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对抗乡愁的情绪里,描述了太多,关于爷爷的往事。就在我挖掘不下,反复徘徊之际,看到了柿饼。
我竟从未想过,我还有外公可以追忆。那位在我高中读书阶段,去世了的外公。
高中军训的那个盛夏,我被太阳晒晕了脑袋,心里发了慌,似有一根筋被扯断。黑了,是我对自己的评价。母亲也黑了,是我心里的疑问。
原来,与盛夏一起远去的,还有我的一位亲人。那位我多次也想叫爷爷,但总觉得叫着别扭的人。
爷爷和外公是有区别的。外公有自己的孙女叫他爷爷,就像我有自己的爷爷。
幼时,我亦坐着他的自行车后面,从小学被他接回。那是少有的一次,也是难得的一次,毕竟我也只是所有外孙子中的普通一个。这一路上有烟尘,有夕阳,有玉米糖,有颠簸,甚至有陌生人的询问。
这什小的哪个啊?
小三子家的豪豪喔!
一眨眼,全都这么大了。
逗滴奈,你们家小二子也把婆家了吧。
你一言,我一句,就这样说着,我等着朝霞拉满天际,寒露从大地的深处缓缓升腾。
外爹,我肚子饿了。我张着小小的嘴,说着大大的话,催促着外公搜罗他的“储备粮”。柿饼就在这个时候印入眼前。压在了箱子的最底层,用油封纸包着。我怯怯的接过这个长满白霜的“软皮”,稍有抗拒。印象里,我曾捡起地上的黄柿子,涩得我满口找牙,好似嘴里贴了一张膜,哭着找水喝,连声音都呜咽。
很甜,出乎意料,与我的原生记忆发生冲突。我竟渴望再来几块,围着外公床尾前的箱子转了几圈,像极了围着骨头转悠的大黄狗。或因我的羞耻心已经发芽,或因箱子摆得太高,我作罢了,但那晚的梦里,我竟吃了满满一大包。
年龄再大点,我掀开箱子,探头进去发现,这个摆摆高高的箱子除了外公的旧衣物,其实啥都没有了。这次开箱,是正大光明的,是郑重其事的。
盛夏的傍晚,外公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消瘦了许多。见到我来,扯着皮笑了一下。他生好火,用极为客气的语气跟我讲话。
豪豪啊,麻烦你帮外公烧点开水,我洗个澡。
我的第一反应是疑惑,这种事不是应该大人自己来吗?但想着外公好不容易跟我提要求,我内心有种被看作大人的骄傲与热血。
外公站起来的时候,夕阳的风刚好吹来,卷不起田里的辣椒叶,却差点将外公一个踉跄,绊倒。外公定是生病了,我连忙为他烧水,打水,找衣服。
我打开了那个印象中,高高的箱子。白色的汗衫整整齐齐摆放在里面,有股肥皂的香味,但又有一股木箱子年久的霉味,没有了柿饼,没有了零食,但还有两袋没有拆封的大白兔奶糖。
印象里,外公是喜欢吃甜食的。红烧肉里加点糖,起个鲜能吃一碗;午睡后冲一杯糖开水坐在院子的躺椅上,再静一会;秋日里,精心摘好小河边的柿子,将柿子晒在秋日的阳光里,伴着露水、秋霜以及用心的翻转,最后将水分蒸发,甜蜜发酵在柿子的心里。我去军训前夕,他已经不能说话,还用手指着大箱子,拿出金丝猴奶糖塞进我手里。我想剥开亲自放进他的嘴里,但被我妈眼疾手快,塞进了我嘴里。村里老话说,高寿的老人,临死前说的话,给的东西,是一种寄托与祝福。
可我的外公明明是病死的。癌症化疗了一年,多活了一年,倒在了我曾给他烧水洗澡的秋天。躺着床上,盯着天花板,还关心着田里的菊花。到了家家户户抢着摘菊花的时节,没有人天天陪着他,他竟然拖着板凳,一步步踟蹰着走到了田间,埋头摘了很久,直到摘满了一篮子,吆喝着家里人帮忙给他倒到三轮车上。
这下彻底倒下了,熬过了寒冬,家里人连寿衣都做好了。时间真是水滴的变形,神奇有力量,既可以水滴石穿,也可以让一朵花慢慢奇迹般绽放。慢慢地,外公竟也见到了春暖花开,吃饭多了,笑容多了,说起了一家人小时候的趣事,专门说到了,我喜欢吃柿饼,可惜有一年洪水,柿子树被泡死了。
就这样说着,说着,说到大地的温度慢慢上来,玉米已经长得与我一般高,梨树的果子挂满了枝头,水稻的原野飘来阵阵清香。但他还是走了,走在了盛夏,或许春天是他与生命的约定,给家人的心情加一个圆满的句号。
春节前,我跪在他坟前烧纸的时候,荒草已经有一头高。随着火苗的跳动,近处的火光已经将我的身躯烘热,久了,烫得我满脸通红。北风早已将火苗扑灭,碎碎的火星还在往深处蔓延。父亲用脚踢起碎泥,不让火肆意开来。
远处,传来了旺火烧得劈里啪啦的响声,我心里一下子生疼。离开时,我心里默念着,来年为外公带来最新的柿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