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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长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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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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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火犯

我新买的皮鞋锃亮的尖头隐没于路边葳蕤草丛中,它们长时间不动,如已经坏掉的闹钟指针,固执地指着某个方向。前方,在我双脚前大约五米远的水面上,同样是静默一片。无风的正午时分,水面不见一丝波澜。浮子戳在那里,像将根扎进了池塘底部,纹丝不动。我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去提动它了。我手握钓竿,站在岸边那个位置,自己与自己玩起了比试耐力的把戏。无风的静默中,我和我的钓竿,和从钓竿上垂下的慵懒地铺散在水面上的钓丝,以及那根扎在水里纹丝不动的浮子,构成了一幅静默的和谐的画面。我似乎在期待某个画家会到来,将我和我手中的钓竿,以及静止水面上的钓丝,统统纳进他的画作中。

但在我左手边的同一条堤岸上,却是另一片热闹景象。我的堂弟景文坐在两棵大树之间,我眼睛的余光能瞥见他总在动着。他总是站起又坐下,总是收回钓竿又将钓钩远远地抛出去。他总是对着我这个位置不怀好意地笑着。总是喊道:“哈,又是一条,更大的一条,你那儿怎样,还是没有动静吗?”一开始我对他的叫喊还保持着回应,但后来,他兴奋的呼喊多了,我就不再理他了。后来他这样喊道:“哈,又是一条。我的桶都已经满了。你还是一条都没有吗?你的桶里还是光光的,只有水吗?我可是早已经说过,这样的炎热天气,你站在那样的阳光底下,是没有鱼会上钩的。来看看我的,怎样?”

后来我根本就没有理他。我任凭他一个人在那儿不怀好意地说着笑着。我也根本就没有跑去看他那满桶的收获,甚至没有朝他那个方向挪一下脚步,侧一下头颅。

我和我的钓竿保持着长时间的静默。在与谁赌气般的静默中,正午来临,阳光更为毒辣,汗水悄无声息地从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渗透出来。裸露的皮肤和不裸露的皮肤都被打湿了。我任凭汗珠从脸颊,胸脯以及指尖上如雨水般滴落而下。终于,我自己没能坚守住,打破了这块小小地域内由我自己刻意营造的静默。我抬头望了望,一碧如洗的晴空中,太阳示威般地悬吊着。我伸手抹去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水。我收回钓竿,倒掉桶里提前装进去的水,正准备开口告诉景文,说我已经准备回家,祝他继续享受他的好运时,有另一个声音打破了我们之间已持续了很久的沉默。

“你们还在这儿啊。”这句突然传来的话语竟然吓得我全身一抖。我回头,望见定贤已到了我身后,差不多已紧贴到了我后背上。我那样匆忙地转身让他也吓了一跳。他是沿着田埂笔直地走来的,脸庞与我的脸庞只有一拳之隔。我们互相瞪视了会儿,然后他扭过头去。在我准备挪开脚步,让他迈到堤岸上的时候,他却跳跃起来,右臂与我的右臂猛烈撞击了一下。这使得他落到池塘堤岸上的步伐极为不稳。他趔趄起来,几乎要跌进面前那一汪碧水里。他弯腰踮脚地停留了好大会儿,才稳住身形。我以为接下来他肯定会直起腰来,对我抱怨上一通的。不想他却迟迟没有挺起腰来,而是借机俯到了我那空桶上。

“这就是你被晒了一个上午的收获?”说完这句话后他才直起腰来,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是啊,这就是我在这儿晒了一个上午的收获。我连片鱼鳞都没捞到。”我将鱼竿扔进空桶里,用两根手指勾起塑料桶的提手。伸出另一只手,又沿着额头和脸颊整个扫了一圈,将汗水甩到脚边青翠草叶上。

“他还是一条鱼也没钓到?”那边,景文提着桶已经朝我们走来。他已经收了钓竿,将钓竿扛在肩上。他走到我们之间,将桶放下来。因为震荡,桶里的鱼哗啦啦好一阵乱响。

“我说这地方不行,他偏不听,结果你看怎样。”

定贤俯身于景文的那口桶上,好像在为景文的收获清点数量。但猛地,他直起身来,突然有些生气地冲着我和景文看着。“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呢?”突然之间他的语气变得严厉了,带上了不容置疑的质问的味道。“你们为什么还不回家呢?”他朝不远处的村庄望了望。“难道你们两个都没听见,已经在放鞭炮了吗?”“已经在放鞭炮了?”我多少算是有些故作惊讶地问。因为我清楚,我早已做好了准备,知道鞭炮声或迟或早,随时会在村庄里响起的。“已经在放鞭炮了?”景文吞吞吐吐地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我们都静下来,凝神倾听,却并没有听见那种噼里啪啦的声响。

“早已经在放了。六叔已经走了。”定贤说。

像是对他后一句话的回应或是证明一样,这时我们耳畔才真的传来噼里啪啦炒豆子般的爆裂声。我们驻足朝村庄那儿望着,隐隐约约看见有轻细如蛛丝的白烟在炽烈的阳光下缓缓从房屋间升起,然后很快在屋顶上空散开,消失。我们不再说话,互相生气般地不理不睬,沿着田埂朝村子走去。临近村口,一阵响亮的鞭炮声让我多少有些羞惭起来。我瞥了瞥景文,他好像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实际我们明知六叔随时有可能撒手西去的,尤其是在出门前,已经有那么多人断言他肯定捱不过今天上午的。我们却扛着钓竿,照样出门了。我甚至顶着毒辣的太阳,任凭汗流浃背,凭空在那儿干耗了一个上午。从我们左手边的那排房屋之后,一股浓烟升腾而起。我听见了许多人的声音叠加在一起,那其中,有景文和定贤的父亲,我的五叔因为什么而发了脾气的叫喊。我们没有胆量也实在做不出,提着或扛着一根钓竿,提着一只空桶或一只装满哗啦啦乱响的鱼的桶,穿过坐在六叔家门口的那些人,进入六叔的家里去。我们也无法那样进入景文或我的家里。因为我们三家,是并排连在一起的。

我只犹豫了小会儿,在那排房屋快要走尽,那些说话的人就要看到我以前,放下了手里的钓竿和桶,实际我是随手将它们扔下的。空桶落地时倒下了,在碎石子地上轰隆隆滚了会儿,被别人家的墙壁挡住了。景文则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桶贴墙壁放好,看见他手边恰好有一块薄板,于是捡起来,将桶口给盖住了。甚至没忘记在上面又加了一块砖头。

转过房子拐角,就看见了我们家那排房子。太阳高高地悬吊在远离屋顶的空中,将一小块阴影投射到那排房子前面的水泥路面上。我们三家门口首尾相接地摆放着许多张长凳子,有许多人佝偻着身子,弯腰坐在上面。我收敛表情,有些拘谨地从那些人面前依次走过。“已经去请道士了。”有人告诉我们说。“都已经在放鞭炮了,鞭炮都已经放了那么久了,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另有一个坐在我家门口的人说。他抽着烟,腰弯得极低,因此皱起眉头翻着眼睛责备我的样子就显得尤为独特,也尤为有力。到了六叔家门口,我就更为拘谨不安了。我已经望见了那一小堆烟火,定贤的孩子顺义跪坐在地上,低着头,将一张又一张草纸递到小小火堆上。我更已经望见了五叔,他紧站在火堆旁边,对我们无声的凝望比那堆烟火带给我们的冲击要更为强烈。他嘴唇张了张,想必是克制着才没有将责备我们的话语给吐出来。而我们却已经要哭了。我的鼻孔和嘴巴都不由自主地翕动起来。我扭过头去,避免再看五叔那张严肃的阴沉的脸。这时听见他说:“你们的六叔已经走了。”于是我的眼泪像是听到了召唤,从眼睛里奔涌而出。我和景文、定贤几乎同时跪了下去,我们拿起摆在一旁地上的草纸,也像顺义那样一张一张地添加到那堆火上。火迅速变旺,炽热的火苗猛地腾空而起,逼得我们纷纷往后挪了半步。在一片烟雾缭绕和灰烬飞扬中,我望见厅堂门口那张用门板搭成的床上,六叔已然安躺在上面,全身都被白布遮盖住了,包括双脚,也包括脸。看得出来,他是双脚朝外的,头部在屋子里的那一头。突然,我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我非常想站起来,走到屋子里去。我非常想掀开那块白布,再次望望他那张独特的脸。它还会是那样可怕吓人的吗?还是随着生命的终结,它也已经妥协温和下来,变得不再那么可怖了呢?我越想起刚刚从我家门口走过时听到的那一句话,就越抑制不住地想走进屋子里掀开那块布看看。刚才,在从我家门口走过时,我听见有一个人毫无顾忌地这样说道:“这个吓了我们几十年的老家伙,终于还是死了。”

在一个生育自由的时代,有好多年,我祖母与生孩子这件事卯上了劲儿。我祖母身躯高大,与我祖父的矮小恰成对照。在我的文学词典里,有一个词语总在闪动不已:富丽堂皇。它让我记忆深刻,原因在于,它并非如大多数人惯常使用的那样,只是用来形容某些场所或某些建筑的。它也是可以用来形容人的。在我最初被语言的魅力迷住,在那些抑扬顿挫的话语如珠子般落进我幼小的心田里,响亮回音激起我无穷好奇的时候,我就被那四个字的声响与回音迷住了。我总是仰着头,听见我矮小的祖父温柔地斥责着我身躯高大的祖母。“你这个富丽堂皇的老太婆啊。”我总是会开心地大笑起来。而我祖母则故作生气地一把拽走我,整个一天再也不理那个瘪老头子。富丽堂皇,此后这几个字就永远落进并驻留在了我的心地里。我也用它来将我的祖母与村子里那些别的老年妇女区别开来。在我已长到足够大,开始缠着祖父祖母以及爸爸妈妈打听家族的典故与传闻以后,我更加知道了,原来在我以及我的父辈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那四个字已被用于我年轻靓丽的祖母身上。

我祖母年轻时的青春靓丽在我们村子里是独一无二的。她挺拔的身姿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是那么地格格不入。她总是高昂着头,到哪里都高昂着头,这招来了另一些新为人妻者或刚为人母者的嫉妒与仇恨。表面上她们与我祖母打得火热一片,关系融洽得就如一母同胞的姐妹。可是背地里,从那些好姐妹的嘴里,慢慢就有一些嫉恨的话语流传出来。它们在村子里飞来飞去,后来就广泛传播开了。它们成了有非凡智慧的精灵,从一张张嘴巴里欢快地飞出来,扑啦啦扇动翅膀钻进另一对或另几对耳朵里。但却独独避开了我祖父与我祖母同样也是敞开着的耳朵。直到有一天,我一向温顺的祖父在地里干活干到半途,突然扔下锄头,气冲冲地回家了。我祖母坐在门口,没有停下手里正忙着的针线活儿。甚至没有抬头望一眼,因此不知道那个匆匆跑回来的人是带着满脸怒气站在她旁边的。她还以为他是口渴了跑回来喝水,因为被她的勤劳与精湛技艺迷住了而停下来欣赏呢。她仍然低着头,不由轻轻地微微地笑了。她这一笑,换来的却是我祖父一声狂野的怒吼:“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吗?他们说你这个女人,看着挺富丽堂皇的,像座宫殿一样,可为什么就是生不出孩子来呢?他们说是我没用。”我祖母惊恐地站起来,手里拿着针线活儿,微微颤抖,随后,高大身躯失去了平衡。她被我祖父拽着拖进了房间里。大白天的,房门啪的一声响后被关上了。阳光照在我家祖宅的瓦片上。有两三只麻雀在屋脊上蹦来蹦去,小小的喙尖啄在瓦片上,噼啪叮当响个不停。村庄四周田野上,到处都有人在忙碌。有人弯腰挥舞着镰刀。有人跟在牛后面吆喝。而我祖父则将祖母关在房间里,不停地发出狂暴的喊叫。我祖母则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无所适从起来。她宛如一只被吓傻了的小鸡,轻飘飘地就被我祖父提到了床上。她舞动双手,在我祖父身上捶了会儿,然后就任由我祖父顶着自己在床上横冲直闯起来。

那以后,我祖母身上的生命通道才被打开了。此前五年里它令人不解地处于被堵塞被关闭的状态。它是被我祖父的狂野冲开的吗?是在那个上午时分,她被我祖父顶着在床上不停地挪来挪去的时候?也或许是在此后别的狂野时分。不管怎么说,我祖母终于可以像别的女人那样,挺着一张大肚子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了。她照样与那些娘们打得火热,她们照样如一母同胞的姐妹们一般,相互间几乎无话不说。现在她们当面夸赞她的富丽堂皇。为这个富丽堂皇如宫殿般的女人很快就会像她们一样,将一大群孩子相继从那无限深邃的所在放出来而表示恭喜。但我祖母的身体构造似乎天生与她们的并非完全一样。我祖母的生命通道貌似已经打开,我祖父狂野地播下的种子固然已经发芽,并在她的肚子里日益长大,似乎在预示着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实际却并非如此。我祖母和其他女人一样,在预知生命体已经成长到即将沿着他生命的轨迹从黑暗里来到光明中的时候,也放下了一切。她安静地躺在床上,旁边坐着她矮小的丈夫和经验丰富的接生婆。但那个孩子在沿着他命运的轨迹赶往光明世界时,不幸却摆出了错误的姿势。他将一只脚先伸到了我祖母的体外。经验丰富的接生婆也没能挽救他的生命。她花了很长时间,费了许多的心血与精力,才将他另一只脚也顺出来。等将他整个从我祖母体内拽出来,他已经再也不可能感受到光明世界了。这就是我大伯,不是理论上的,而是现实上的。我祖母不同于别的女人,她有一种奇怪的顽固的脾性。她坚持认为这个生下来就死了的孩子才是她的第一个孩子,是她心爱的长子。只要他曾在她的肚子里欢快地存活过,只要他那血肉之躯同样也到这广阔世界走了一遭,那么他的存在就是不可能被抹杀掉的。

此后我接连又有了二伯,三伯,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也执拗地非要以那种折磨人也折磨自己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的结局当然也完全一样。同样是那个矮小的手足无措的男人和那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守候着他们的到来。同样是那个镇定的接生婆,在花了很长时间,差不多都已经精疲力尽了以后,才将他们的另一只脚也顺出来。等将他们整个拖出来时,光明世界对他们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祖母想必是怕了。此后她的生命通道又被奇怪地关上了。无论我的祖父如何愤怒如何狂野地顶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她的肚皮却又在整整五年时间里再也没有鼓起来过。因此我父亲比同辈的孩子要小了许多。他是我祖母在久经折腾,差不多已经绝望了以后意外结出的硕果。他让那个多少已有些苍老的男人仍然吓了一跳,心慌不已。也让那个始终镇定自若的接生婆大忙了一通。他仍然是先伸出一只脚的,就像是遵守与那几个哥哥的承诺一般。但他的另一只脚巧妙地弯曲起来,紧随在那一只脚后。接生婆很快地将他弯曲的那只脚也给顺了出来。他被完全拖出来时,恼怒地哭了起来。

他是景文和定贤的四叔。我祖母固执地喊他老四。她是借此怀念她的另外三个已经夭折了的孩子。她清楚地感知到,当他们错误地摆出那姿势,先将一只脚伸出她的体外,以至于被卡住出不来时,各自那双小手在她的生命通道里挥舞不止。对那急促又舒缓的拍打,她记忆深刻,有刻骨铭心之感。她满怀深深的愧疚,认为错在自己,而不是他们。让人不解的是,她并不特别宠爱我的父亲。我猜测,或许在她看来,我父亲从她体内来到这个光明世界时所做出的那样的姿势被她当成是对她的嘲弄与讽刺了吧。他先将一只脚伸出来的样子肯定吓坏了她,也让她对自己前三次充满羞耻感的失败念念难忘。

于是我五叔的到来就带有某种实验性质。我早已被吓坏了,也早已沮丧不已失望不已的祖父从我父亲身上重获了希望。但他也对我父亲以那种姿势来到这个世界上而遗憾不已。他喜欢正统的事物,而不欢迎另类。他相信我祖母身上的生命之门既然已经打开,就不会再被莫名其妙地关闭堵塞上。他忍了好几年时间,没顶着我祖母在床上横来直去。他让她充分地休养生息了一番。在我父亲五岁那年,某天夜里他又爬到了我祖母身上,他如得到了神启一般,向我祖母保证,这次播下的种子定然会像别人的种子那样,以同样的方式破土而出的。他这次播下的是我五叔。我父亲六岁那年,他应约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比我父亲高明之处在于,他是先将两只脚伸到我祖母体外的。他的狡黠为他赢得了更多的关注与宠爱。不过我祖父显然并没有完全满意,他见证的仍是另类方式,对这种降临方式,他还是颇不适应,也颇有微词。对我祖母,对那两个孩子,都是如此。他觉得自己也许已没有多少时间可用来等待与准备了。他想见证一次完全正统,不带一丝异端色彩的降生过程。我六叔的出生满足了他难以抑制的期待。他像村子里所有其他孩子一样,规规矩矩地先将一颗带有淡淡毛发的头颅从我祖母的生命通道里探出来。我矮小的渐显苍老的祖父与那个虽仍然镇定却已有些力不从心的接生婆迎接了他的到来。他的规矩为他赢得了最多的关注与宠爱。

我祖母显然已经精疲力竭了。这个华丽如宫殿般的女人,最终还是证明了自我。原来从她那无限深邃的所在里,从她那温润悠长的生命通道里,生命是可以以正常的方式诞生的。

有了这一证明,我祖母身上的生命通道就又被堵塞被关闭了。这是永远的被堵塞被关闭。此后,无论我祖父如何狂暴粗野,都引不起她半点反应。就是说,她的肚皮再也没有鼓起来过。

我父亲后来生育了我。我五叔有了景文和定贤。我六叔呢?

我矮小的祖父之所以能娶我身躯高大的祖母,不在于他拥有非凡的智慧或者出色的品格。他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角色,普通得就是在我们那小小村子里也不值一提。但机缘巧合,他拥有一顶让人艳羡的头衔。他每天步行三公里,去到有段时间被称为公社的镇上。在那儿的一间房子里,他有自己可以做主的三尺柜台。在镇供销社里,他拥有一个让人艳羡不已的出色的位置。他当然也清楚那位置的分量,每天步行三公里后,他总是要将那种分量在自己廋弱的脸上也给摆放出来。通常他是受人尊重的,没人不能忍受他脸上的那种孤傲。就是在与我祖母结婚后的最初几年里,那些风言风语也并没有不知分寸地直接传进他耳朵里。当然后来他还是于无意中听说了。我父亲出生以后,他一扫心中长期压抑,在我父亲还不会走路时,他就炫耀或是证明什么似的,每天清晨,一定要扛着我父亲步行三公里,将我父亲放到那三尺柜台上以后,才开始一天的工作。光顾那三尺柜台的人们总会伸手在我父亲有着淡黄色毛发的小小脑袋上抚摸一通。“这就是那个一只脚先生出来的孩子?哎呀,真是命大啊。”他们多半会啧啧称奇。到我父亲五岁时,他就不再是被我祖父扛在肩上走完那三公里的,他必须自个儿走完那三公里,他想必为此抱怨过。但到了六七岁时,他突然失去了和我祖父一起走完那三公里的荣幸了。我祖父事先没有对他解释,突然就放弃了他。他先是将我五叔,后来将我六叔扛在肩头,开始那每天不变的三公里的征途。我已经懂事的父亲只有每天早晨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矮小的父亲,将一个开心地笑着的弟弟甩到肩头,在视野里渐渐远去的份儿。这么说,似乎我父亲和我五叔、六叔一开始不可避免地就处于不便言说的竞争状态。果若如此吗?

我祖母从生孩子这件事中挣脱出来,或说,不是挣脱,而是潇洒地将这件事儿放到了一边。曾经多少年的惊魂不定过后,是气定神闲的安然自在。“我认为三个已经足够。”她和另外那些与她一样都在日渐老去的女人闲谈时,这样解释自己肚皮再也没有鼓起来过的原因。她不得不做出解释。因为那些和她一样也正在加快速度老去的女人,肚皮仍在不规律地鼓鼓沉沉呢。而其中的某一两个女人,还于无意中听到过我祖父那让人难以启齿的呐喊。

我祖母定然以为,既然我父亲、我五叔和六叔是从同一条生命通道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们肯定也会团结如一人的。她女性的慈爱与感性蒙蔽了她,遮住了她的双眼,使她看不见业已开始的竞争,或故意对这种孩子气的竞争视而不见。但很快,竞争就不再是孩子气的,而是家庭内部出现的必须加以解决的重大矛盾。

在那个时代,我祖父的三尺柜台为他自己,也为他一家五口赢得了无上的荣光。他备受尊敬的原因就在于他可以站在那三尺柜台后面,对乱哄哄挤在柜台前的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指手画脚着,随意呵斥着。那也是一个奇怪的时代,职业可以像皇帝的冠冕一样一代代给传下去。在我父亲、五叔和六叔中间,谁将有权继承大位,可以在我祖父之后,继续在那三处柜台后面对着乱哄哄挤在柜台前的人们指手画脚着,随意呵斥着?不用置疑,我祖父和我祖母都倾向于我六叔。他规规矩矩的降临方式为自己赢得了最多的关注和宠爱。不过在这场悄没声息的王位争夺战中,最终胜出的却并非我六叔。我父亲,我五叔,和我六叔,像我祖父祖母飞速老去一样,在飞速成长着。也许他们成长的速度更甚于我祖父祖母老去的速度。在我祖父祖母恍恍惚惚之间,在还意识不到自己在无可奈何地飞速老去的时候,他们各自以出色的表现,惊醒了我的祖父祖母。恍若是一夜以后,我祖父祖母醒来时,发现他们所面对的,已不是头发淡黄的小毛孩子,而是身躯高大的茁壮小伙子了。他们的身躯都像我祖母。他们想必是汲取了充满野性的大地的营养,才长得那般高大的。他们没日没夜地到处乱跑,在村子里,野地里,池塘边结伴游逛。有一天我父亲以嘴唇边冒出来的粗硬毛发吓着了我祖父祖母,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无可奈何地飞速老去,也才意识到,到了讨论谁来继承王位的时候了。我祖父祖母的一致意见是,等到我六叔嘴唇边也冒出粗硬毛发时,将那无可争辩将永远尊贵的位置禅让给他。不巧那时却传出风声,说政策或许会在今后几年发生改变,或许我祖父在那三尺柜台后的位置将不再能像皇帝的冠冕那样传给我六叔。加上那年出了一桩意外事件。诸多因素一结合,竟使我父亲成为最终的赢家。

有一天晚上,我父亲他们迟迟没有回家,他带着我五叔和我六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祖父祖母沿着村庄呼喊寻找,无人回应。后来据我父亲自己说,他们都已经厌倦了村庄周围的那一小块区域,他们商量好了,决定来一趟不设目的地的冒险。他们朝一个方向坚持不懈地走下去,果真见识了不一样的原野和树林。不过等他们决定返程时,天色却迅速阴沉黑暗下来。在几乎漆黑一片中,他们迷失了方向。大家都急躁了。我五叔和六叔逼着我父亲寻找出路,迫切地要回到家中。他们开始怪罪我父亲,为他出的坏主意而说他个不休。我父亲在试探着跳过一条水沟时,从高高的坡岸上直接摔进沟底。他的一条腿给摔折了。他痛苦的喊叫吓坏了我五叔和六叔,也惊动了附近房子里的人们。

自那以后我父亲再没到学校去过。半年后,他拄着一根拐杖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一年后,他扔掉了拐杖,仍只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他左脚比右脚整整短上了两公分,走起路来就像跳起拙劣的舞来一样。他讨厌极了那种让人绝望的感觉,认为自己差不多算是废人了。那时传言越来越为真切,我祖父看来是等不到将那尊崇位置交给我六叔的了,于是只好将它交给了我父亲。某天,在那三尺柜台后面,出现了一张稚嫩面孔。我父亲带着满脸的骄傲与兴奋,看着乱哄哄挤在柜台前的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他很快从无边的沮丧中振作起来。他瘸着一只脚从货架上拿起那些东西,将它们摆放在柜台上时,心中必定全是满溢而出的喜悦。

我父亲是个成功者。是的,那时我父亲、五叔、六叔已开始思考什么是成功,以及成功的意义了,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命历程中必不可少的主题。它出现在我祖父祖母的家里虽然早了点,但却迟早是一定要出现的。我父亲的因祸得福使得我五叔和六叔对那个夜晚里发生的事情记忆模糊起来。他们竟然怀疑起那件事情的因果来。他们竟然认为我父亲从坡顶摔到沟底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水沟太宽阔,而是因为这里面藏着一个阴谋。他们怀疑我父亲是故意那样做从而轻松得到那个位置的。此后很多年里他们认定他是阴谋家,不过却又因为他的机智与胆识而敬佩他。因为既然我们每个来到这个世界的人,必然都会奋勇拼搏一番的话,又怎么可以老是单单只怪罪他呢?

实际上成功与否这个主题从那时起就开始缠上我父亲、我五叔和我六叔。而我在这里要叙述的,则主要是我六叔与成功或失败相结缘的故事。

我父亲瘸着一只脚在那三尺柜台后面忙碌了二十多年,一开始那位置仍是尊崇的。也因此我母亲就仍是健康的,仍是青春靓丽的。他们生下了我。我父亲很少像我祖父那样,肩扛着他的孩子,将他摆坐在那三尺柜台上。他几乎没有带我到镇上去过,更没有带我到他的供销社里去过。他待在三尺柜台后面风风光光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几乎是一夜之间,他那曾经尊崇的位置让人瞧不起起来。不过他并没有失业。他固然已成了无事可干的闲人,却又有一份工资可拿。用他自己的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当然清楚,他的所得养活他自己外加我母亲是绰绰有余的。我自己在镇中学教语文。我五叔的孩子景文与定贤则比我要出色得多。

继我父亲之后,我五叔六叔嘴唇上也开始冒出粗硬毛发。它们出现得比预期早。它们在我五叔和六叔脸上差不多是同时出现的。它们如让人期待又让人惊恐的精灵一样,一经出现就吓坏了我的祖父与祖母。几乎是转眼之间的事情,昨天他们的鼻孔里还流着鼻涕,他们毫不知羞地随意拿衣袖子在鼻孔下面一扫而过了事,如今两个人却都极力装得像个绅士。当然,在那个时代,他们或许并不知道所谓绅士是什么样的人,他们肯定也并不追求成为那样的人。他们的改变是自然而然的,遵从的是自我内心的需要与命令。他们尽量让自己整洁起来。走路步态也日显沉稳。他们吓坏了我祖父祖母的一个原因是,他们再次惊醒了他们,使他们意识到时间在以令人恐惧的越来越快的速度朝前飞奔着,而对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顾惜与怜悯。另一个原因是,如今他们显得彬彬有礼起来,很有些男子汉气概了,可这真的几乎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啊,恍恍惚惚真的就像是才过了一夜似的,在这短促的一夜之间,他们,我五叔和六叔能学到什么东西呢?我祖父祖母回头望去,清楚地看见我五叔和六叔在昨天里到处乱跑着,像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一样嬉戏打闹,因此自然清楚如今站在面前的这两个装着很清高气傲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

离开那三尺柜台以后,我祖父像变了一个人,心高气傲不再了。在我父亲占据那个位置的开始几年里,曾经在我祖父脸上出现的那种神情奇妙地转移到了我父亲脸上。他也同样每天清晨步行三公里,去站到那三尺柜台后面,晚上再从那三尺柜台后面返到家里。他一瘸一拐独行的身影在好几年里成为我们村通往镇上的道路上的一道独特风景。通常他都是衣衫笔挺的。每天回到家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脱下外套,拎着外套啪啦啦一阵乱抖。于是就有细小的烟尘在我家祖宅狭小的客厅里升腾起来。我五叔六叔对我父亲的做派非常看不惯,但也是敢怒而不敢言。他们已经离开了学校。他们似乎没有任何本领,为这个家赚到哪怕只是一分钱。他们自然无法和我因做出非凡贡献因而可以趾高气昂的父亲相提并论。

有一天我父亲带着满脸的不高兴回到家里,照样脱了外衣,他刚刚新买的花掉了他半个月工资的外衣。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没有拎着它使劲抖动起来。他随手将它扔在了一条长凳子上,凳子上摆着我祖母的针线盒。我祖母坐在长凳子边的那张矮椅子上。她及时伸出手去才使得针线盒没有翻落下来。她不满地斜瞟了他一眼,他却看都没有朝她看上一眼。那个夜晚我祖父一家五口之间的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尴尬尬起来,吃饭时谁也不再说话。我父亲在吃饭时不停地抬起头朝他扔在凳子上的新外套看着,似乎他的衣服里藏有什么秘密,生怕谁会在这个时候去翻动它一样。不过等他吃完饭将碗一推以后,却并没有朝自己的外套走去,而是扭头朝我祖母看着,说:“等会将我的外套洗了。”

我祖母在我父亲外套的腋部发现了两处泥渍,看那样子,似乎是当他高举着右手时,一团泥巴从空中落下,刚好擦着了他的衣袖似的。在她稀里糊涂地就要将它浸于水中之前,我祖父悄悄拐到了她身边。他奇特的预感与猜测竟得到了证实。他从我父亲外套口袋里搜出了一张细细小小的纸条。上面写有这么几个字:“我要的是走路稳当的人。”我祖父与我祖母将纸条又塞回原来那只袋子里。我祖母叹一口气,然后将我父亲的外套浸到水里。第二天晚上我父亲从镇上回家,没有脱下外套。他昨天脱下的外套就晾在我家祖宅门口,他急匆匆地朝它奔去,从一只口袋里掏出一块已糊成一团的纸疙瘩来。那天晚上他的心情又好起来。我祖父祖母他们也弄明白为什么泥巴会落到他外套的那个位置上了。我五叔六叔双双将自己那庞大身躯坐在矮椅子上,像乖孩子那样面带讨人欢喜的微笑。我祖父却在貌似不经意的家庭谈话中,看到了我五叔和六叔的未来。

还在我祖父每天准时往返于村庄与镇子之间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说,在供销社旁边那块空地上,将有一座轧花厂被建造起来。那些在镇子上四处走动,跑着笑着的姑娘们,将有幸在那儿有一个好的未来。那事情唱了好多年之久,却总等不来真正动手实施阶段。据我祖父打听,那项目很有可能沦为纸上谈兵的笑料,或许再无实施可能的。他清楚我们那座小镇的实力。它惯常会做出一点雄心壮志的样子,真到了要甩开膀子干的时候,又怂了。我祖父没有想到,在他离开那三尺柜台好几年以后,在那个项目被唱了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以后,它竟然奇迹般地破土动工了。脚手架被搭立起来,有几个年轻人在一天天增高的脚手架上一闪一闪着走来走去。他们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整日整日地开着无聊的玩笑。那些庸俗的话语和浮浪的笑声甚至能传到我父亲的耳朵里,成了对他的平白无故的折磨。那天我父亲下班打那儿经过,望见脚手架又增高了一层,望见被脚手架围住的空间里,灰褐色的墙壁也增高了一层。还是早上看见的那两个年轻人待在这一侧的脚手架上,他们没有像早上那样大喊大叫着说话了,现在他们两人都吹着口哨,比赛着似的。他们将无用的砖头碎块和抹刀上多余的泥浆随意地甩落下来,差点甩到我父亲的身上。我父亲站住了,仰头对着上面高喊了一句。一个人嘴里的口哨声停止了。两个人都转过身来。看那样子,似乎都没弄明白我父亲在一比一划着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后来继续吹着口哨的那位弯下腰去,用抹刀从桶里挑起一团泥巴。他没有将它糊到墙壁上,而是对着我父亲,让那一大团泥块笔直地落下。他们开心地大笑起来。我父亲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只好在气愤地大骂了一通以后,在那两个重又比赛着似地吹着口哨的人的背影里悻悻然离去。

我祖父有着极其敏锐的知觉,善于抓住被深深隐藏起来的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机会。离开三尺柜台以后,他就很少再到镇上去了。但在那次家庭谈话以后的第二天,他比我父亲更早地来到了镇上。在与供销社所在的那条街道呈十字交叉的另一条街道上,他敲开了供销社主任家的大门,给他开门的是供销社主任的女儿,一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孩子。据说轧花厂之所以还是破土动工了,原因在于主任想让她在那里有一个舒适的位置。我父亲是将那个当做传言来说的,他觉得真要是那样,未免就太不可思议了。我父亲毕竟在镇子上待的时间还不是很长,他还没辨明白小镇上那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还得多在那三尺柜台后面待上几年,才能将小镇上的那些人啊事啊的给揣摩透。

才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我祖父就已经老了,他坐在主任家的沙发里,像一只乌龟那样将身子缩在后面,却又将头高高地仰起。亭亭玉立的女孩泡了一杯茶,为他摆放在茶几上,然后就出门了。客厅里只剩下我突然气喘吁吁起来的祖父和主任两个人。等到我祖父开口将那件事说出来时,他就喘得更厉害些了。主任刚开始一口回绝了我祖父,甚至因为他开口提出那样的请求而好笑起来。他对我祖父解释,即将建造起来的轧花厂里几乎是没有男孩子的位置的,他安慰他的老下属,向他保证我五叔六叔有比在轧花厂的女孩子间空耗青春更好的前途。后来他干脆拒绝了我祖父可怜巴巴的请求,提醒我祖父注意他只是供销社主任,再没有任何别的头衔。我祖父当然知道他的能量,没有被他的拒绝所吓倒,在一片冷场中,我祖父固执地坚持窝在那张温软沙发上。他没有端一下茶杯。他将身子缩在后面。后来将高高仰起的头也缩了回来。看那架势,他打算像一只母鸡那样,将那儿做成他的窠似的。但后来话题不知怎么就转移到了我父亲身上。主任对我父亲衷心称赞了几句,认为我父亲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他敢预测,我父亲将有一个辉煌的前程的。又不知怎么地,话题很轻松很自然地被转移到了他那亭亭玉立的女儿身上。我祖父免不掉对她也同样称赞一番的。不过我祖父在听了主任一句话后,很快就从沙发上爬起来,离开了,并且从此再也没有踏进主任家一步。主任在听了我祖父几近肉麻的恭维与夸赞以后,带着真诚的喜悦微笑着说:“是啊,可是现在竟然有一只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了呢,或许还是一只瘸腿的癞蛤蟆呢。”

那天晚上,我祖父独个儿坐在门口位置,朝门外的浓浓夜色望着,他没有加入我父亲、我五叔和我六叔之间的谈话。我五叔和六叔仍并排双双坐在矮椅子上,像孪生兄弟一样,时不时脸上就带上讨人欢喜的微笑。我祖父背对着他们坐了很久,突然像是生气了似地猛地站起来,他朝我五叔和六叔不满地瞟了一眼,然后走进房间里。他自己也一定会感到非常奇怪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我五叔和六叔不满反而对我父亲却敬重起来。他竟然病了一场,有两个月没从家里迈出来过。

轧花厂建造了一年才终于建好。某天我祖父和我五叔六叔三个人一同沉默地坐在门口晒着太阳,他们在那儿坐了一上午之久,一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彼此说上一两句话,后来就完全沉默下来。隔一段时间他们会将椅子挪动一下。我五叔和六叔的脸在冬日暖阳里被晒得红扑扑的,如永不枯萎的盛开的向日葵。正午时分,我祖母从地里挎着一篮子菜走上通往村子的道路上。我祖父恰在那时抬起头来。她望见我祖父朝她投去的目不转睛的眼神,心里一下子温暖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用那种期待的热烈的眼光盯着她看了。她也笑了。她猜想自己的笑容里或许仍有年轻时的妩媚。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错了。我祖父看的并非是她,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无声息地跟在她后面的那个人。她不免有些懊恼起来,但很快那丝小家子气的不良情绪就灰飞烟灭了。

那人一直走到我祖父面前,在我祖父慌忙递过去的凳子上坐下来。他毫无顾忌地反复打量着我五叔和六叔。我五叔和六叔双双并排将那庞大身躯坐在椅子上。不过在那人的目光里,他们似乎仍如孩子一般。他夸赞了我五叔和六叔几句,过了会儿,眼睛就只盯着我祖父看了,似乎我站在门口的祖母和坐在椅子上的五叔和六叔突然一下子不见了。“是尹军让我来的。他说了你的事。本来在我的厂子里,是没有多少男孩子的事情的。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他也说了,再说你也,……,哎,来吧,让他们两个都到我的厂子里来吧。谁让我们几个都是老朋友呢。”

尹军就是那个女儿亭亭玉立的供销社主任。那天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就悄无声息地跟到我祖母身后的则是刚刚建好的轧花厂的厂长。

我祖父跟在我祖母后面一起进了厨房。外面正午的阳光下,我五叔和六叔一边像向日葵那样,随着太阳位置的变化而挪动着椅子和身子。一边和厂长说着话儿。他们的言语与举止,既是小心翼翼的,又是大方得体的。他们赢得了厂长不时的称赞。

我祖母高大的身躯已有些佝偻,她不再有往日那样的精气神了,总像犯了错似地低着头。曾经总是高昂的头颅让人伤心地一天天低垂下去。但是那天她在厨房里奔走的脚步却又轻盈起来。有会儿我祖父甚至还听见她哼起了小调来。我祖父将木柴塞进灶膛里,将火燃得旺旺的,脸被映得红通通的。有烟尘弥漫进他的双眼里。于是有泪水从那苍老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每天清晨,在我们村子通往镇子的路上,开始有三个身影闪动。他们并不急于行走。有时他们走得相当缓慢,甚至走走停停的,在道路的任意一段上停下来,彼此挥舞着手,为什么事情而热烈争论起来。我父亲一瘸一拐的身影因为有我五叔和六叔的陪伴而不再显得孤单可怜。到了镇上,我父亲就站到那三尺柜台后面,那是他的小小地盘,那块小小地盘仍能带给他无穷的欢乐。他仍是那样,个性不改,就算是经受了挫折也是如此。他那张得意傲慢的脸在三尺柜台后面整天地绽放着,如永不凋落的高贵的花朵。

我五叔推开轧花厂重重的铁门。钥匙被他谨慎地拴在裤腰带上。那是刚开始的时候,厂长还没有要求作为门卫兼保安的我五叔夜晚要留宿在厂子里。我五叔和六叔不慌不忙地迈着方步,像登上战舰的将军一样,绕着工厂巡视上一圈。等他们重又回到大门口的时候,通常就有姑娘们陆陆续续来到厂子里了。我六叔的位置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在那间屋子里,除了我六叔,全都是一些正当青春年华的姑娘们。姑娘们此前在镇子上追逐嬉闹着。如今在被墙壁堵住的封闭空间里,仍一如既往。她们并不停下手里的活儿,她们的双手永在忙个不停。她们的嘴巴也永远在忙个不停着,她们用另一种方式在继续追逐打闹。

我六叔只负责开动机器,当然,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他的工资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拿到的。他还负责观察那几台整日轰鸣着的机器。他必须紧盯着它们,为各种状况的发生而做出应急反应。一开始我六叔心怀忐忑,他不停地在车间里走着,留意分辨着机器的轰鸣声,有两次还在极其紧张的时候,错误地关掉了机器。姑娘们嘲弄了他。在姑娘们嘲弄的笑声中,他定了定神,自此以后明显沉稳了许多。不过从另一个方向看,或许也吊儿郎当了许多。他仍在车间里到处走着,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表面上他在竖起耳朵留意分辨机器的轰鸣声。实则他将自己的耳朵时不时的就关闭起来了,而将鼻孔则始终张得大大的。他借机走到每个姑娘的后面,夸张地吸嗅着。姑娘们身上的香气让他陶醉。姑娘们娇滴滴的嗔责让他装出落荒而逃的样子。

有两个姑娘的位置彼此挨得很近。我六叔沿着车间转上一圈,在姑娘们娇滴滴的责骂中一路奔来,最后总是会在那两个姑娘身后站住。他憨厚地傻笑着,等待着她们笑眯眯地转过身来。他装作无辜的样子,也不再夸张地张大鼻孔吸嗅了。一开始他还很无所谓。不过到后来,当他再将那套把戏玩上一次,当他沿着车间转上一圈,在每个姑娘身后略作停留然后就惊慌逃至她们身后,等她们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嘲弄他,与他说笑时,他不再能那样镇定自若了,他开始慌张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对自己说话时的措辞慢慢也慎重起来。

两个姑娘中的一个就是我母亲。她和那另一个姑娘住在同一个村子里。通往她们村子的道路与通往我们村子的道路有一段重合的路程。每天下班,我父亲他们总是恰巧能与她们遇到一起。我母亲对我父亲的一瘸一拐没有看见似的。竟然是她先对我父亲产生了好感。两年后他们就结婚了,很快就生下了我。如果允许我对生我养我的那两个人间的爱情故事来一番猜测与想象的话,我想肯定是我父亲脸上那种孤傲的神情吸引了我母亲,她一定认为这个高大的小伙子将来必定有一个辉煌前程的。她不大可能是被我父亲在那三尺柜台后面的位置吸引住的。

我六叔面对那另一个姑娘时,后来就慌乱起来,而且越来越是如此。在我父亲与我母亲的恋情由地下升到地上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也鼓足了勇气,打算将自己心中之所想之所感对着那另一个姑娘全部表白出来。不过他压抑了那股冲动,他观察到了一件让他吃惊难堪又不知如何面对的新的事实。我六叔隐隐约约发现,我五叔处于与自己极其相似的状态中。而那个姑娘,处在他们之间,暂时还看不清她到底会倾向于谁,又会将谁的表白给无情地拒绝掉。

在我父亲与我母亲的恋情已经完全公开。在我父亲与我母亲开始放肆地手挽着手,在村子外的田野上优哉游哉地四处漫步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情,决定了那个姑娘将会成为我的五婶还是六婶。而此后接着发生的事情,则决定了我六叔的一生。

有一天早上,我五叔独自一人走在通往镇子的道路上。他起得很早,出发时天还没亮呢,就是到了轧花厂以后,仍是夜色迷蒙的,只是因为他已经在迷蒙的光线里行走了一个小时,才以为头顶上的天空比刚出发时变红了些也变白了些。他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的家庭谈话而赌气提前出发的。他无故成了奚落的对象,自己也觉得很有些莫名其妙。他静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没有惊动睡在另两张用木板拼成的床上的我父亲和我六叔。出门时他照样蹑手蹑脚的,因此也没有惊动睡在另一个房间里的我祖父和我祖母。

我五叔像往常那样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沉重的大铁门下面的轮子沿着凹槽滚动,发出轰隆隆且带有刺耳尖叫的声音。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因此而在微微震颤,我五叔甚至听见前方某间车间的玻璃窗也因此而振动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响来。就像有时他关上我家祖宅的房门,听见窗户因此而振动发出一声响一样。

镇子被一片浓浓的静谧亲切地紧紧地拥在怀里,四周围听不见任何一个人发出的声响。我五叔像平时那样迈起方步,绕着厂子巡视起来,没有了我六叔的陪伴,少了那些话题的干扰,他的查看就显得更为认真些。在一面围墙快要走到尽头,将要转弯的时候,他发现有一扇窗户其实并没有关好。那是我六叔负责在里面开动机器,并时刻留意机器的情绪变化,以便采取断然措施的那间车间。我六叔还负责在关上车间大门之前,将所有的窗户严严实实地给关闭起来。他一定以为那扇窗户已给关好了,其实并非如此,留意看的话,就能发现玻璃窗的上下两边与窗框之间留有缝隙。这可不行,我五叔边朝那扇窗户走去边在心里嘀咕,才多长的时间,他就已经疏忽懈怠了。快要接近窗户时,我五叔突然想起刚才他推开铁门时传到耳畔的那啪的一声响,他想或许也不能完全怪我六叔的,他猜测或许是大铁门的振动弄出那两道缝隙的。他已经走到了窗边。不管怎么说,还是怪他没将窗户从里给扣好。我五叔仍在那样漫无边际地想着,那样的思绪使他糊涂起来。他的整个头部刚好能伸到与窗户同样的高度。当他从玻璃里望见另一个头颅和另一张面孔时,起初被吓了一跳,继而稍稍定下神来,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头颅和面孔在玻璃里的影像。当他又镇定了些,清楚地看见玻璃窗里站着另外一个人,且那个人正在恶狠狠地朝自己望着时,不禁被吓得魂飞魄散开了。我五叔大叫一声,离开了窗户。后来,据他自己说,他是在沉甸甸的责任感的驱使下,又回过头来的。他听见身后啪的一声响,接着听见了急促的同样慌乱的脚步声。他回转身来,望见在仍然迷蒙的夜色里,一个人影飞速地朝围墙转角处飘去,它附着到墙壁上,艰难地朝上攀爬着。我五叔也飞速地朝那儿奔去,他还来得及拽住那人的一条腿。快要爬到墙顶的那人重重地跌落下来,砸到我五叔身上。两个挤在一起的人相继从地上爬起来,那人的身躯与我五叔的同样高大。他从我五叔身上爬起来,竟然还拍了拍手,像是要拍掉灰尘一样。后来我五叔躺在医院病床上,接受那一拨又一拨人的慰问与安抚时,曾将那个细节说了一遍又一遍。那人再次朝墙壁转角处奔去,再次附着到墙壁上,朝上攀爬着。我五叔也已经站了起来。他不依不饶同时也是勇敢地再次冲了过去。我五叔从背后搂住那人垂下来的双腿。那人再次从墙顶跌落下来。他没有倒。他的一只脚狠狠踩到了我五叔的脚上,坚硬的鞋底竟将我五叔右脚背蹭下一大块皮来。我五叔痛得松开了手,弯下了腰。等他直起腰时,望见那人已转过身来,望见一把刀子正凶猛地朝自己捅来。我五叔倒下来,此后的事情他就完全不知道了。

我父亲睡得过于酣甜,没有听见我五叔起床出门时弄出的细微声响。我六叔却听见了,迷迷糊糊中他以为我五叔只是到门外去一小会儿。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还从窗帘上方的缝隙里朝外面望去。夜空阴沉沉的,凭我六叔的经验,正是半夜时分。在昏沉的睡意的影响下,我六叔一边迅速地又朝睡梦中沉去一边还在等待着我五叔关门上床的声音。他没有等来那声音就又睡着了。这以后当大家说起那个夜晚,谈起我五叔似乎是命中注定一定要发生的那件事情时,我六叔将他自己经历的那些细节也说了一遍又一遍。

早上我父亲比我六叔醒得更早。他吃惊地发现我五叔已不在家里。我六叔这才知道我五叔那时出门,原来是到镇上去了。他们一致猜测我五叔肯定是被夜色迷惑了,将半夜当成了清晨。至于他为什么不等他们一起,而选择独自出行,起初颇让我父亲和我六叔他们费解。后来他们回想起头天晚上全家人对我五叔的捉弄,想到他上床时气冲冲的样子,就有些明白了。我父亲和我六叔一路走一路说着我五叔的笑话,却忘了头一天晚上,大伙儿到底是怎样捉弄我五叔的。

我六叔的疏忽给窃贼开了方便之门。我五叔浸在血泊中的身体躺在围墙内的水泥地上。围墙外的荒地上,则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蛇皮袋子。袋子里塞得满满的是雪白的皮棉。在我六叔负责的车间里,还有另外几个蛇皮袋子被拖到了那扇没被关好的窗户底下。暂时还没有谁想着要来惩罚我六叔。人们关注的目光全投到了我五叔身上。

我祖父祖母,以及我六叔,甚至包括我五叔自己,显然都没想到,随着我五叔那被浸于血泊中的身体的发现,竟迎来了对一个英雄的欢迎与安慰。

不是我六叔发现我五叔的。一如他所料,工厂的铁门已被推开了。一路上打趣我五叔的那些话才刚刚散去,我六叔脸上还挂着那难以自制的轻松的微笑。我六叔瞥了瞥门卫房,没看见我五叔的身影。我六叔从门卫房里拿了车间钥匙,推开了车间大门。他没有发现那几个被拖到墙边的蛇皮袋子,没有发现有一扇窗户正大张着嘴巴。否则在清早凉爽的空气中,他脸上的笑容会迅速消失掉,马上大吃一惊的。他脸上的笑容是在过了一个短暂时间以后消失掉的。他在车间里走动了会儿,刚刚散去的那些打趣我五叔的话让他仍意犹未尽。我六叔猜测我五叔此时或许正走在巡视的路途上。他猜测我五叔气冲冲地独自一人走到工厂里以后,才发现那时正是夜半时分。他猜测我五叔一定蜷缩在椅子上又睡着了,这会儿才又爬起来,一个人嘟着嘴巡视去了。我六叔带着满脸的笑离开了车间,沿着和我五叔一起时惯常走的路径走下去。在那面围墙快要走到尽头,将要转弯的时候,我六叔被吓住了。他望见地上有一大滩殷红的血迹。血液从道路中央一直铺展到了围墙脚下。我六叔被吓得呆住了。他浮想翩翩起来。他的浮想翩翩让自己吓得更惨。他再也迈不开脚步了,于是干脆瘫坐下来。他守在那滩血迹旁边,仿佛那是随时打算逃走的凶犯。

是别人发现我五叔的。轧花厂围墙之外,离那块杂草丛生的荒地不远,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还是那时颇为稀罕的二层小楼。二楼上恰巧住着一个多少有些与众不同的人。他在夜里常常睡不着觉。他常常半夜时分从床上爬起来。与我五叔不同,他可从来没犯过迷糊,将夜半时分错当成清晨的。他知道夜半时分就是夜半时分,夜半时分的气味与清晨的气味是完全不同,迥然相异的。他喜欢夜半时分的那种气味,总控制不住自己,在那个时候从床上爬起来。他站到窗边,贪婪地呼吸着。那天夜里,他还将另一种气味搀进夜半时分那神秘静谧的气味中,使混合后的那种气味更为浓烈也更沁人心脾。他点了一根烟。他将烟雾朝着迷蒙夜空中喷去,浓浓夜色却如一堵弹力十足的墙让烟雾反而旋回来,飘进他的房间里。房间里的床上,躺着另一个人。一轮弯月挂在远处山坡的边沿上,此刻正缓缓地努力地往上攀爬着。远处的村庄和近处的镇子里完全没有一丝声响,世界沉睡着,安详地躺在这个世界怀抱里的那些人,似乎也全都是沉睡着的,当然了,除了他。他相信这个时候,定然不会有谁注意到他所在的窗口那一明一灭的微小的火光的。他自在地吸着烟,固执地将烟雾朝那堵弹性十足的墙上喷去。但蓦地,他停住了,他惊讶地听见前面轧花厂的大铁门发出刺耳的轰隆隆的响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扔掉了手中的烟蒂。他竟然害怕有谁会辨认出那明明灭灭的烟火后面的自己的脸孔。他不确定推开铁门的会是谁。大铁门从来没有在夜晚的这个时候发出过响声。他也不敢肯定地说,那就是窃贼。窃贼会有那样的胆量,或者,难道明目张胆到了那样的程度,公然像在自己家里,将门打开吗?他望着传来声响的那个位置,可是轧花厂的大门被车间房屋遮住了,所以他望不见那推开铁门的身影。他的目光沿着那堵围墙与车间房屋之间的水泥小路扫来扫去。有会儿他啥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世界似乎正安详地重新归于寂静。但很快,他的心就砰砰砰地猛跳起来。他望见靠近自己家的这一边,车间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团黑乎乎的如袋子般的东西被推到了窗子外面,接着一个身影敏捷地从同一扇窗户里跃下来。他拿起那个袋子,飞跑几步,将它扔到围墙外的荒草坡上。他钻回那扇窗户时如幽灵般灵巧迅速,使站在二层楼上默默观望着的人更为心惊胆颤。

但更为心惊胆颤的时刻无可避免地还是到来了。站在楼上的那个人,望见那条水泥路的尽头,一个人正缓步走来。他走得很慢,看得出来他在左右观望着。而在他刚出现的时候,从窗户里飞出来的那个幽灵已飞快地又飞了回去。站在窗口的那个人已大致明白他之所见的是什么事情了。他心跳得比刚才要更为猛烈了。内心里,他在祈求可别发生什么其他的难以预测的事情。他望见缓步走来的那个人走到那扇窗户边时,曾急切地盼望他快快离开。可是,该来的一切还是来了。他的认真负责使他停了下来。他朝那扇窗户走去,凑近窗户朝里张望着,继而他大叫一声,从窗户边一下子跳跃开去。在他背后,那个幽灵又飞跃而出。此后的细节就被站在楼上的那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叙说过。他描述了那个幽灵般的家伙是怎样一下子就将双手搭到墙顶上的,说了我五叔怎样在只跳开了一两步以后就又转过身来,勇敢地死死地拽住那家伙的腿的,说了他们怎样双双跌落下来,说了我五叔怎样有力地跟那个家伙搏斗了一番,可是被那家伙趁着空子竟然逃脱了,说了那家伙怎样第二次又攀升到墙上,我五叔怎样第二次拽住他的双腿,尤其是说到了他们第二次是怎样搏斗的。他说如果凭实力的话,赢的肯定会是我五叔。可是,那个卑鄙的家伙,后来竟然掏出刀子来了。他望见一把刀子在凄寒的月光下一闪,然后我五叔就倒了下去,而那个如幽灵般的家伙,像鬼那样飘过墙头,轻飘飘地落到荒草坡上,在浓浓夜色里很快就消失了。

我五叔在镇卫生院里昏迷了好几个小时。站在楼上观望的那个人喊醒了他的妻子和儿子,他们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地摸进厂子里,他们喊来了别的人,将我五叔送到了卫生院里。

我五叔从昏迷中醒来以后,一开始对周围的一切很是诧异。他躺在床上,阳光从他右手边的窗户里热烈地奔涌进来,这让他吓了一跳。他朝左右望望,看见有几个陌生人分别站在床两边。跟通常的情况一样,在经过那样巨大的惊吓,尤其是在被恶狠狠地捅了两刀以后,一个人刚开始醒来总难免会有些迷糊的,有一个短暂时间,他会处于失忆状态,他得一点点挣扎着,才能够将那些事情给想起来。我五叔就是如此,他惊恐地望着那一大片白惨惨的阳光,诧异地望着围在左右的那几个陌生人。他还在努力思考这一切都是怎么了时,围在他身边的人中的一个,早已惊喜地欢呼了一声。“他醒了。”于是几张陌生面孔便更近地朝他凑过来。有人给他抄抄被子。有人语带激动地说:“你真了不起,我们都听说了。真的,你真了不起。”我五叔张开虚弱无力的嘴巴,打算说上一些什么时,那人温和地制止了他。“不,暂时你还是什么也不说的好,你现在的全部任务,就是养好你的伤。真的,你真了不起。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全部听说了。”于是我五叔望着那几张带着敬佩之情的温和的脸,选择了继续沉默。他在那天夜里的所做所为就以站在那栋二层小楼上的人所述说的为蓝本而广泛流传。

我五叔成了英雄般的人物,这是我祖父祖母,以及我父亲和我六叔所想不到的。当然,它也出乎我五叔自己之所料。他不是懦弱的人,那天晚上他不失男儿本色,没有选择逃避或退缩,而是勇敢地迎了上去。他固然没有与那个窃贼好好地拼上一场,可是显然也是冒有风险的。他冒的风险以及他的行为足不足以使他被看成一个英雄?后来越来越难以给出明确的答案了,在那个广为流传的蓝本中,我五叔的形象渐渐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当然,也包括我五叔自己。后来他也认定那个蓝本中的自己就是当时的自己,那天夜里,他不仅仅是冲了过去,他还和那个恶狠狠的家伙好好地干上了一场。他一遍一遍地说着那个家伙从他身上爬起来,竟然还拍了拍手的这一个细节,也说到了他们是怎样你来我往地使出拳头和腿脚,而自己最终又是怎样在那把刀子的作用下才倒在地上的。

在那个思想和物质都很贫瘠的时代,我五叔的行为显然被拔高了。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但不管怎样,它给我祖父家带来了切切实实的好处。在最初的担心后怕过去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祖父祖母,以及我父亲,我六叔和我五叔自己,看待那件事情的眼光开始有了变化。他们都没有将心中已慢慢改变的想法说出来,但每个人都在内心里悄悄地这样说道:“这算不算,竟然也是一次成功呢?”不,谁也不敢公开地将这句话给说出口。不过开始有一种崭新的氛围将我祖父家给笼罩住。那是一种积极的昂扬向上的精神气势,它给了我祖父祖母以安慰,给了我父亲我五叔和我六叔以动力。我六叔此后的所做所为是不是与此有关,也将是今后有待解答的诸多问题中的一个。

那天我五叔在病床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六叔和我父亲才赶到卫生院里。我六叔守着那滩血迹,久久不敢动弹。直到女人们陆续来到厂子里,直到有别的人尖叫着在他旁边停下,我六叔才终于从那种让他感到极度恐惧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仍然没有看见我五叔,也没听见我五叔的声音。他将躺在地上打算随时逃走的凶犯交给那一大群叽叽喳喳的看守们,自己拔腿朝工厂大门口飞奔而去。在门口他恰好碰到了我父亲,我父亲已经听说了,于是兄弟两个马不停蹄地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跑到了卫生院里。

站在二楼窗口观看到了那一切的,是在我们镇子上煊赫一时的人。他一直陪在我五叔旁边。我父亲和我六叔倒似乎成了探望者,而他则是家属。我五叔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了,护士用洁白的纱布将我五叔的半个胸口给紧紧包扎起来。他先是对着我父亲和我六叔,后来又对着我祖父祖母,掀开被子,指着我五叔胸口上的某个地方,对他们解说伤口的位置和撕裂程度。他终于使我祖父祖母他们都明白了,那两次恶狠狠的捅击怎样奇迹般地避开了肋骨和重要器官,仅仅只是造就了两个很深的开放性创口。

后来我祖父家里的氛围改变了,我父亲他们开始改变态度,认为那次历险或许竟然也可以算是一次出人意料的成功,其原因,大部分也在于他。

我五叔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三个月,回家后又在自家床上躺了两个月,这期间,他不再为任何事情而担忧了。包括工作的事情。轧花厂当然不会亏待我五叔的,可是我五叔已看不上轧花厂门卫室里的那个位置了。他将会有一个更好的前程。那个声名显赫的人是那个时代里为数不多的敢做敢闯的人中的一个。他拥有一家属于他一个人所有的粮油加工厂。在镇子上,他还拥有一家生意兴隆的粮油专营店。他给我五叔先是提供了两个选项。我五叔可以到他的粮油加工厂里从事管管人的行政事务,也可以全权负责那家粮油专营店的经营事务。他想不到的是,我五叔犹豫了,显然对那两个选项都没什么兴趣。那个人的显赫声名还在于,他不仅与我们镇子,而且与我们县里的行政部门都有着亲密的关系。他说话的分量在那些行政部门里也是响当当的。他对那些行政部门的头儿们说了我五叔的事情,将我五叔的行为好好渲染了一通,当那些头儿们也来到卫生院里探望我五叔时,他掀起被子,指着我五叔被纱布裹住的胸口,向他们解说我五叔的伤口及伤势。他显得特别卖力。在我五叔犹犹豫豫地拒绝了他之前提出的那两个选项以后,他那样做似乎隐含着什么意思。他当时没说,我五叔他们也没有问。我五叔只好躺在床上,接受着那一拨又一拨我们镇上和县里的那些行政部门的头儿的慰问。他将我五叔的惊喜按捺到了最后。那既是一个思想和物质双重贫瘠的时代,也是少数掌权者可以决定或者修改规则的时代。鉴于我五叔的英勇表现,我们县和我们镇一致决定,给我五叔在镇政府里安排一个恰当的位置。

我五叔躺在卫生院病床上的时候,他的另一件终身大事也被决定了下来。我五叔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以后,厂子里的女工才被允许来探望他。此前为了保证他的休息,已经谢绝她们的好意好多次了。后来成为我五婶的那个姑娘不是第一批来的。在那之前,她有可能成为我的五婶,也有可能成为我的六婶,甚至也有可能,她和我们家扯不上任何的关系。我五叔六叔都已经看出来,她似乎摇摆于他们之间,但他们又都不敢肯定。他们之间也没有谁,敢率先将那份表白给说出来。她来了,是随着另外几个姑娘一起来的。她站在后面,似乎有意在回避什么。那天只有我六叔一个人陪在病房里。他背对着窗户,一大团阳光热烈地涌进来,温柔地越过我六叔的后背和头颅,躺到我五叔的病床上。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她们早已知道我五叔并无生命之虞,因此犯不着装出那样一副悲悲戚戚的样子。我五叔自己掀开被子,他被包裹起来的那半个胸口于是暴露于阳光之下。我五叔面带笑容,自己伸出一只手在纱布上比划起来。他对那些姑娘解说纱布下面的刀口位于什么位置,有多深又有多长。在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姑娘们收敛起笑容。而等我五叔说完又自己将被子盖上以后,她们脸上昙花一现的悲戚与严肃就又不见了。唯有那个姑娘是个例外,她始终站在外围,像是刻意回避什么一样退缩着。我五叔倒没怎么注意到她,可是我六叔,从她进门以后,心里就不怎么踏实了,他竟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我六叔屡屡想站起来,不过那件简单的事情似乎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行,因此我六叔始终就那样安坐着不动。阳光越过我六叔头顶落到被单上,我六叔低着头观察着阳光边缘轻微的颤动。姑娘们离开时,我六叔也抬起头来,礼貌地微笑着朝她们打着招呼。然后他又低下头来,继续观察阳光是怎样在被单上微微颤抖的。

姑娘们走后几分钟,我六叔突然听见门口传来哭泣的声音。我六叔抬起头,看见刚才总站在外围的那个姑娘又走了进来。这次她是独自一人,这次她满脸上都已是泪水。她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她紧挨着我五叔在床沿坐下。我五叔显然被打动了,他伸出一只手去,本想是为她拭去泪水的。他的手被她握住了。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们那两只紧握着的手,温馨地躺到阳光下的被子上。

我六叔背对着窗户,阳光照在他后背和头颅上,让他燥热难受。他望见自己的影子被投射到皱折不平的被面上,显得有些奇形怪状。

那年我父亲娶了我母亲,我是在紧接着的那下一年里出生的。我的出生给了我们那个大家庭以莫大的喜悦。我祖母的担忧被证实为自寻烦恼。此前我祖母总夜不成寐,她曾经为生孩子的事折腾了好多年,如今她怕那样的事情会落到我母亲的身上。她奇怪地认为,在她与我母亲之间,竟似乎存有某种近乎遗传般的联系。我祖父先是安慰她,当安慰无效时,就毫不留情地呵斥她。我的顺利出生才彻底消除了我祖母的忧虑。于是我祖父与我祖母间的相互指责就全都转化成了相互间的温暖,与怜爱。是啊,是,怜爱。他们更加意识到,他们已经老了,他们越来越有来日无多的伤感。有时,或是梦醒以后的半夜时分,或是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候,他们心头就会涌上一股股的悸动,搅得他们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翻滚似的,让他们难受,时有刻骨铭心的痛感。他们会低下头,借助从窗口透进来的迷蒙月光,端详着我酣睡的脸,在我吹弹可破的脸上赋上轻轻一吻。或是站在村子外的田野上,阳光均匀地泼洒在那一切事物之上,阳光一如往常,永不改变,那一切事物似乎也一如往常,永不改变,不过他们却久久站着,神态介于沉思与昏迷之间。

后来手挽着手在我们村子外的田野上四处漫步着的,是我五叔和五婶。我五叔躺在自家床上的时候,我五婶就常来探望他了。等他伤口完全愈合以后,她就陪他在我们村子外东游西荡开了。他们比我父亲和我母亲更为大胆。对那些轻视好奇的目光,他们根本就是不屑一顾的。

我两岁的时候,我五叔和我五婶也步入婚姻那神圣的殿堂里。也是在一年以后,景文出生了。再是两年以后,当我已可以牵着景文的小手在村子里游荡时,定贤也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景文与定贤同我一样,也是规规矩矩地将头先探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至此,我祖母差不多完全可以从生孩子的噩梦中醒来了。

对我六叔的惩罚是悄然无声地进行着的,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谁说那就是惩罚。难道那就是惩罚吗?他只是额外接管了我五叔此前管理的事务而已。门卫房现在也由我六叔负责了,每天第一个来到厂里推开沉重的大铁门的是他。他在车间里的职责不变,仍负责开动与关闭机器。他比以前更为小心谨慎了,他不再调皮地沿着车间逛上一圈,在每个姑娘后面夸张地用力吸嗅着了。似乎昨天他还只是一个小孩子,而今天他已经长大了。当然他也就不会再在装作惊慌地奔跑了一圈以后,在那两个姑娘身后笑呵呵地停下来,等待着她们笑眯眯地转过身来了。当时已经明了,其中一个姑娘将会很快成为我母亲的,而另一个姑娘,或迟或早,会成为我五婶的。

我六叔整天整天地端坐在机器控制开关前面的那张凳子上,始终侧耳听着机器的轰鸣声。他练就了敏锐的听力,能分辨出机器细微的故障。他总能及时站起身来,将故障一一解除掉。他是否仍能听见一屋子的年轻姑娘快乐的叽叽喳喳声?他端坐在那张凳子上,是否仍控制不住自己,让心儿自由放荡起来,让无形的也是无羁无绊的躯体再次沿着车间奔跑起来?他夸张地吸嗅着鼻子,如果最后仍在那两个姑娘身后停住,会否仍那样傻乎乎地笑着?对那个或迟或早将成为我五婶的女人,他心中又存有怎样的感想?

我六叔和我父亲一起沿着我们村子通往镇子的道路步行了一段时间。那时我五叔还在医院里,在我五叔经过那一劫难以后,总有一种奇怪的思绪笼罩在走在路上的我父亲和我六叔之间,如一小片云彩随着他们而移动着。我父亲和我六叔不再笑嘻嘻地互相打趣了。他们突然变成熟了,他们也看见了彼此的成熟。我五叔仍住在医院里的时候,后来那条路上,每天早出晚归的就只剩下我父亲一个人了。有一天厂长告诉我六叔,他已经安排人在门卫房里放了一张床,我六叔可以不用再早出晚归了。厂长客气地用了可以两个字,我六叔却立即明白了那实际已是命令。

慢慢地,我六叔似乎竟有些游离于那个家之外了,镇子离我们村子不过三公里之遥,我六叔却再很少回家。我五叔出院时,我六叔回来过一次,那时他对我们那个家已有生疏感,他竟有些拘谨不安的样子。他像是送一个朋友,而不是他的哥哥回家。

我六叔在那间小小的门卫房里住了有两三年之久,然后有一天,他被永远送回了村子里。

在我祖父的印象里,在我六叔那次被人抬在一张床板上送回家的时候,我多少已有些记事的能力了,他的意思是,我应该多少是能记住一些当时情景的,而实际情况却是,我压根没有半点当时所发生的那些事情的印象。在我的记忆里,一开始被我稚嫩的双眼识别出来的六叔,就是后来一直就是的那个六叔。在我能将人和事记在心里的时候,他的脸就已是被烧毁的。

发生在我六叔身上的惨变,又怎么会在时年仅两岁的我心里留下印迹呢?

不过那场大火、那场惨变此后成了我们一大家子永远也绕不过去的话题,它引起我们关注了好多年,也困扰了我们好多年。

还来说说站在那栋二层楼房的二楼窗口边的那个人吧,他的夜不成寐使他发现了我五叔的英勇行为。我五叔的劫难当然不是他造成的,可是我五叔因祸得福的好运很大程度上却与他有关。这是一个敢想敢闯因而声名显赫的人,因此也就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有些离奇的是,在我五叔的那件事情发生以后,这个人夜不成寐的老毛病竟然一下子就好了。此前好多年里,他一直被那毛病困扰着。每到夜半时分,就控制不住地从床上爬起来,倚在窗边,朝那无尽的夜色久久地凝望着。这固然是一种喜好,但又何尝不是一种烦恼呢?那天夜里是他将我五叔送到镇卫生院的,他在医院里整整陪了我五叔一天,在我祖父祖母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办好时,是他掌控着一切,使我祖父他们不至于会崩溃掉。他宣传了我五叔的英勇事迹。晚上他回到家里,倒头便睡。第二天醒来时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已起了点变化。似乎是小小的一点改变,却又似乎变化很大,他努力思索,却想不出改变在什么地方。第二夜又是如此,他倒到床上,睁开眼睛时已是天色大亮的时候了。这样过了几天他才恍然大悟过来,原来他没有再在半夜时分从床上爬起来了。这就是改变。他对沉沉夜色的迷恋已悄然逝去。他倒也不觉得有多么的遗憾。

这样过了将近两年,每夜他都睡得踏实,安稳,窗外夜色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再能吸引住他了,因此当轧花厂里的那场大火燃烧起来的时候,错过了那一双可能发现的眼睛。火苗一开始肯定会很小的,在每场火灾中都是如此。火舌一开始如一个跳动的小虫子,将腿部固定在什么东西之上,昂起上半身,欢快地扭曲着,也许是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也许只是转瞬即逝的那一个刹那间,它就让自己变大了,它将身体迅速铺展开去,从一只小虫子变成一条翻滚升腾的巨龙。当这一切发生时,我六叔在干什么?这后来成了对我六叔进行追问的主要问题,也成了我们大家一致认定的我六叔至死仍存而未露的秘密。不过当这一切正在发生时,二楼房间里的那个人在干什么是一清二楚的。他在睡觉。他沉在酣甜的睡眠里。正是午夜时分,可是这个声名显赫的人已不再像以往那样,从床上爬起来,倚在窗边,对着那沉沉夜色久久凝望着了。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是他妻子先被外面哔哔啵啵的声音给弄醒了,火苗已变成一条巨龙,在轧花厂车间里翻滚着,升腾着,卷起那些将化成灰烬的东西朝夜空中冲去。她被哔哔啵啵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她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睛,继而又被房间里的景象给吓了一跳。房间里到处洇染着一层火红色的光彩,如朝霞透过窗帘,涌进来了一般。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景象,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从来就没有霞光那样涌进来过。她更清晰地听见了那哔哔啵啵的声音,窗外是比房间里更为浓烈的火红色,窗帘夹在两团色彩之间,似乎被风掀动了一样,微微摇曳。她害怕了,她恍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竟然没有喊叫,而是轻轻推了推那个睡得正香的人。于是他这也才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也被吓坏了。他赶紧翻身下床,飞快地冲到窗边。夜色已被大火逼退到很远很高的地方,轧花厂车间被笼罩在烟火的海洋里。火舌腾空而起,卷起那些飘飘扬扬的东西直朝空中奔去,发出可怕的哔哔啵啵的声音。夫妻两个人都被吓呆了,双双在窗边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火的盛宴让他们震撼。直到后来他们才意识到那个问题的存在,他们知道我六叔已接替了我五叔的职责,并且知道我六叔晚上是住在那儿的。于是在被吓呆了之外,夫妻两个又都慌乱起来。他们仔细聆听,真的听见那哔哔啵啵的爆裂声中隐隐传来一个人微弱的呼救声。他们飞快地跑到镇子上,大声喊醒那些仍沉在睡梦里的人。几乎全镇的人都从家里跑了出来,他们奋战了好几个小时,才将大火扑灭。在大火完全熄灭之前,有一群人在车间的某一个地方先浇灭出了一条通道,有两个勇敢的年轻人沿着通道,循着我六叔那微弱的呼声,将他给救了出来。

我六叔仍住进我们镇上的卫生院里。我们县城远在六十公里以外。搬动我六叔是一件可怕且不仅是让他也是让我祖父祖母他们都感到痛苦的事情。他不仅整张脸几乎全被烧毁了,他的背部,臀部和两条腿也被大面积烧伤了。只要一挪动他,他被烧坏的嘴唇就哆嗦不止。我祖母心里如被锥子扎出了血一样地难受。我祖父祖母于是做出决定,让我六叔就在我们镇卫生院里接受治疗。在那样简陋的条件下,我六叔竟然保住性命,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吧。但是自那以后,我祖母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了。在那一年剩下的日子里,我六叔全躺在镇卫生院的病床上。他全身都被纱布给紧紧包裹了起来,只有奇迹般地没被烧坏的眼睛给露在了外面。大部分时间里都只有我祖母一个人陪伴着他。与我五叔当时住院时的情景比,我六叔则要落魄得多。他被那些热心的人小心翼翼地搬到医院里以后,似乎就被大家遗忘了,除了我祖父祖母我父亲我母亲我五叔以外,差不多就再没有人来探望他了。是不是那些人当时就认定我六叔孤身一人冲进火海里并非明智之举,还是当时他们就对那场蹊跷的大火怀疑了起来?在我六叔尚不能开口说话以前,在那场大火的起因尚不能明了以前,我们镇上的那些人与发生在我六叔身上的那件事保持了明智的距离。他们没有在这个时候去夸赞他,当然也不可能会在那个时候去谴责他的。这是一群多么聪明的人啊!

但我祖母却在迅速老去,在那漫长的好几个月时间里,我祖母每天都守候在我六叔身边。她久久地望着我那被紧紧包裹在纱布里的六叔,介于沉思与昏迷之间的神情渐渐更多地朝昏迷滑去。她越来越有些迷糊起来,对发生在我六叔身上的事情越来越为不安也越来越为不解了。

谁知道我六叔出院回家之日,却是我祖母与世长辞之时呢?我六叔在医院里差不多躺了有半年之久,那时渐渐已有传言,说轧花厂里的大火,是我六叔故意点起来的。传言说得真真切切,连我六叔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似地点起一把火将自己烧成那样也做出了精巧的解释。想想我五叔因祸得福的命运吧,谁知道我六叔不会受此启发,而来玩起什么鬼主意呢?在传言里,我六叔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在我五叔出事以后,他被我五叔因祸得福的命运给迷住了,对此他有所忌恨也是很有可能的。他心怀鬼胎,设计出了另一出英勇行为,他想像我五叔那样,以自己英勇的形象赢得众人的交口称赞,他一定也在幻想着自己因祸得福的大好前程吧。可是那场他自己亲手点起来的火,却失控了,它不仅没有成就他,相反却毁了他。传言有鼻子有眼,比任何一个现实中的人更为真实。与传言面对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将它的说法当成了事实。几乎所有那些人于是都忽视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我六叔还是有一点智商存在的,那么,凭什么他就认定自己点起一小堆火苗,然后轻松扑灭它,别人就认为那是英勇行为以至于会嘉奖他呢?如果他点起的火最终却烧毁了自己,又会有什么样的奖励可以弥补那惨痛的损失?但是没有人愿意考虑这个。他们只知道猜测与逼问,在我六叔尚不能开口说话时,猜测已是肆无忌惮的,逼问虽是无声的,但在我们村子里和我们镇子上,却也已成形,它悬在空中,只等我六叔可以开口说话,就跳到他的面前,逼着他说出答案。遗憾的是,我祖父我父亲我五叔,以及后来的我们,也是那些恶狠狠地无情逼问他的人中的几个,甚至是其中最凶狠最无情的几个。

我六叔出院那天,我父亲我五叔起得特别得早。他们抬着我六叔走在镇子通往我们村子的道路上,田野上还阒无一人,表面上的理由是,他们将我六叔接回家中以后,要再返回镇上去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实际上谁都知道,他们那时已有羞耻感,我六叔那时已被揭去脸上的纱布,他们不想有人探过来,假装安慰实则是好奇地望着我六叔那张可怕的奇丑无比的脸。一路上我祖母紧跟在我六叔身边。我祖母腰身比以往更要佝偻些,这个曾经如宫殿般富丽堂皇的女人如今难看地缩成了一团。似乎不仅仅是我六叔一个人,而且我祖母也大病了一场。回家后我六叔就从床上爬起来,实际上那时他的烧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他完全可以自己走着回家的,只是因为我父亲我五叔执意要那样,他才不得不躺到那张用门板搭成的床上,被他们抬着飞快地送到家里。我六叔知不知道,我父亲我五叔执意要那样做,实际也是羞耻心在作祟,而不是真的对他疼爱呢?当他躺在床上,一路颠簸着,几个月来第一次看见头顶那片完整天空时,在想些什么呢?当他从床上爬起,坐到窗边椅子上,朝屋外凝望着时,又在想些什么?我父亲我五叔回家后稍作停留就又离开了。我祖父默默地迎接着我六叔的归来。这可是永久的归来啊。鸟儿的翅膀已被折断,它再也不可能飞出这个窠巢了。我祖父始终没有说话,他刻意控制住自己,不让目光扫到那让人可憎可恨的脸上去。当我六叔刚被抬进门时,我祖父朝那张脸上曾扫了一眼,那时我六叔尚且是躺着的,不过已让我祖父已显苍老的心砰砰地猛跳起来。此后我祖父就刻意低下了头。在我六叔从抬着他的那张床上下来,走到他以往睡觉的那张床上去的时候,我祖父伸出手去扶了我六叔一把,我祖父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想必是为自己的颤抖而感到了羞耻和难过吧,于是他很快地又将手收了回去。

在我祖父他们全家那巨大无言的沉默中,我祖母一个人到处忙碌着,她给我六叔铺好了床。在那种肃穆般的气氛中,也只有她一个人终于笑了一下。当她好一番忙碌,终于为我六叔铺好了床时,她回头笑着对等候在旁边的我六叔以及我祖父他们说:“好了,我们终于回家了,我们终于还是回家了。”他们执意要我六叔再躺到床上去,当我六叔从候在床边的我祖母身边经过时,我六叔依旧庞大的躯体将我祖母的躯体映得更为矮小了。

我六叔从床上爬起来,端坐在窗边那把椅子上,朝窗外久久凝望着。晨曦映照在村庄外的田野上,已经有人站在了田野中央,开始忙碌。通往镇子的道路上,已有人行走于其上。我六叔的脸庞恰好整个都浮现在窗框里,如果有人瞥见的话,定会大吃一惊的,说不定他会被吓破了胆似地没命飞奔起来。我六叔立即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自己设想了那一场景。于是两行热泪从有幸没被烧毁的眼睛里喷涌而出。眼泪不再像以往那样沿着光滑俊朗的脸庞笔直地淌下。现在它刚从眼眶里涌出就遇到了阻碍,以往光滑的表面现在布满了坑坑洼洼。眼泪艰难地穿行,从已变形的眼眶里涌出来,犹豫片刻后,沿着眼角处的沟壑绕着脸庞弯弯曲曲地游走起来,最后顺着脸颊与脖子间那道高高隆起的疤痕滴落进我六叔的衣领里。

在这间屋子里默不作声的我祖父在那间屋子里却大声喊起来,他咆哮的声音惊动了我六叔,但我六叔不敢过去。我六叔仔细辨听夹在我祖父咆哮声中的我祖母的轻声细语。他听见了我祖母求饶般的语气,听见了我祖母小声的安慰与辩解,甚至还听见了我祖母苦涩的微微一笑。但他不敢过去。后来我六叔清楚地听见我祖母说:“你别说了,我累了,我想睡会儿。”我祖父狂暴的咆哮仍持续了会儿,然后才沉寂下去。奇怪的是,我六叔竟然没听清楚我祖父到底在嚷些什么。

我祖父家的老宅子于是在死一般的静默中随着时间的流淌捱过了那个上午,中午时分,我祖父又大声喊叫起来。他这次的喊叫不再是狂暴的,而是凄惨的。他看见我祖母那个时候仍躺在床上,心中不满,他去推动我祖母,意外地发现我祖母的躯体已是僵硬的。

我祖父的大喊大叫惊动了我们村子里的人。先是留在村子里的人,后来是在田野里忙碌的人,他们纷纷跑到我祖父家里。在那儿,每一个人都是先被我那站在房间里的六叔给吓坏了,继而被躺在床上笔挺挺的我祖母给吓倒了。

在我祖母出人意料地死去的那一天,我六叔带着他那张可怕的脸重又回到了村民们之间。他是永远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了。那是一张多么可怕的脸呀!

说说那场火吧。不得不说说那场大火,在今后几十年里,它成为我们家永恒的话题,不论我们谈论它还是不谈论它,它都顽固地在我们之间横躺着,我们无法装作对它视而不见。它伴随着我和景文、定贤的成长。我曾说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听见我祖父温柔地呵斥我祖母时说“你这个富丽堂皇的老太婆啊”,就仰起头呵呵地笑着。我想或许是我记错了吧。我那个当时已不再富丽堂皇而是难看地缩成了一团的祖母在仍能挨受我祖父温柔的责骂时,我不过才一两岁啊。那时的我,肯定是记不住当时场景的。我想肯定是我祖父日后对我的诉说起了作用。使我误以为那是我自己记住的情景。在我的个人记忆中,真实与虚幻交织在一起,我多少有些辨别不出了。

那场大火烧毁了一切。轧花厂整个地成了废墟。它造成的最主要损失在于,它烧毁了差不多全部机器。据我六叔自己说,他之所以孤身一人冲进火场里,目的也就是想拖出那些机器。他说当时火刚刚燃起,他本想扑灭它的,后来意识到凭他一己之力无法做到了,他就想将那些机器给拖出来。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同样是凭他一己之力?

我们镇子的实力决定了不可能有第二座轧花厂再从第一座轧花厂的废墟上给建造起来。那些每天在轧花厂里嘻嘻哈哈着的姑娘如今全都失业了。她们已过了在镇上东游西逛的年龄,现在她们窝在家里。她们三三两两凑到一起,叽叽喳喳着。她们永在埋怨着。这其中有我的母亲和我的五婶。我母亲和我五婶也凑在一起,对那场大火,对那场大火的起因,对那场大火造成的恶劣后果,说个不休。关于我六叔在那场大火中的角色,其传言就是从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议论中飞出的。

当我六叔躺在镇卫生院里,已能开口说话时,对火灾的调查随即就展开了。因为我六叔是火灾现场的最初目击者,而那些人则急于得到答案,他们一致认为我六叔既然住在轧花厂里,对那场火是怎么被点起来的,又是怎样从小小火苗变成一片火海的,自然心中有数。遗憾的是,当我六叔躺在卫生院病床上时,只要有人问到那一类问题,他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从那有幸没被烧坏的双眼里,就有泪水涌淌出来,沿着被烧坏的眼眶、脸颊滴落到那个奇形怪状的头颅下面的枕头上。他是在为自己还是在为轧花厂而悲哀?还是两者兼而有之?那些来问他的人见此情景也就放弃了追问。我们镇上的人毕竟还是仁慈的。

我祖母死后,对那场大火的调查就又展开了。当然,其实这两者之间并无关联,只是在调查展开之前我祖母恰巧撒手西去了。我六叔在村子里待了几天后,已习惯了那些诧异的目光。他以为别人也已习惯了自己的那张脸。他搬一把椅子,重又坐到我家祖宅门口。他隔一段时间就将椅子挪动一下,就像永远渴望阳光的向日葵一样。调查不得不再次进行,那些人来到时,只有我六叔一人坐在我家祖宅门口。

那是精神沮丧又带着愤怒情绪的一小群人。曾经来过我祖父家一次的轧花厂厂长是其中一个,或许是最为沮丧又最为愤怒的一个。不是我们镇派出所的两位民警而是厂长主导了那次询问。

这是我六叔第一次认真说起那场大火。据我六叔说,自从他在轧花厂里住下来以后,通常半夜里他总要从床上爬起来,沿着厂子四周巡视上一圈的。我六叔特意强调了这一点,特意强调自己并不像别人猜测的那样,整夜整夜都是倒在门卫室的床上呼呼大睡的。他那样一说,也就说明了那夜发生的事情不再是偶然事件,而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我六叔详细描述了那夜情景。那夜他从床上爬起来,开始那固定不变的例行巡视。正是半夜时分。一轮弯月挂在远处山丘的边沿上,迷离的月光洒在阒静无人的厂子里的道路上。一开始我六叔以为这又是一次普通的巡视,他根本意识不到会有什么风险。他开始那例行的巡视,因为他怀有责任心。他已经那样,于夜半时分在厂子里的道路上一边走着一边四处张望着,有一年之久,这期间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意外事件。所以那夜他多少有些麻痹了。据我六叔自己说,那夜他甚至没发现有一扇窗子已被撬开了,他从那扇窗子边糊里糊涂地走了过去。还好他没有走远。那时洒在水泥路面上的月光突然像被搀加进了什么东西一样,颜色慢慢改变了,在灰白之中渐渐有了一点点微弱的红色。我六叔当时诧异极了,他的双眼在寂静无边的夜晚能敏锐地感知到那点,他当时愣了会儿,心里开始有点害怕,他看着那红色变得越来越浓。到了已清晰可辨的时候,仍不敢回过头去看个究竟。我六叔当时只觉得那很诡异,而不觉得那会是什么意外事件。直到过了好大会儿,在我六叔的估算中,应该是介于五分钟与十分钟之间吧,地上红彤彤的色彩已到了无可回避的程度,我六叔才终于回转头去。他的双眼立即就感知到了那一片红艳艳的光源。那时火还燃得不是很旺,只是一小团火在车间里跳跃着,但已足以将车间及车间外的道路染上鲜艳艳的红色。我六叔大吃了一惊,他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跑到门卫室里拿钥匙。那时他根本不会去思考起火的原因,他只注意到车间里已起了火这一让人惊恐的事实,他也仍然没有看见一扇窗户已被撬开了。他从那扇窗子边飞快地跑过时,意外地听见了咚的一声响,响声很轻微,但让我六叔又吓了一跳。我六叔不由得回过头来,然后他便站住了。

在那扇窗子下边站着一个人。就像他吓着了我六叔一样,显然我六叔也吓着了他。我六叔和那个人双双呆立了片刻。车间里的火已烧旺了。一大团红通通的色彩溢到了夜空里,照亮了相对而站着的两个人的脸。他们几乎同时再次迈开了脚步。那个人朝围墙转角处跑去,我六叔在跑过那扇敞开的窗户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在那个人轻巧地将双手搭到墙顶上的时候,我六叔也已冲了过去,他拽住了那个人的一只脚,可是他没能将那个人拽落下来,那个人挣脱了,跳到了墙的那一面。车间里的火越来越大,已成汹涌之势,我六叔再也来不及跑到门卫室里拿钥匙了,他从那扇窗户里钻了进去。

当然,这仅仅是我六叔的一面之词。在传言早已被当成事实接受下来的时候,我六叔的讲述根本不可能消除那些人的怀疑。但是我六叔栩栩如生的描述还是让那一小群人愣了一下,他们多少还是犹豫了。

“那么,你是说,你看见了另外一个人,有另外一个人在半夜里钻进车间里去了,火是那另外一个人放的?”

“是的。”我六叔说,旋即又低下了头。阳光洒在那坑坑洼洼的脸庞上,被烧毁的脸上再也让人辨别不出神情来。

“那会是谁?你说你看见了他,你说那会是谁?”

“我想,也许是那个窃贼,我认为是他。”

“他钻进车间里,不再偷东西了,而是放了一把火?”

“是的。”

“为什么?”

“为了报复。我想。”

于是对那场大火的调查就到此为止了。我六叔的述说多少改变了那些人心中固有的看法。实际后来,对我六叔再也没有正儿八经调查过了,也没有人能说出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六叔的那张脸让他们心生怜悯了吗?还是那些人厌倦那张脸到了那样的程度,宁愿放着一桩纵火案不去调查也不愿再去面对它了?还是,我六叔的言之凿凿让他们感到无从下手了?在互相矛盾的事实之间,他们无奈地选择了放弃?

那个窃贼很快就被抓到了。他将我五叔捅伤后一直逃亡在外。我六叔一眼认出了他就是被火光照亮了脸膛的那个人。当然,那个人却是不认识我六叔的。他有确切的不在火灾现场的证据。有好几个正直的人都为他做出了证明。

那么,是谁爬进车间里,故意点起那场火的?

我们倾向于是我六叔。大家仍然倾向于是我六叔。毫无疑问,我六叔详细述说的那个夜晚与我五叔受到攻击的那个夜晚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描述的那个夜晚使我们一下子就想起了我五叔受到攻击的那个夜晚。我六叔当时说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当时也的确迷住了来我家调查的那一小群人,后来也迷住了我祖父我父亲以及我五叔他们。不过很快大家就全都醒悟过来。他们为自己的轻信而感到懊恼,于是更加相信此前一致认定已是事实的东西了。对我六叔那张永远辨别不出神情的脸,大家也更加痛恨起来,几乎所有人再听到我六叔吱吱嘎嘎的说话声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祖父比我父亲我五叔他们更先从疑惑中苏醒过来,他不相信我六叔的述说,不相信存在那样一个和我五叔遭遇到的夜晚如此类似的夜晚。他为我六叔的编造而感到羞耻。后来他将我祖母的死与我六叔的编造联想到了一起,他猜想我祖母的死或许与我六叔的编造有关,他猜想我祖母是带着秘密保守着秘密而离开这个世界的。她一定知道了她唯一顺生的那个儿子是可耻的愚蠢的为了所谓的成功而铤而走险、不择手段的纵火犯。

此后我六叔就一直顶着那帽子生活着,在最初的辩解以后,他沉默了。他的编造栩栩如生,当时曾让许多人信以为真,可是那些人醒悟过来以后,对他也就越发痛恨起来。以后倒也再没有谁一味抓住他不放,去没完没了地追问他。就算日后有许多新的证据和新的事实都证明我六叔对那夜的叙说完全就是谎言时,也没有人再想着要对我六叔展开调查了。新的证据和新的事实促成了对我六叔是个纵火犯的更为有力的认定,导致了对我六叔更为强烈的憎恨与厌恶。我六叔最开始仍嗫动着已变了形的双唇,从已被浓烟熏坏的喉咙里发出怪模怪样的让人听了极不舒服的吱吱嘎嘎声,可是那些人的冷漠与鄙视阻止了他,使他没有将自己编排的故事继续下去。

最为核心的证明是那个人。那个窃贼。他将我五叔捅伤后就一直逃亡在外,他是在远离我们县的另一个县里被抓住的,他一直躲在那个远房亲戚家。几乎一个村子的人都可以证明,自从他住进那个村子以后几乎就再没有离开过。另外有几个正直的人,则能证明我们镇上的轧花厂燃起大火的那夜,他和他们几个前后有过接触。

我六叔曾信誓旦旦地说,在那场火已成汹涌之势时,他来不及跑到门卫室里拿钥匙了,于是也顺着那扇被撬开的窗户钻进了车间里。可是事后的调查发现,车间大门是被打开的,钥匙插在锁眼里,已被烧坏取不下来了。参与救火的那些人,没有谁说是自己从门卫房里找到那串钥匙并打开车间大门的。

对我六叔的鄙视此后伴随了我六叔的一生。我不记得当我第一次看见我六叔那张脸时,是什么样的反应了,就是我长大以后,也忘了就此问问我祖父。在我的记忆里,我六叔好像生下来就是带着那张脸的,因此对那张脸我没有别人那样害怕。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总有这样的景象存在,我祖父牵着我的小手,从我六叔身边经过,我被我六叔那张脸吸引住了,我并不害怕也不厌恶,而是充满了好奇,我扭头一直朝那张脸呆呆地望着,直到我祖父不耐烦地将我拖走。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我六叔一开始几年还是坐在外面阳光里的,他并不像后来那样一直缩在那间屋子里。我的记忆里同样存有这样的景象,我六叔端坐在我家祖宅门口的那张椅子上,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将椅子挪一下,就像永远渴望阳光的向日葵一样。阳光照在那张坑坑洼洼灰褐色的脸上,疤痕和沟壑如黑夜般将光线全部吸收了。他庞大的躯体与小小的椅子很不相称。

后来他才缩进那间屋子里再也不出来的。当我六叔仍在我家祖宅门口坐着,当我祖父我父亲我五叔以及我母亲我五婶从我六叔身边经过时,谁也不和我六叔说上一句话,后来几乎谁也不再看上我六叔一眼,对我们家的这些人而言,我六叔已变成了与门口地上的石头相类似的东西。这算不算是一种无声的追问呢?恒久的长达数十年的追问。我所理解的最无情最严厉的追问就是这个。

相对我而言,景文与定贤就更为不害怕我六叔的那张脸了,他们第一眼看到的我六叔,就是与众不同的带着一张奇特的脸的我六叔。我们家的氛围决定了不仅是我,也包括景文与定贤,我们几个孩子都不会对我六叔抱有什么敬畏与尊重的。还在景文与定贤刚学会走路时,我们已知道,对这个人,我们是可以由着性子来的。我脑海里还存有这样的印象,我带着景文与定贤,我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我们跟在我六叔后面,我们将他撵得绕着我家祖宅团团地转。我记得当时我已能举起棍子,朝着我六叔狠狠地挥过去了,景文与定贤则只能捏着棍子,徒劳地跟在后面跑着,不过这就给了他们无穷的乐趣。他们笑呵呵的样子如在昨天。

后来我父亲我母亲带着我,我五叔五婶带着景文与定贤搬出了我家祖宅,在我家祖宅紧隔壁,一座崭新的二层楼房拔地而起,那是我家。紧接着,在我家旁边的空地上,又一座崭新的楼房被建造起来。它比我家的房子要更气派,它得意洋洋地紧挨着我家,炫耀着似的。那是我五叔家。

我祖父陪着我六叔在我家祖宅里又度过了几个春秋。他曾先后有过随我们以及我五叔他们搬出那座已破烂不堪的屋子的打算,但那样做,就意味着必须将我六叔一个人留在祖宅里,因为无论是我父亲我母亲,还是我五叔我五婶,都不肯将我六叔也接进新房子里。我祖父不肯丢下我六叔一个人,尽管祖宅离我们不过咫尺之遥。我祖父的理由是,他怕如果没有他自己也在那座破房子里待着,我六叔会更吓着人的。我祖父死去时我已经记事了。自那以后,我的记忆已是清晰的。在我清晰的记忆里,我六叔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那座房子的那个房间里,再也没有出来过。他总是坐在窗前,无论白天黑夜,他那个奇形怪状的头颅和那张坑坑洼洼的脸庞整个悬浮在阴暗的窗框里。总是有人会被吓了一跳的。一年里总有好几次,我家祖宅门口会突然传来“呀”的一声惊叫。

在镇初级中学,我给孩子们教授语文。我热爱我的职业,也爱那些天真顽皮的孩子。也许有人会觉得用天真顽皮来形容那么一大群半大孩子已经不合适了,可我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仍然认为他们是天真顽皮的。他们爱围住我,爱听我讲述那些书本之外的事情。在学校里,我多少算个另类,我读的书与我的那些同事们很不一样,我看待这个世界的那些人和那些事的目光也很不一样。他们的目光常是温和的,而我的目光总是激烈的。我也不认为他们是对的,而我是错的。

有几年时间我离开了我们的小镇,我在外省读的大学。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回家时,我常忘了在我家那座破烂的祖宅里,还有一个人存在着。我从那扇窗户边经过,我六叔一如往常,呆呆地坐在窗边,将一个奇形怪状的头颅和一张坑坑洼洼的脸昂起来,悬浮在因积满灰尘而越来越阴暗的窗框里,我似乎瞥见了那个影像,但从未认真观看过。在学校里的时候,我更忘了我六叔的存在。我父亲曾经为我骄傲了好几年,他以为我不会再回到我们那个小镇的,他想当然地以为我肯定会在某个大城市里扎下根来。我自己也那么认为,我曾以为那个小镇,那个村庄终究会和我再无任何一丝牵连的,我过早地将将与我再无牵扯的东西给剥离掉了,包括我的六叔。可是我又回到小镇来了,这个小镇,这座村庄,以及这些人和这些事,于是再次回到了我的生活里。我想我是再也不可能将这些统统从我身上剥离开了。也无此必要了。我已经醒悟过来,我已经发现了自己以前的幼稚可笑。我曾愚蠢地以为,在那另一个地方,在那个所谓更为广阔的世界里,我会与不同的人为伍,会遇见不同的事的。可是我已经醒悟过来,我已经懂得,无论我身在何处,我遇见的都将是同样的人和同样的事,空间的转换对我不再是具有那样重大意义的。我回到小镇是情愿如此,而并非能力不及。

在外省读大学的那几年里,我曾经很为倨傲,我刻意保持着与我们那个小镇那个村庄的距离,我根本就不屑谈论我六叔的事情,可是后来,我又开始谈论我六叔了。在我开始意识到,我们所面对的永远将只是同样的人和同样的事以后,我又开始主动与我父亲我五叔他们谈论我六叔了,我迫使他们认真回忆当年事件,我努力了解每一个细节,尽力把握最为真实的情况。曾经我以我六叔为羞耻,后来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世间那些人和那些事的吹拂下,我的羞耻感慢慢消退了。

我仍然倾向于认为我六叔是纵火犯,那场大火是我六叔自己点起来的,越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阅历和知识的丰富,我越相信我六叔是极有可能做出那一离奇行为的。毋庸置疑,人生是一场惨烈的竞争,或轰轰烈烈,或不动声色。在通往终点的路途上,我们不过是永在模仿而已。一个人模仿另一个人,一个群体模仿另一个群体。仅此而已。有时我们因过于热心,而犯下致命的错误。我们模仿得那般拙劣,不仅留下笑谈,说不定还会毁了自己。

对我六叔的追问在数十年时间里,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主题,无论谈论它还是不谈论它,它都存在着,不容回避。可是那样的追问,又有什么意思呢?重又回到小镇以后,我自己察觉到了自己的改变。再从那扇窗边经过,有时我会朝里望望。我看见那张坑坑洼洼灰褐色的脸已经老了。那些沟沟壑壑还在,吓人的疤痕仍可怕地盘踞在暗紫色的皮肤上,如蜈蚣或者蚯蚓。可是已失去了往日光泽,它们的躯体已经松弛开来,而不像当初那般僵硬地紧绷着了。有一次我意外地在那张脸上捕捉到了类似微笑的神情。那是微笑吗?为此我反复回味了很长一段时间。另有一次我出乎我六叔也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推开了那扇房门,房门吱吱呀呀地响着,我六叔飞快地从椅子上转过身来,看得出来,他在犹豫着,他很是不知所措,他不知是站起来好还是继续坐在椅子上好,对他来说,这差不多成了无解的天大难题。他嘴角浮现出的那丝窘迫,被我捕捉到了。

窗框上积满了灰尘,上下竖立的铁条已锈迹斑斑,有一小堆一小堆锈蚀的东西积落在窗台上,呈现出慢慢地要融进窗台里的样子。外面的阳光好得很,阳光奢侈地铺展在田野和道路上,到处都可以看见或忙碌或清闲的人。我想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推开这扇门了,我是打算让他出去到阳光下去走走的。可是他越来越窘迫的神情阻止了我。我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我只是朝他努努嘴示意了一下,就离开了。我将手里的袋子放到了门边同样积满灰尘的桌子上。袋子里装着五六个苹果。

坟茔已经堆好,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时起时停。有人开始将一小串一小串的鞭炮扔到别人脚下,一开始扔到小孩子脚下,孩子们吓得惊叫起来,带着怒目而视的神情跳跃开了,后来扔到大人脚下,于是坟地周围就响起或真或假的斥责声与反驳声。

从坟地所在的小小山坡上望去,蒙在烟尘中的田野与村庄带有迷蒙的美感。残阳已落到我们背对着的山坡的那一面,一束束粗细不等的光束从坡底斜斜地射到我们头顶的云层上。云层的一些部分被染红了,一些部分是灰黑色的,而另一些部分则仍是洁白的。村庄与田野安静地躺在云层之下。缠绵交织的光线从云层反射垂挂下来,浸润到灰蒙蒙的烟尘中。

已经有人散去了。山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有人在放声喊着,是怪模怪样的喊叫。有时能听见嬉戏声和打闹声。年轻人的身体有时紧紧地贴到一起。小孩子则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欢快地奔跑着。

我们从坟堆四周聚拢到一起。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我们突然一下子全都安静下来,我们都将目光投向我五叔,等待他说句什么似的。我五叔矜持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挨个从我们脸上扫过。他嘴唇动了动,我们以为他要说话了,不想他却弯下腰来。他依旧肥硕的躯体弯得很低,他的右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纸来。他的皮鞋上沾满了潮湿的泥土。他将鞋头部分的泥土拭去,并尝试着将鞋子边缘的泥土也全部给擦拭掉。我们都凝神朝他望着,我们注意着他手的动作,望着他鞋子上的那些湿润的泥巴,似乎我们自己的鞋子上没有一样。我五叔的动作烦躁起来,他已经明白,凭着那张小小的手帕纸他是无法将皮鞋给擦干净的。在没有直起腰时他就将右手一甩,将那团已沾满泥巴的手帕纸给扔在了我六叔的坟茔旁边。

我们都以为他生气了。他直起腰时脸上的确带有生气的样子,他仍矜持地朝我们扫视了一圈,突然嘴角有一丝笑意显露出来。“我们三个人,他是唯一顺生的,如今他已经死了,而我们却还活着。”我五叔说。他明显想笑得更加开朗自在些,看得出来他在刻意地控制着自己。可是我们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终于还是不受拘束地笑了出来,于是我五叔也呵呵笑出声来。我们又何必再假装呢?

我们走在蜿蜒小路上,有时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地贴得很紧,有时我们又彼此分得很开。路途尚有一半的时候,顺义已经累了,我五婶将他抱到怀里。我母亲跟在后面,对着顺义耷拉着的头颅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就要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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