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挪一下位置吧,趁现在。她耳语般地对他说。这是第二次了,刚进大厅时,她就说了一遍。那时,乔菲抢在他们前面,在玻璃幕墙边坐下来,像个孩子似地朝他们挥着双手。快来,这儿,这个位子好,我喜欢这儿。很久以来,她都没有像那样子了。很久以来,她都难得表现得像个孩子。她总是矜持的,不苟言笑的。她没有像通常那样,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座位与桌面间的空隙里慢慢挪进去,也不像通常那样,优雅地用一只手按住裙子的下摆,生怕张开的裙子下摆不适当地扫到什么脏东西上或是丢脸地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她跑到那双排座的位置边,顺势在座位上跪下来,手扶沙发椅的靠背,背对着光滑的大理石台面,朝里膝行,一直到紧挨玻璃的位置, 转一个身,坐下来。
她好久都没有这样了。他以为,她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什么小姑娘了。她正一天天变得优雅,某种气质正在她日益优雅的形体上慢慢生成。他乐于看见这些,乐于看见当初流着鼻涕泪水的小姑娘,如今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有着若隐若现的非凡魅力。他乐于看见她一天天步向成熟。当然,在她一天天走向成熟,实际上也就意味着他自己在无可奈何地一天天老去的短暂又漫长的进程中,他也不排斥有这样一些瞬间偶尔闪现一下。她重又变成了小姑娘,对着他撒娇,用调皮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会欣慰地感觉到,自己无可奈何地总在哀叹的时间之箭,也许飞翔的速度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快。
她将身边位置留给郑丽。她调皮地指着对面,像孩子那样下着无声的命令,于是乔越在她们对面坐下来。
“我想我们还是换个位子吧,这里太挤,肯定坐不了。”郑丽说,显然坐得并不安稳,朝整个大厅里又望了一圈。
“先坐会儿再说,他们不是还没来吗?为什么一定要坐在桌子边干坐着,傻等着。我们先坐会儿,看看风景不好吗?”乔菲说。她偏了下头,目光也在大厅里扫了一圈,脸上浮出一丝不屑。
这是第二次了,是郑丽第二次说要换位子了。她在座位上坐了不到一分钟,就站起来,乔越以为她要上卫生间,没想到她在大厅里逛了整整一圈,步履迟缓,时走时停,五分钟后,又回到刚才出发的位置,没坐在乔菲旁边,而是在乔越旁边坐下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她要换上那副耳语般的腔调,他们说的并非什么秘密。她还说了那三个字,趁现在。尤其是那三个字,让他突然间有了厌烦的感觉。他望了望她,明白她自己根本就没意识到,那三个字,以及那副耳语般的腔调已于不知不觉中无情地将她的位置降低了,顺带也将他,乔越,以及她,乔菲,无情地将他们一家三口的位置降低了,降到了他们此刻正等候的另外那一家三口之下。
乔越很不喜欢这种突然之间被自家人降低了位置的感觉,作为对那一提议的回应,他只是瞥了她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她的提议以及怎样回答她的提议时,他望见乔菲开心地咧嘴笑起来。他也朝玻璃幕墙那边凑过去,朝楼底下的街道上望着,除了大路中央疾驰而过的车辆,以及差不多贴着这家餐馆前门走过的几个路人,他没看见任何可以引起人发笑的场景。
“你看不到的。”乔菲说,“坐在你那位置上是看不到的。”
乔越顺着她的目光,将头朝左后侧扭转过去,避开餐馆前厅突起的门廊。他仍然什么让人发笑的场景也没看见。
“现在你已经看不见了,那么搞笑的两个人已经走啦,他们已经走啦。”乔菲说,咯咯咯笑出声来。
乔越故意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朝左后方扭转的脖子朝前转过来,忽然他意识到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乔菲面前做出这同样的动作了,豁然间他清醒过来,他这样调皮地,像个机器人似地将头一点一点缓慢转过来,将面对的,已不是当初那个五岁的小丫头,而是如今这个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乔越猜想在自己重又做出的调皮神情中,一定有某种今后也许将一再出现的尴尬存在的。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面部表情,让那股差不多已经僵硬的调皮神情仍漂浮在面容之上,同时努力将那丝尴尬压到不惹人注意的脸部的角落处。
“是啊,他们已经走了。”一旦开口说话,他就又放松了,不必再委屈自己,别扭地做出那样一副神情了。“可是,你可以告诉我啊,刚才搞笑的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乔菲又咯咯咯笑起来,低下头,等抬起头,准备说话时,突然停住了。
大厅入口处传来说话和脚步声。他们等待的那另外一家三口到了。
乔越他们站起来。另外那一家三口已走到他们座位边。
“你们已经来很久了吗?让你们久等了吧。”后来的一家三口列成一个小小的半圆,围在乔越他们座位旁边。
“不是,才来了一小会儿,也才来呢。”乔越说。
“哈,你好啊,乔菲,才多长时间没见,又变了,又变漂亮了。真的,又变漂亮了。你好啊,郑丽。”在那个小小的半圆中央,是说着话的杜象平。站在他左右两边的分别是他的妻子叶方琪和女儿杜娜娜。她们优雅地微笑着,站得笔直的,两双安静柔和的眼睛里,闪动着诚挚友好的光芒。
“你也是,你也变漂亮了,变得更加漂亮了,杜娜娜。”乔越说。然后目光转向另一侧。“你好啊,方琪。”
“我以为你们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杜象平说。他们仍然那样站着,呈一个小小的半圆形,围在乔越他们已经从那儿站起来的双排座位置前。差不多是不约而同的同一个瞬间,四个大人的目光朝空荡荡的餐桌上扫去。于是突然之间,在彼此相对的空间里,有些许让人难堪的气息升腾起来。
“当然不是坐这儿啊。”郑丽说,急切切的,就像在说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儿不行,太挤,坐不下去,我们也没打算坐在这里。我们以为你们来还早。乔菲说,她不愿意干坐着,傻等着。她说不如在等你们的这段时间,好好看看街上的风景。”
她有意用强调的语气说出了最后那个词语。她瞥了一眼乔菲,笑了。于是除了乔菲以外,另外五个人都淡淡地笑了。
小小的半圆形即刻散开,大家挪步朝大厅中央走去。
偌大的厅堂里仍然人气不足,除了他们,仍然只有两个青年男女坐在玻璃幕墙那边最靠里的位置。厅堂中央,摆放着两张圆桌,他们在就近的那一张围坐下来。
服务员送来菜单。乔越将菜单递给了乔菲。她点了菲力牛排。他又将它递给郑丽。她犹豫了好久,将菜单一个劲翻过来翻过去的。她点了份里脊肉煲饭。轮到他自己时,突然不知为什么,显出有点生气的样子来,是因为郑丽的犹豫吗?他都没有翻开菜单再找找,而是就在递过来的菜单翻开的那一页,用铅笔在随便什么东西上划了一笔。
他将笔和菜单交给服务员,抬头望见杜象平仍低头在菜单上翻找着。那么认真。而叶方琪和杜娜娜则端庄地,颔首朝自己这个方向微笑着。
于是他的心情又出乎意料地不受自己控制地好起来。他将目光从对面挪开,靠到椅背上,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将貌似轻松、悠闲、自在的目光朝大厅的各个地方投射过去。
我们还是那样,彼此根本不同。在内心里,乔越想道。我们有着类似的目标,正在从事差不多雷同的事业,可是我们仍然如此不同。自上次见面以来,他仍然一点改变也没有,他仍然习惯于包办一切,连点餐也是如此。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其实他们并非根本不同。他们有很多相同之处。他们有共同的出身。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同一所不知名的大学。不过在同一年跨出学校大门的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在大学里,他们互不相识。他们来到这同一座城市,在最初几个月里,也还没认识彼此。直到有一天,他们依据街头贴的小广告,几乎同一时间来到同一间出租屋前。实际上是杜象平先敲开屋门的,他先进去,和房东老太太正在查看待出租的房子的情况。他挑剔地东看看西看看,为房子糟糕的卫生状况和简陋的设施而大摇其头,表示不满。实际内心里,他自己知道在盘算什么。他已经住了一个星期的廉价宾馆。可再怎么廉价,他也已经住不起了。他必须在被人扫地出门之前,为不落入夜宿街头的窘境而提前准备。他心仪的只是那种最简单的屋子,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有放下一张床的空间就行。只要那狭小的空间与别的空间是隔开的就行。他竟然没找到那样的屋子。他竟然也没被小广告上的数字吓倒,而敲开了眼前这间屋子的门。这屋子有厨房和卫生间,尽管都小得不成样子。有两间卧室,尽管同样小得不成样子。他自己竟然也相信,将老太婆的报价拦腰砍去一半是很有可能的。他挑剔地大摇其头。准备向老太婆亮出底牌时,发现在还没开始的价格战中,谁输谁赢其实已经成为事实,不再具有悬念了。老太婆有些不屑地望着他。对他的装模作样显然已经心中有数。
这时他们望见了站在门外,正朝里探望着的乔越。
他们各自出了一半价钱,合租了这套奢侈的二居室套间。
机缘巧合,使他们每天从同一扇门迈进迈出。但一开始,他们都并没有意识到,自此以后,对方将成为自己平淡生活中一个长期的固定的组成部分。当然,并非是重要的,并非是不可或缺的。而是,就像每个其他人那样,从他们再平淡不过的生活的源头延伸出去,总会将另一些人和另一些事涵于其中的。
或说,一开始他们并不打算将对方与自己的生活牵扯起来。每天他们从同一扇门出出进进的,但是还有另外两扇门又将他们隔离开了啊。他们从同一扇门出出进进的时间几乎完全没有重叠的时候。他们生活的轨迹从一开始就让彼此认为,他们是不相干的,差不多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直到有天夜里,乔越从深夜里醒来,他隐隐约约听见了敲门的声音,他不肯定,他睡得正沉,他只想着睡觉,他知道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但越来越猛烈的敲门声吵得他再难以入眠,也让他感到厌烦不已。他确定无疑地听见,那讨厌的一下接一下不耐烦地发出的响声,竟是从自己租住的这间屋子的门口传来的。他对睡在另一个房间的那个近乎陌生的人于是也厌烦起来,为他迟迟不从床上爬起来,让这恼人的敲击声停歇而烦躁不已。蓦地,他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犹疑地从床上爬起来。从布满灰尘的猫眼里,他望见外面楼道里站着一个年轻人。他一只手撑在门上,另一只手一下又一下地在门上拍着。他差不多是半伏在门上,头深深地朝下低着,但偶尔会抬起头来,似乎怕屋子里的人因为认不出他,而不给他开门一样。乔越认出了那张仍然陌生的脸。他并不是很干脆,而是仍然犹疑不决地推开了门。
站在屋外的杜象平没有像乔越想的那样,说着谢谢的同时立马走进屋里。他没有走进来,而是在门外站在了。他也没有说谢谢。他直直地挺住身子,高昂着头,朝乔越瞪视着,他显然喝酒了,他迷蒙的双眼里,有一股满足欣喜存在着。他冲乔越这样说道:“哈。老弟,在这偌大世界上,我终于有一枝可栖。”
自此以后,他们才有所交集。起先双方刻意保持平行的生活轨迹开始交叉起来。
那天晚上,彼此间的陌生突然一下子消融了的那天晚上。杜象平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在兴奋地几乎是大喊着说出那句话以后,他尾随在乔越身后,来到乔越房间里。很显然,他喝醉了。他开始解释自己拼命拍门的原因,他说他怕乔越睡得太死,不这样就喊不醒他。然后他解释拍门的原因,因为他将钥匙忘了,忘在了一个对他而言美妙又重要的新地方。再然后,他解释他刚才那样兴奋地差不多是大喊着说出的那句话的意思。他找到工作了。在来到这座城市整整半年以后,他终于找到工作了。他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不至于会饿死了。
他们还谈到了别的东西。很多别的东西。整整一夜,杜象平都没有回自己房间,除了中间去了几趟卫生间,他一直待在乔越房间里。他的行为表现得好像他们一直就是好朋友一样。他躺在乔越的床上,而乔越则挨着床沿坐在地上。他说到了很多东西,神情激越。他充满激情的向上的目光也感染了乔越。结果,在两张激越的青春的脸庞上,两双洋溢着激情的眼睛里,射出四股热灼的光芒,在漆黑的夜色里,扶摇直上,直达云端。
天快亮的时候,精疲力竭的两个人才沉沉睡去。杜象平躺在床上,乔越倚着床沿,靠在墙壁上。乔越醒来时,第一眼就是朝床上瞄去,杜象平已经不见了。
乔越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里自己的情感状态,他轻易就能回想起当初悲悯与激奋相掺杂的让人再难忘怀的奇妙体验。他清楚地记得,一开始他被杜象平说的“一枝可栖”四个字深深打动了,他觉得他很可怜。后来他意识到,将可怜那样的字眼加到杜象平身上是不适合的,是对他极大的不尊重。又哪仅仅是一枝可栖啊,分明是他已登上了可以大展拳脚的舞台嘛。
此后再没有那样的夜晚了。不是说,此后在两张仍然年轻的脸庞上,不再有激越的神情了。有的。也不是说,此后在那两双依旧闪亮的眼睛里,不再洋溢着激情的光芒了。而是说,此后,不再有那样的时刻,他们在一起一边敞开胸怀说着,一边将热灼的目光再次投向高远的云端。表面上,他们淡泊下来,在那样酣畅淋漓地大谈了一通以后,双双默契地淡泊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所谓的激情啊,梦想啊,等等之类这样的东西,藏于心间。他们只暗暗地自个儿和自个儿较劲。但是,真的只是自个儿和自个儿吗?此后,再没有那样的剖开心怀的酣畅淋漓的交流与讨论,而只有零碎的片言只语。而这些零碎的片言只语,只要被说出来,就不会消失掉。它们和那些酣畅淋漓时被吐出来的话语同等重要,在今后漫长的时光里,一再交替出现在乔越和杜象平的脑海里。
牛排加了太多的黑胡椒,鸡蛋煎得太老,烤肠的一边全焦了。这些让乔越非常不爽。他吃得很草率。他频频举杯,迫使杜象平一再放下刀叉,匆匆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怎么也喝不完的啤酒来。
那以后,从彼此貌似平淡的生活延展开去,就自然会有那另一个人存在着,又何必说貌似呢?他们的生活,其实不正是再平淡无奇的吗?他们有过轰轰烈烈的功绩吗?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他们与别的什么人区别开来吗?
乔越举杯,杜象平就得回应。这是朋友间最起码的尊重与礼貌。乔越咕咚咕咚一次喝掉大半杯,杜象平每次只抿两口,像喝白酒那样喝啤酒。这是朋友间的随性与宽容。
一开始他们就在彼此身上认出了自己,一眼就看穿了,这个不停奔跑着的人,不正是自己吗?后来又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个跑着跑着突然就停下来的人,不也正是自己吗?为什么突然就停下来了呢?他们在彼此的脸庞上,望见有那同一个问题存在着。
冰镇啤酒畅人心脾的味道多少抵消了牛排、煎鸡蛋,以及烤肠的不足,使乔越没有像刚才打算的那样,将不满冲着服务员发泄出来。他冲服务员挥了下手。“再给我来瓶啤酒。冰的。”他说。
再以后,他们得在非常安静的时刻,得在自我有意无意营造的心境中,才能重新找到那些颤动不已的念头。得努力寻找一番,才能从心底里的某个角落处,将那些个曾让自己迷恋不已,心动不已,差不多可以将自己与所有其他人区别开来的词语翻寻出来。诸如希望啊,梦想啊,成功啊。等等。等等。
乔越给自己再满满斟上一杯。用叉子叉住烤肠。用刀子沿着烤肠焦黑的边缘狠狠切割下去。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拼命地奔跑呢?零碎的片言只语的追问,和长篇大论同等重要,不时出现在他们的脑海里。不重要的是,谁是先问的那一个,谁是附和的那一个。
杜象平是最先吃完的那一个。他擦了手,清理了自己面前的桌面,现在他完全腾出手来,可以不慌不忙地和乔越碰杯了。
“来,这一杯我干了。你也得干了。”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你再来一瓶吧。我这一瓶就够了。”
乔越伸出右手食指指指自己左侧。
“哦,你已经再开一瓶了。”杜象平做出稍显惊讶的神情。“好。”他有些夸张地说。将目光移向乔菲。“怎样,你爸还可以吧。我才干了一杯,他已经干了一瓶。而且还是冰的。”
他什么时候开始,说起话来就带上这种拿腔作调的样子的?什么时候开始,为一点点小事,他就毫不吝惜地讨好人地在脸上摆出故作惊讶的神情的?
其实乔越讨厌他这样。尽管嘴上乔越从来没就此说过什么。他知道如果自己说了,会招引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们不会因此翻脸绝交的,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都不会。但他清楚地知道,杜象平日渐脆弱敏感的个性定然会促使他做出反击。他同样会指出他乔越诸多不是的。他乔越不是对什么都漠然视之,不是对什么都看不上眼,不是在哪儿都摆出一副故作清高的嘴脸吗?可实际上,他乔越……
他们共同的症状是,才四十岁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总结一生的疲态,就有了总结一生的冲动。这个,他可知道。他乔越可全知道。
他们在那套二居室的房子里共同住了五年。后来在城市的东西两边,各自购置了一套房产。在奋勇拼搏的路途上,他们实际已经止步不前了。他们也宁愿止步不前了。就眼前所处的位置看,杜象平要高一点。一枝可栖?自那以后,他在多个枝头上欢呼跳跃了一番。后来他选择在一根枝头停歇下来。他做到了某家公司的部门主管。在另一家公司的某个部门里,乔越是八名普通员工中的一名。在他上面,有主管一人,副主管两人。
乔菲与杜娜娜吃得很慢。她们比肩而坐。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在窃窃私语着。两个互相靠拢倾斜的身体都呈现出几近完美的姿态。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同的是,她们每个人的举止中都透出吸引人的优雅气息。当然了,也不乏调皮,那是优雅的调皮,是成年女性永远失去了却又总在徒劳地模仿着的调皮。两个人的吃相也几近完美。谁让她们生来就与众不同呢?
后来将乔越与杜象平联系起来的,是某种类似机遇的东西。先后搬离那间出租屋后,有几年他们联系的很少,几乎不再见面。后来是结婚,生育孩子。两个人都一无例外地经历了这同样的事情。他们仍知道彼此的存在,这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状态。他们也先后知道了对方妻女的存在。这一认识就有些模糊了。他们彼此常常叫不出对方妻女的名字。彼此脑海里也没有对方妻女的印象。他们似乎也不打算将老朋友妻女的形象深深刻印到脑海之中。他们保持着联系,内心里其实知道,时间在让人变老的同时,也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一个人对友谊的看法。他不再觉得所谓的友谊有什么重要的了。只要知道那个人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要那个人的号码还存在于自己的手机里,见不见面有什么重要的呢?
有一天乔越拨了杜象平的号码。例行的,带有点验证什么的意思。
他们询问了彼此的近况。免不了插科打诨一番。
“那么,你现在在干什么呢?”乔越后来问道。通常这是话已说的差不多,他认为已可以结束通话的表示。
“在陪女儿啊。”杜象平说。“在陪她练歌啊。”他的语调中带有骄傲满足的成分。“你听。”他接着说。然后乔越耳边就传来含糊不清的歌唱声。
“练歌!”乔越喃喃说道。隔了很久以后才又开口喃喃说道。他发觉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被拨动了。他望着坐在客厅黯淡的灯光下,正皱着眉头伏身于桌面上的乔菲,心里的某个角落就颤动不已起来。
“对啊,练歌。那么你家孩子呢?你家乔,乔……”
“乔菲。”
“对啊,乔菲。我是说的乔菲。我正准备说乔菲呢。她在学什么?”
“她嘛,她,”他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爬起来,朝卧室走去。“她还什么也没学。就目前而言,还一无所得呢。”
“可是那样怎么行?”杜象平说,似乎有些着急了。“你难道知道她没有任何一个方面的专长吗?”
“不,我不确定。”
“那么,你就是耽误她了。你耽误得起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乔越,你知道每个人都会有所专长的,也必须有所专长。错过她的天赋将是你永远洗不清的罪恶。”他犹豫了会儿,好像是在给乔越留出反应时间。“那么,唱歌呢?你家乔,乔菲,对唱歌有兴趣吗?”
乔越沉默了。他在回忆那些乔菲唱歌时的情景。
“来吧,乔越。明天带孩子过来吧。我遇见了一个特别识人又特别肯教人的好老师。让他看看乔菲怎样。不管怎样,你都得一个一个去试啊,乔越。”
这以后,他们联系才又密切起来。才牢牢记住了对方妻女的姓名。才不用冥思苦想,在脑海里仔细搜索,而是当需要时,眼前很自然地就会浮现出对方妻女的形象来。
第二天乔越就带着乔菲去了那家声乐培训中心。两个同为五年级的女孩子立即就成了最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好老师年龄不大,为人温柔随和。他将挑剔苛刻的目光隐藏在温柔随和的面容之下。他上下左右地反反复复打量着乔菲。他长时间地端详着乔菲,弄得乔菲都有些不自在起来。让乔越骄傲的是,她始终安静沉稳,对挑剔的目光和近乎无礼的端详未发一言。后来好老师开始测试乔菲的嗓音条件。
“来,和我一起唱,啊,啊——,啊————”
出于乔越意料之外的是,乔菲仍保持着出色的镇静,她完全没有慌张,她一点也没有显出慌张的样子。她是如此自信,跟皱着眉头伏身于书桌之上的那个孩子几乎完全不同。
乔越也第一次发现,女儿的嗓音是如此美妙,她唱得那么好。低音,中音,高音。她没有任何犹疑,不打一丝磕绊,顺利地轻而易举间就完成了这一切。乔越当时私下里认为,女儿唱得甚至比好老师的还要好。
测试的结果是,乔越完全不必带着乔菲一个领域一个领域地去试了。她有出色的嗓音条件。在歌唱领域,她天赋极佳。
那是乔菲和杜娜娜同为五年级时候的事情。那以后,不仅仅是乔越和杜象平,而是两个家庭,开始越走越近了。在快到四十岁之前的那几年里,乔越开始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心态与行为。他变得不愿和任何人结识了,他非常迫切地想要放弃那些个以往已经结识的朋友。他清楚这种心态,自己了然于胸。别人在这个年龄,为了身体的原因,开始戒烟了。而他则是,开始戒朋友了。为了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乔菲,说不定杜象平也已在被戒之列了。正是因为乔菲,他们反而彼此又走近了。他也成了乔越如今唯一的朋友。
如今两个姑娘同为初中三年级。乔菲再也没有为伏身于书桌之上而愁眉苦脸过。实际上她再也没有伏身于书桌之上了。她将几乎全部的课余时间都用在了歌唱事业上。在教室里,她是呆坐于座位上的木偶。在校园里,她是大名鼎鼎的歌唱明星。不是暂时的,而是永远的。好老师带着她到各种场合去演出过。在她带回来的各种奖杯奖状上,乔越确定无疑地看见,有他女儿乔菲的名字,刻印于其上。
在乔菲身上,说乔越没有认出当初自己的影子,完全就是说谎。他总是于不经意之间,就从乔菲或兴奋或疲倦的脸庞或身姿上,辨认出有自己当初那如鬼魅般的影子存在着。那么,这是什么?乔越有时不免心中一惊。难道这是又一场竞赛的开始吗?难道在乔菲身上已经开始的,只是一场加时赛吗?如果真是那样,就不免有些可耻了。如果每一个生命来到这个广大世界上,不过是投入一场又一场永无尽头的加时赛的话,那就未免太可耻啦。不,绝不是的。每每这个时候,乔越就匆匆走到卧室里,目光朝满墙的奖状扫过去。
在日后常被想起的零碎的片言只语中,也有这些话语存在着。
“加时赛?”当有一天乔越对杜象平说出心中感悟时,杜象平吃惊地反问,“老弟,我想你是想得太多啦。没必要。什么加时赛,我不懂。”随后他说了一句,将在今后许多漆黑的夜晚闪闪发光的名句,“抛开这一切吧,老弟,你要记住,希望往往是从孤注一掷的绝境中产生的。”
杜娜娜要偏胖一些,才十五岁的姑娘已很丰腴。乔菲要纤瘦很多。但就优雅姿态来说,难说谁优谁劣。只能说各有风致,不相上下。
乔越仍在对付那块加了太多黑胡椒的牛排。他已彻底放弃煎鸡蛋了。他心里又有了新打算。他准备等会儿,待服务员从身边走过时,喊住他,要他转达一点建议。请向厨房里的师傅们提个小小建议,请别将鸡蛋煎成石头好吗?他打算尽量用玩笑的语气,尽量让脸上浮出不亢不卑的微笑来。当然,同时,也要将不满和苛责巧妙地同样是不亢不卑地传递出去。
他们随意聊着,天南海北,没有主题。直到两个优雅的姑娘将刀叉放下,将盘子朝桌子中间推推,拿起餐巾仔细擦了嘴唇,手指以后,四个大人的目光才不约而同地全聚集到她们身上。
“那么,你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吗?”杜象平说,“看你们现在的样子,看你们现在这样自信,轻松的样子,我就放心了,我就知道,你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可是我仍然紧张。”杜娜娜说。
“人之常情。”杜象平说,“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如果你说你不紧张,我才会感到非常奇怪呢。”
“我怕我会选不上。”杜娜娜小声说,刻意地将声音压得很低。她望着乔菲,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可是,我早就对你说过,老师们也是人啊。”叶方琪冲着杜娜娜几乎生气地喊起来。杜象平朝着她投去责备的余光。她立即捕捉到了。她立即将嘴巴紧闭起来。仍然盯着女儿的双眼里,转而闪烁着慈和怜爱的光芒。
“你呢?乔菲,你怎样?”
“我嘛,我没怎样,我很好啊。”乔菲说。她很镇定,一点紧张的样子也没有。不过她的姿态里,满不在乎的内容太足了。
杜象平朝乔越他们瞄瞄,突然他会心地笑了。“我就说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看来我打电话给你们,让你们来这儿是对了。大家在一起坐下来,为这事提前准备准备是有好处的。”
于是天南海北的话题一下子全部退去,只有一个主题矗立在桌面上。好老师曾带着两个姑娘到各种场合去演出过,也让两个姑娘带回了数量可观的奖杯与奖状。遗憾的是,那全都是在这座城市范围之内。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乔菲与杜娜娜出色的歌唱才华还没有被外界了解的机会。这是多么遗憾啊。不过上个月,传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省城一家电视台因为一档节目的需要,在全省范围内选拔若干少年歌手。明天他们将来这座城市。乔越与杜象平他们将这次机会看得很重,在乔菲与杜娜娜双双顺利通过初选以后,他们就更加看重明天的终选了。他们差不多都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态。他们差不多都认为事情理应如此。
他们热烈地讨论起来。为衣服,为鞋子,为发型,为睫毛的长短,为粉底的厚度,而出谋划策。为胆气,为力量,为信心,为希望,而鼓劲加油。
乔越也参与了讨论。他将自己的声音掺进其他五个人的声音里。大多数时候,他的目光在那五个人的脸上转来转去。偶尔,他低下头,看见那像石头般坚硬的煎鸡蛋,就会想起还没有说出口的针对厨房里的师傅们的建议来。
通常这样的场合,他会忘了“加时赛”等等诸如此类字眼的存在的。
他起得很早。特别早。大夏天的不到五点就从床上爬起来。外面天还不是太亮堂呢。他烧了一瓶开水。给乔菲杯子倒了半杯。然后,他就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了。他想重新躺到床上去,推门望见郑丽摊开双手双脚仰面朝天倒在床上的那副样子,就又关上房门,转过身去。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来,双腿蜷缩着放在沙发边沿。他没有拉开窗帘。他像是故意地要躲在阴沉晦暗的光线中。
他头抵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过了会儿,他听见房门被推开了,听见趿拉着拖鞋的脚步朝卫生间走去,听见抽水马桶响亮的声音,然后又听见趿拉着拖鞋的脚步声朝房门这边传来。
乔越没有睁开眼睛。他听见脚步声在房门边停止了。但他没有睁开眼睛。
“原来,你已经起来啦。”
乔越睁开眼睛。他望见郑丽抓着门把手,正朝自己望着。
“是的,已经起来了,早就已经起来了。”
“睡不着?”
“睡不着。你呢?”
“我也睡不着。”她放开门把手,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凝神朝他望了会儿,然后她也半躺下来,躺得比他更低,好将脑袋整个儿地依在他肩膀上。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天晚上整整一夜我都没有睡好啊。”郑丽说。将头稍稍抬起来,斜斜地朝乔越望着。
乔越没有回应。
“哎。”她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仰起的头颅又低下去,像刚才那样依在乔越肩膀上。
自起床以后就空荡荡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横亘在那儿的胸腔里,突然就涌起了一股厌烦之感。乔越猛地从沙发上直坐起来。“我刚才已经烧了开水。我去给乔菲杯子再加点。”
然后他们又双双呆坐在沙发上,等着乔菲醒来。她再没有将头依到他肩膀上。
直到七点钟乔菲房间里才传来声音。后来她出来了。已经按昨天餐桌上讨论的方案将自己收拾好了。
她洗漱完毕,在郑丽的协助下,涂上了粉底。她们娘儿俩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最后一致认定,粉底的厚度恰到好处。
是乔越骑着电瓶车将她带到那个重要场所的。郑丽陪着他们一起出来,在小区门口,她望着那乘轻骑绝尘而去。
那个地方并非如昨天想象的那样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它过于安静了。它让乔越忐忑的心平静下来。但另一方面,它又让他隐隐有些委屈起来,不快起来。它也没有昨日想象的那样奢华。在一、二、三三个楼层间匆匆地来回找了两遍以后,他们仍然不知道那扇应该对着他们敞开的大门在哪儿。后来他们又从二楼跑到三楼。乔越厚重的皮鞋和乔菲鞋跟钉子般纤细的凉鞋在楼梯上响个不停。刚到三楼,他们望见前面走廊里有一扇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有一个头颅从缝隙里钻出来。
“原来真的是你们。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冲着他们说道。
原来杜象平已经在这儿了。原来这道门后还另有一个世界存在着。原来来这儿的大有希望的选手们还是有不少的。原来见来的人已够多的,选拨竟然已经提前开始了。原来她们都知道应该朝自己敞开的这道门在哪儿。
原来杜娜娜已经进去了。
“哦。”乔越说。好像那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多久了?”
“有会儿了。歌已经唱完了。”杜象平说,“我刚才侧耳细听,我听见了,她唱得和平时一样,发挥正常。”
乔越像其他几个人那样靠在墙壁上。人也不是很多,除了坐在椅子上的,像他和乔菲这样靠在墙壁上的,只不过五六个人而已。现在他望见了,坐在椅子上的女孩中,左右各有一人在小声哭泣着。乔越望着对面那另一扇门,做出凝神倾听的样子。
“你可能会听不见的。里面有专门的房间。”杜象平说,有些不满地瞥了下低头坐在椅子上哭泣的女孩子。“刚才我也是侧耳细听,才听见的。”然后他也凝神望着那另一扇门。“我想再过会儿,她就要出来了。”
他话刚说完,杜娜娜那张轻松自信的脸庞就出现在他们视野里。
“呀,乔菲。”她打量着乔菲,上下左右地细看。“你完全不必担心的。来了两个特别随和的老师,特幽默特可亲的。我竟然一点紧张感也没有了。我觉得还是他们靠谱,他们马上就能指出我嗓音中的缺点。”
“哦?”杜象平紧张地插了一声。
“但他们一听就同样能发现我嗓音中的优点。相比之下,他们认为我的优点还是可取的。”
“哦。”杜象平又插了一声。
“他们当场给出了结果。他们说我行,我被留下了。”她不满地瞥了杜象平一眼,又骄傲地不满地将目光朝坐在椅子上的两个女孩扫去。然后又将目光移到乔菲脸上,此时她的目光已是温和善良且大度的,里面包含着深厚的友谊和热切的期待。“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也会被留下的。”
不过答案可得过会儿才能揭晓,在乔菲前面,还有三个女孩等待着入场。他们安静地倚在墙壁上,现在是他们四个人斜斜地倚在墙壁上。他们全过程望见了三个女孩进场又出场。三张委屈的泪迹斑斑的脸,在四个人眼里,同样地一张不落。在他们这旁观的四个人心里,对那三张委屈的泪迹斑斑的脸,有着同样的情感,痛并快乐着。
乔越也曾侧耳细听,让他尴尬不已的是,他竟然一点儿歌声也没听见。
接下来乔菲进去了。然后又出来了。
她脸上的神情表明,在另外那些人心里,可以继续痛并快乐着。
“哦,乔菲。”杜娜娜朝乔菲走过去。乔菲没有看她。
“那么,哦,乔菲,嗯……”杜象平说。
“乔菲。”乔越起先心里一震,斜倚在墙壁上的上半身猛地直立起来,迅速地离开了墙面,但在喊出那一声以后,他又缓缓靠回去。
乔菲停下朝外走的脚步。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可以出去了,我刚开口唱了不到三句,他们就说,你可以出去了。”
乔菲生气了,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泪光闪闪烁烁。
乔越将头抵到墙壁上,他仰头望着,看见头顶天花板上,一排荧光灯惹人生厌地在发出光芒。
他们并没有当即离去。他们陪着乔越一起,要讨要说法。等哭泣与不哭泣的人全部走光了,等那扇神秘的门完全打开了,等一群人从门里走出来,打头扛着东西的人已经走远,走在最后面什么也没拿的两个人也要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乔越开口了。
“喂,我说。”
后面几个人站住了。
“我想谈谈,刚才选拔的事。”他想控制住自己,尽量用镇定的毫不在乎的语气说话,可是发现自己的语调让人羞耻地慌张颤抖起来。
最后面两个人转过身来,其他的人全离开了。
“她从五年级开始接受声乐训练,现在她初中三年级。”乔越说,朝乔菲瞥了一眼。而留下来的两个人中,有一个对着杜娜娜友好地点了点头。“哦,是嘛。”然后他望着乔越,面带微笑地说。
“她已经学了整整三年。”
“这个我知道,刚才你已经说了嘛。”
“可是刚才你们只让她唱了三句,就对她说,你可以出去了。”
“哦,这样,这个嘛。”他慢慢收起微笑,有点不悦的样子。“那是因为……,先生,我想我应该实话实说吧,当着先生你和孩子的面,我想我们应该还是实话实说的好吧。那是因为,我们觉得听三句已经足够了。”
“听三句已经足够了?”乔越几乎喊起来,“可她已经……”
“学了三年?”两个人中的另一个说道,“或许这就说明,她也许并不适合……”他好像极力忍着才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她并不适合,歌唱?”乔越自己说道。
“是的,其实,她并不适合歌唱。”那另一个人说道,轻松起来。“她的嗓音局限很多,她有的只是一副很普通的嗓门,几乎没有个性和优点。”
乔越狐疑又不满地望着他。
“不信你再唱一句给我们听听,只一句就行,只一句。”
乔菲局促不安地看看众人,没有开口。
“你唱给你爸爸听听,我好和他说。”
于是乔菲张开了嘴巴。歌声在屋子里飘来荡去。
“怎样?”那另一个人凝神望着乔越,期待般地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
乔越将脸转向了别处。
“对不起,我仍然要实话实说,你女儿的嗓音条件极其一般,歌唱并非是她最好的职业选择。其实,她的嗓子问题很多,音色不纯,声音打不开,表现力上不去。只是一副随便就能遇到的普通的嗓子。”他顿了顿,意犹未尽。“甚至,请原谅我的坦率,就歌唱事业来说,她的嗓音存在致命的缺陷。”
他坚定的目光朝着乔菲躲闪的目光扫荡过去。
乔菲的目光扫了乔越一下,低下去,落到自己眼前的地面上。她望见自己从高跟凉鞋里露出来的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的十根脚趾甲在奇怪地往回蜷缩着。
那另一个人似乎生气了。
乔越正对着那另一个人,在说完那句话以后,后者不知道为什么似乎生气了。乔越站直了,目光紧盯在他的脸上。在乔越打算迈开脚步之际,两个人中最先开口而此后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个人轻轻拉了那另一个人一把。
在转身离去以后,他仍抛下了几句话。“她说她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她似乎沉醉于其中。可是先生,你真的不该将那些个东西当回事啊。你这样做,算是……”
但是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他们一下。
他们常到这家会所来。有时是他和杜象平两个人,有时他带着乔菲,杜象平带着杜娜娜,四个人疯上整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或大半个晚上。也有时,郑丽与叶方琪也参与进来。那时就有四个人交错着引吭高歌。几乎每次,乔越与杜象平都不接过话筒。他们是带着欣喜的观赏者。他们习惯了这种角色,也情愿做这种角色。
将乔菲送回家以后,乔越就出门了。他拿着手机在房间、客厅里转了几个来回,借口单位有事,出门了。
他骑着电瓶车在街上横冲直闯,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他同样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他还以为自己会一整天就那样在城市里没有任何目的地游来逛去呢。后来经过这家会所,他无意地抬了下头,于是停了下来。
也许他并非是无意中决定进来的吧,也许他再次到这地方来,是有所求的吧。迈步走进大门时,乔越在心里这样想。
他当然没有进任何包间,今天,那封闭的场合并不适合于他,他孤身一人。以往有时候,常常是他们两家全体出动时,他们会选一个包间将自己与外面喧闹的大厅分隔开来。他望见侍应生颔首朝自己微笑着。他直接迈步走进大厅里。进门以后他停留了片刻,他只瞥见右侧吧台那儿,站着几个黑黑的人影,对整个大厅里到底有多少人他没有把握,也没有在意。他没有顺着吧台前的通道走,而是在站了片刻,望见前面桌子边似乎还有空位置以后,抬腿朝那儿走过去。但到了那排桌子边才发现几乎所有的位子上都有人。于是他站住了,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迷离彷徨起来。他厌恶的目光趁着室内暗淡的光线,鄙夷地朝安坐在座位上的那些人扫去。他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因此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一定也看不清自己的面容。
这时他发现后排贴墙角落边放有一张桌子,在桌子与墙角之间,隐藏着一张小凳子。乔越嘴里说着对不起,请让让,同时抬腿,迈步,挤到那张小桌子旁边。
厚重的窗帘完全闭合起来,没有让任何一丝穿透玻璃的阳光,闯进大厅里。乔越对大厅里此时已很分明的说话声没有兴趣,此时他突然对外面街道上是什么样的景况意趣盎然起来。他突然特别想掀起厚重的窗帘的一角,望望外面。他真的那样做了。他悄悄掀起了窗帘的一角,像个贼似地偷偷朝窗外望去。街道上虽景况依然,却真的又似乎别有意味了。乔越望着在正午的阳光下奔驰不歇的车辆,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就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体验。他感觉自己不是待在某家会所的歌唱大厅里,而是待在某个非常逼仄非常沉闷的小匣子里,从小匣子里往外望去,他望见的不仅仅只是眼前的这一条街道,而是那,一整个世界。
乔越有些心慌了,这种体验吓着了他,他放下左手,刺眼的光线消失了。
乔越抬起右手,轻轻在胸口抚摸了会儿。过了些时候,他又将左手伸了过去。这次他没有掀起窗帘的一角,而是将自己这边的半幅窗帘整个往后拉了拉。他仍然选择鬼鬼祟祟偷看的架势。他没有让闯进来的那根长长直直的光线砸到自己身上,他仍然选择躲在黑暗中,窥视外面那一整个世界。
有人沿着过道匆匆走来。
“先生,请不要拉开窗帘。”
“哦?”
“刚才已经就有人向我们反映了。”侍应生站在那儿,整根长长直直的光柱刚好落到他身上。
“是吗?”乔越说,没有放下左手的意思。
“他说,你刚才掀起窗帘,让刺眼的光线涌进来,这不好。大家都更喜欢灯光。”
“哦,这样。”乔越说。他的目光顺着侍应生的目光朝前排座位扫去。他发现差不多与自己并排的那个位置上,正有两个人也正凝神朝自己看着,在阴沉昏暗的光线里,乔越隐隐发现他们脸上有类似鄙夷不屑的东西。他们是两个人,一男一女。他竟然隐隐觉得自己见过这一男一女。
乔越还望见前排座位再过去一点儿的小小舞台上,此刻站着一个人,让他深感惊讶的是,此前他竟然没有听见歌声。此刻乔越才听见歌声。他听见一个女孩子在深情地认真地几乎拼尽全力般地唱着。她唱得怎样?好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他突然非常想看看那女孩子长的什么模样。他不仅没有放下左手,相反,他的左手做了个非常潇洒非常有力的动作。半幅窗帘哗啦响着朝左滑去。一大片白茫茫的光线如洪水般倾泻而来。他听见挪动椅子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他眼睛盯着舞台上的那个女孩子,但眼睛的余光瞥见那似曾相识的一男一女也站起来了。
乔越也忐忑地同时也恼怒地站了起来。在终于认出那一男一女是谁以后,他在惊讶到了极点的同时,也尴尬到了极点。随即,他又恼怒到了极点。在他已经认出的那两张熟识的脸孔上,他仍然看见有浓浓的鄙夷不屑的东西存在着。从他已经认出的那个四十岁男人的嘴巴里,一句脏话被吐出来。
乔越脑中一片空白。他随手抓起小桌上的花瓶,朝那一男一女扔去。
花瓶狠狠砸到杜娜娜额头上。碎了。尖利的棱块纷纷坠落,在白净柔嫩的肌肤上抓出道道血痕。
传来尖利的呼叫声。在一片叫喊声中,杜象平飞身跃来。乔越被扑倒在地。乔越脸冲着地面,被扑倒在地。他被死死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看出去,街道上的行人与车辆全都消失不见啦。只有对面那幢高楼的玻璃幕墙在炫耀般地散射出点点阳光。
除了拳头在无情地一次一次落下。除了拳头落到头颅和衣服上奇怪的让人难以比拟的响声外,刚才那尖利的呼喊声已经全都听不见啦。但是,且慢,竟然还有另一个声音。竟然还有另一个声音存在着。
女孩仍在歌唱。
她唱得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乔越听见了这喧嚣的歌声。相比拳头落下时发出的难以比拟的响声,他对这喧嚣的歌声更为在意。
在这一整个世界里,他听见只有那喧嚣的歌声永在持续着。
他知道自己绝望了。
他知道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