厉害。果不其然，第二天下午五点左右，牛哞哞跟随寨上的大部队一起回来了。全家人虚惊一场。失而复得，我们更加珍惜和保护牛哞哞了。牛哞哞的“失踪”成为后来我们家的一个谜。

出于好奇，后来我们几个伙伴特意趁赶场天到街上牛市去探个究竟。这个牛市其实是个综合牲畜市场，坐落在许家坝集镇西南角的粮站后面，场内有好多好多参天古树和新培植的小树，雨天可躲雨，夏天人畜皆可乘凉。猪、牛、羊、马，鸡、鸭、鹅、兔，品种多样，既有畜禽专区，也有混杂区，畜禽笼子与人、畜、禽挨挨挤挤，畜禽尖叫声、商贩交易的嘈杂声相互交织，喧哗不断，甚是热闹。

许家坝镇，原名“永旺”，地处思南乌江河西片区的中心位置，省道304、县道528在此呈“十”字交汇，素有铜仁西部地区“旱码头”之称。镇域面积108.8平方公里，1993年，获得省文化厅“花灯之乡”荣誉称号。

星转斗移。近30年来，家乡无论是城镇建设还是乡村发展，变化斐然。交通出行、生产生活等方方面面，今非昔比。尤其是畜牧业发展成效显著，市场前景广阔，集镇商贸辐射周边10余个乡镇,牲畜市场成为全省三大牲畜市场之一，是“思南黄牛”品牌的主产地之一。据说，从1984 年扩建后，许家坝牲畜市场大概能同时容纳二三百头牛、四五百只羊、一千多头猪。这里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仅仅扩建后的第二年成交耕牛量猛增，大概二千六百头，金额达六十多万元。现在父老乡亲们很少喂养座耕牛了，耕地逐渐以机耕为主，牛耕为辅。

近几年，思南县充分依托许家坝镇万亩草场的饲草饲料资源优势，于二0一二年成功引进浙江客商在此建立思南黄牛养殖基地，通过“公司＋基地＋农户”的模式，大力发展以“思南黄牛”为主打品种的畜产品及深加工，带动农户养牛，带动养殖户增收。如今，许家坝万亩高山草场总面积三万五千亩，有肉牛标准化示范场、“思南黄牛”种牛场、“波尔山羊”种羊场、有机肥加工厂。“思南黄牛”通过了ISO9001质量管理体系认证，该草场先后获得“贵州省肉牛标准化示范场”称号和国家农业部“国家级畜禽标准化示范场”称号，已列入“省级重点农业示范园区”。二0一八年，县政府连通了许家坝万亩高山草场至张家寨茶叶公园的旅游线路，力争打造成为3A级“牧云坪生态种养农业观光园区”；将建成为全省存栏规模最大的“思南黄牛”养殖场，力争实现“产销一体化”。

我的思绪终于回到现实中来。转过身，注目前面山峰上那座电视塔，想起来了就是我们中学时另一次春游爬上来见到的那座铁塔，这么多年，还是那样伟岸地矗立着，岿然不动。

脚下的这些荒地，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被人多地少的当地村民开垦出来，每年广种薄收，还是填不饱肚子，要不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这大山深处，现在还不知道活成啥样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国家富强了，村里的日子翻了天，村民们要退耕还林还草，在封山育林的基础上，这条山脉上已发展果园、花椒基地、茶园等多个经济林木基地，欠历史的、欠这大自然的，都要谦恭地加倍偿还，还原秀美的绿水青山！

这时远处草坪的牛儿停下嘴边的活，不时张望我们，又不时摇头晃脑，好像是与我们打招呼，对我们的突然到访感到有些唐突。几头趟着的索性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竟走下坡向我们靠拢来。显然它们对我们毫无防备之心，也许它们已经看出我们本身并无害人之意。它们拢来了，拦住了我们的车子，莫非像我家原来那头哞哞一样要香槟酒？它们挡在车前，相互摩挲，不时哞哞地轻声叫着，似在交头接耳，又似乎在向我们诉说着什么。冥冥中，我听到了它们的对话：

牛甲说，还是我们的先辈们好，主人将它们从荒山野岭带回去，教会它们劳动，还管吃管住，同他们交朋友，没有一点架子。主人还随时保护它们的安全，也没有谁敢乱开一句玩笑，那地位有多高啊！就算累点苦点，换作我也心甘情愿。

牛乙边听边默默点头，表示赞许。

回头看看我们现在的处境，真是尴尬！牛甲接着说，在我们不大不小的时候，主人就把我们送到这山顶上来，风餐露宿，虽然空气清新，有家可住，但是冬天寒气重，夏天蚊子多。我们整天吃了睡、睡了又吃，像猪一样。我们长大了，虽然有看似强健的体魄、稳健的四肢、宽厚的肩膀，但是我们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劳动的自由，丢掉了自食其力的劳动本领。我似乎感觉到人类正在规划一场阴谋，他们要将我们打回原型，把我们逼回到原始自然的生存状态，人类美其名曰“原生态”。

你这不是在说酒话吧？牛乙若有所思。

我们现在看上去过的是一种风风光光的生活，其实我们并无一点尊严感。

此话怎讲？难道你听说什么了吗？牛乙皱了下眉头问道。

难道你一点都没听说过什么吗？牛甲反问道。

我愿洗耳恭听。

哎！不说别的，就说人类开玩笑吧，也常常用我们的生殖器官来打比方。如：把别人说大话、假话说成“吹牛ⅹ”，哎呀！难听死了，我都不好意思再举例了。

呸！还有这等羞煞事？！牛乙故作惊讶状。

牛甲顿了顿，继续悠悠地说。还有一句心里话，我一直没敢表露出来过，怕引起伙伴们的恐慌。

牛乙嗔怪道，你今天怎么这样婆婆妈妈的？有话快说，人家这位客官可忙着赶路呢！

牛甲摆摆头，下了好大的决心，终于脱口而出。

表面上我们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你知道人类有一句古诗叫什么来着：“教坊尤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你听到那隐隐而来的别离歌了吗？主人今天如此这般把我们像祖宗一样供奉起来，背后却杀机四伏，我越来越觉得这万亩草场冷风飕飕，商业味与血腥味混淆的另一种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近。我们的命运像猪一般，今天吃得好、吃得饱，明天就肥得快，离上主人刀板的时间就越近。也许明天或后天甚至今晚就要成为人类餐桌上的一道佳肴。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吗？

莫要这样悲观！精彩纷呈的生活本身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暗淡。牛乙见状急忙安慰道。

照你这样说，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牛乙顿了顿，还是希望牛甲继续讲下去。

哼！我的想法很简单。要么“既来之，则安之”，听天由命；要么杀出一条血路，打回老家去，去过我们原有的平静踏实安居日子。

牛甲扭头张望草原的远方，远方正有一朵云彩在草地上游离徘徊。

理由之一：主人把我们送到这高山之巅的天堂，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是对前世的恩赐。可是马云告诉我们：“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但是大多数人死在明天晚上，看不到后天的太阳”。既然这是命运的安排，那么，我们既要珍惜今天的美好，哪怕是瞬间，只要光芒四射；又要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要与白云来一场狂欢，要与山风共舞一曲“天涯共此时”。白云苍狗，我是你的尘埃，你却是我的楼兰。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我们要像我们的祖先纳西族神牛一样，用牛头祭天，牛皮祭地，肉祭泥土，骨祭石头，肋祭山岳，血祭江河，肺祭太阳，肝祭月亮，肠祭道路，尾祭树木，毛祭花草。用我们的死神祭奠晴朗明亮的天空日月，用我们视死如归换回万物生长的清静世界。

理由之二：主人把我们送到这高山之巅，也许他们忘记了历史，忘记了我们的先辈曾经匍匐大地，为人类的生产生活辛勤耕耘，作出过巨大的贡献。也许我们讲历史，他们会充耳不闻，或装作不懂。那么，我们就要痛定思痛，痛下决心，像我们的祖先纳西族神牛一样，角顶破天，蹄踏破地，使天摇地动，杀开一条天路，冲出虚伪的天堂，回到先辈的身边，恢复我们的劳动能力和劳动自由，同他们一道共建和谐宁静美好的家园。然而，这草原无边，哪里是岸，哪里是出口，只有天上的白云知道。

牛乙听得热血沸腾，做了一个打住话头的手势，并清清嗓子，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的心情和感受我完全能理解，但是，我现在也要跟你说几句心里话。”

首先，我们要正确认识自己。人类有一句话叫“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话很有道理。宇宙万物，只要是存在的，就有它存在的道，就有它存在的法则，更有它存在的价值。无论祖先还是现实的我们，既然来到这世上，就同其他生物平等，平等地享受着空气、水、食物。我们不必自惭形秽，更不可妄自菲薄。何况，我们在人类的心目中的地位应该是崇高的。大文豪鲁迅先生说过大致这样的话：我们前世吃的是草，可挤出来的是奶。而今天，挤出来的不仅是奶，更是一种精神，是人类一直紧跟我们学习的“孺子牛”“老黄牛”精神。另外，你发现没有，人类死了过后，顶多就是一抔土或一堆灰而已。而我们死后却成为他们的美餐，我们成了生物链上最重要的一环，如果没有我们，人类尤其是西欧国家对我们依存度更高的肉食动物们将不复存在，我们是不是比人类更有价值、更伟大？

顺便说一句，不可道听途说，不可信谣传谣。有时别人一句玩笑，不能当回事，不能太认真。

其次，要正确认识人类。人类是万物之灵长。人类之所以伟大，就在于能说话、会思考、善做事。每一项行动，每做出一项重大决策，几乎都是通过审慎思考、广泛征求意见、反复论证的结果。以前，我们和人类都是小农意识，只求吃饱穿暖，现在是全球化的市场经济时代，除了物质，他们还有精神上的追求。现在他们提出要建设生态文明，还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他们的理想比天还高！他们要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把我们安排到这万亩草场来，就是要我们守护这一方原来就是绿色的生态屏障，有我们在，谁还敢再来开荒种地破坏生态，我们要把这绿水青山变成当地百姓致富的金山银山。想想，这是何等崇高、何等伟大的事！

最后，要正确认识生死。生生死死，都是自然法则、自然规律。世界上那么多能人、美人、伟人，最终都不能避免生命轮回，没那么可怕。大家都熟悉司马迁的一句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毛主席的境界更高：“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因此，我认为，人生需顺势而为，豁达乐观。为了人类更好地生，为了我们的子孙与人类更加和谐相处，我们即使立即死，也在所不辞、死而无憾，我们也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话说回来，人类如此尊重每一个生命，他们不会随便践踏我们。

牛甲边认真听边不住的点头，好像突然释怀了。

此时，天边彩云飘飘，阵阵秋风拂来，掀起我们的华发，再次穿越这辽远的草场。

（刊载《文学贵州（微刊）》20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