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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长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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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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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货架高高耸立着,一排一排的。当然,并非如迷宫什么的。而是,尽量让每个进来的人都一目了然,知道自己抬腿迈步,该去的是哪个方向。这样的布置与格局,尤其是为了张树青这样的大男人们。他们不爱逛街,也不怎么到超市来,一旦来了,也是目标明确,速战速决。而对爱逛街、没事就爱往超市钻的女人,其实屋顶之下,一排排货架之上,有没有标牌什么的,真的根本就无所谓啊。对她们,每座超市都变成迷宫,让她们无可奈何地深陷其中,再也出不来才好呢。

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今天傍晚的这个时候,近在家门口的这家超市,在一段短暂时间里,竟然变得宛如迷宫一般。张树青发现自己突然辨不清方向了。他不知道自己将要拿起的那些东西,放在哪排货架上。

是在三楼电梯口附近,碰见那个人以后,他才变成这样的。

他刚迈下电梯,朝右转一下身,径直往前走去时还是目标明确的。他哪儿也没看,就是说,他一点儿也没有左顾右盼,东张西望,而是,眼睛只盯着前面那一小块空间,只望着那少数几个人的后背。他随着他们迈出一段距离,对那几个人,不由就反感厌烦起来。他们走得过于缓慢了,停歇的次数也太多了。他们推着车子,不仅没有靠边走,反而不识相地将通道给完全占据了。他们挡住了他的道,还根本就认识不到这一点。张树青反感厌烦之余,不满地将目光朝左右四周扫过去。很意外地,他望见自己右手边那另一条通道上,与自己并排的位置,正有一个人正凝神朝自己打量着。张树青心里一惊,同时一阵尴尬迅速涌上来。他立即准备了淡淡的拿捏得很准的微笑,并在确认那人真的是在对自己微笑的情况下,也将微笑在脸上呈现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的微笑并非是真诚的、热烈的,而是明显带着应付意味。他认识他。多年前,他们就已经相识,可是一时之间,张树青却叫不上他的名字来。

“哈,果然是你。”那个人欢快地大声说道,笑容真诚而热切。

“你好。是啊,你好。”

“刚才我一直在想,这不就是那个,张树青吗?可是又不敢确认,毕竟这么多年没有相见了。说真的,你变了,变化还挺大,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是吗?”张树青尽量让笑容自然些,亲切些,努力让自己做到像对方那样,让多年不见的隔阂与生疏在这瞬间一下子全部消失掉。可是他仍然想不起眼前这个亲切真诚地对自己笑着的人的名字。“是啊,好久不见了,好多年不见了,你怎样?还好吧?”

“还好。你呢?当然,肯定的,这当然是不用问的,你当然也是,一切都好的。”他上下左右地打量着张树青,眼睛里毫不掩饰地带有赞同欣赏的成分。“瞧啊,咱们俩分开这么多年,没想到一下子却在这儿碰到了。”

他们早已面对着面站在一起了。从张树青确定有人正凝神朝自己看着,并且朝自己咧嘴笑起来以后,他们就彼此面对着面几乎紧挨着站定了。他们离开各自所在的那条狭窄的通道,在两排货架中间站住了。

有一会儿,那个始终面带真诚热切笑容的人,突然伸出手来,于是张树青也伸出手去,两个人彼此友好地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久久不放。

他们在那儿站了足有十分钟光景,谈到了很多东西,说到了彼此的近况,从事什么工作,忙不忙,等等。尤其是,说到了当年在一起时,那些有趣搞笑的事情。那个人爽朗自在,旁若无人,张树青则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什么,因为在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他都在脑海里与自个儿提出来的这样一个问题做着殊死搏斗:是啊,我还没有忘记他,也没有忘记那些我们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可是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这以后他就迷失了方向,在家门口的这家超市里,当再次抬腿迈步时,他突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他显得慌慌张张的,好像站在一个陌生城市的繁华路口一样,四处张望着。他脑子里被那个问题灌满了,一时间忘了自己到这儿来是要干什么的。这是当时的表面情况。貌似如此。实际上在经过一段短暂时间以后,他就清醒了,从那本来应该避免的糊里糊涂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他已经知道,灌满自己脑袋的,不单单只是那一个问题。那时他已想起了他的名字,解决了曾在短暂时间里让自己苦恼难堪的问题。可是他的脑袋仍被灌得满满的,有更多的东西从空茫的头顶上落下来,堵塞了他的脑袋,让他难受。

面带真诚热切笑容的那一个人转身以后,张树青继续站了会儿。他等待着那人再次回头。果然,在走出两三米远以后,那人真的回了下头,他并没有将头完全扭转过来,脸上似乎仍带着那股真诚热切的笑,他抬起右手,对着后面挥了挥。张树青也抬起右手,冲着前面挥了挥。他知道自此以后那人再也不会回头朝自己张望的了,他望见他拐进右边两排货架之间,从此消失在自己视野之中。他自己越过左边通道,走进另外两排货架之间。一开始他步履极其缓慢,眼睛盯着货架的某个部位,好像认真观看的样子。其实他眼里什么也没看见,货架上的东西没对他的眼睛造成任何影响。现在是他给其他人制造了障碍。他似乎看见了几个侧着身子从自己身边挤过的人那不满的目光。但似乎又是根本就没看见的。他不在乎那个。他似乎看见不远处的右手方向,竟然又有一个人正在凝神朝自己望着。起先隐隐约约,后来确凿无疑。他眼睛盯着货架,一步步缓慢地稍微侧着身子朝那个方向移去。他眼睛的余光渐渐瞥见那个人几乎是站立不动的,凝神倾望的姿势确凿无疑。传递给张树青的信息是,他不满于他,对他这样故意缓慢地行走,逼得其他人只好侧身而过表示愤怒。但张树青不在乎这个。

他继续缓慢地走着,朝先前的方向稳步推进。他瞥见凝神朝自己望着的那个人始终未曾挪动半步,他固执的脚步带动着身体,眼看就要碰到那另一尊身体上时,才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同样也面带不满地朝那人望去。

这差不多算得上有点诡异了。今夜,家门口的这家超市变得不同寻常起来。他目光所及之处,是另一张虽多年未见但一眼就能认出的脸,它正在他眼皮底下开心灿烂地笑着。他惊讶极了。他回头朝后面望望,然后开口说道:“哎呀,真是奇怪,我刚遇见了他,遇见了一个咱俩都认识的人,他……,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又在这儿遇见了你。你说巧不巧啊?”

“是嘛。”她说。让张树青心里放轻松,并竟然产生了某种类似感激般情感的,是她没有接过他的话茬,问问他刚遇见了谁。“我刚才一直在看着你,一开始我想,这不是那个,张树青嘛,可是我怕认错了人,不敢喊你,哎呀,果然是你呀。”

“是啊,果然是我。我更想不到,会在这儿遇上你。那么,过得怎样?好吗?”

“一般。谈不上好。”

他想起刚才用眼睛余光瞟着她的时候,还以为那地方站着的是个男人,不由微微一笑。实际眼前的她,与多年前比,仍然婀娜多姿。

她上身穿着一件非常宽松的T恤衫,这是导致他误判的主要原因。但无论如何,实际眼前这副躯体,仍是具有青春活力的,甚至是更具有青春活力的。尤其是那条与她的双腿高度贴合的牛仔裤,非常显眼地衬托出她下身圆润的曲线。在他那样盯着她看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变淡了,狐疑地朝张树青投去一瞥。

张树青收住微笑,换上关切神情。

“谈不上好?”他做出吃惊样子,“怎么了?那是……”

“当然,也谈不上不好。”她调皮地微微一笑,“说说,刚才,你是一眼就认出了我,还是……毕竟,都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

“嗯。也是吧,我想,你总会还记得我的。”她说,呵呵一笑。“那么,你会不会也知道我的事情呢?”

“你的事情?”张树青狐疑地问,同时做出努力回忆,认真思索的样子。

“看样子你不知道。算了。”她爽朗地挥一下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她的潜台词似乎是,不知道反而更好。这点,他当时就从她的动作和貌似潇洒的神情上看出来了。也是自那时开始,他就知道,她的事情,可能并非简单,甚至不同寻常。不过当时,他真的压根一点也没有听说过。自从他们分别以来,他就再没有刻意去打听过她。与她有关的消息只有极少数能传进他耳朵里。他几乎忘了她的存在,如果不是这次偶然相遇,再过去若干年,再在另一个场合遇见她,说不定他会真的认不出她的。

“你怎样?”她问。

“我嘛,还好吧。”

“你现在是,什么状态?”

“什么状态?”他有点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是像以前那样自由自在,还是,已经有人在管着你了?”

“哦。这个呀。已经有人在管着我了。”

她立即朝四下张望起来。

“她不在,她没来。”他也朝四下张望了小会儿,目力所及,再没有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

“那么,她呢?”

“出差了。”说完他忽然呵呵笑出声来。此后,当他回想起此时情景,总为这突兀的愚笨的笑声而耿耿于怀。“出远门了。去了天涯海角。”接着他又补充一句。“一时半会她回不来的,得两个星期以后,她才能继续管着我。”此后,在他梳理与她偶遇的这些个细节时,同样为这句话里的含义而再三思量、回味、把玩。他隐隐觉得自己话里有露骨的挑逗意味。但是,真的如此吗?他的话语里真的当时就有露骨的挑逗的东西存在着吗?他的神情呢?是不是也是如此?她呢?当时就已经看见了这一切吗?

他们在那儿站了相当长的时间。他们没有碍着任何人。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移步到一排货架与墙壁间的空隙处。不过在他的印象中,他们似乎又并没有聊到多少内容。他想不起他们到底都谈了些什么东西。他只记得她一直在微笑着,记得自己也一直在笑着张开嘴巴,说个不休的样子。记得从他们旁边走过的人,都会朝他们投来或好奇或漫不经心的目光。有一个话题他记得很清楚。他问了她,知道她现在也住在这座城市里。但他没有问她是什么时候到这座城市里来的,没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也没说。

等她离开以后,他就开始梳理起来。今夜,在他眼里,家门口的这家超市差不多具有魔幻色彩。他竟然先后遇见了两个多年未见的旧时相识,而且,这是什么样的旧时相识啊。由他们激活的,不仅有那些有趣搞笑的事情,也有非比寻常的,已被他悄悄埋于心间的记忆与场景。他开始梳理今夜的偶遇,分析与那一男一女的偶遇相互间是否具有关联,确切点说,他想搞明白,今夜他先后遇到的那一男一女,他们之间是否仍具有关联。

当她转身以后,张树青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已成为他头脑中的头等大事,他迫切地想得到答案。也是在她转身以后,他恍然意识到眼前的事情有些荒诞和不可思议。她一次也没提起他刚刚遇到那个他俩都认识的人的事情。与那个人不同,她转身以后,再没有回头。张树青等她走出一段距离,像有人下了命令似地,立即跟了上去。他再也没有看见先前遇到的那个人了。他只看见她。看见她不急不缓地在超市里随意走着。看见她没买任何东西,空着两只手走出超市大门。在门前大街上,她拦了一辆出租车,独自一人钻了进去。张树青也两手空空离开了超市,他忘了购物的事情,他有一个荒谬的错觉,好像今夜他到超市里去,就是为了与那两个人偶遇似的。他已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想起自己竟然忘了他的名字,尴尬徒劳地与遗忘做着搏斗,不禁咧嘴笑了笑。他没有回家,也没有走到路灯刺眼的光线下。在超市与他家之间的半途上,有一条阴暗幽长的巷子。他拐了进去,缓步走开来。

 

胡立。狐狸。

他叫胡立。也叫狐狸。

多年前的那个暑期,张树青躺在姑妈家位于小镇街道那栋二层住宅的卧室里,有几次被那一声叫喊给惊醒了。那年他大学毕业。他不急于找工作什么的。在一群如苍蝇般乱飞乱闯,就像已走投无路一样的同学中,他是最轻松自在的那一个。他看不起那些焦躁不安的同学们。临到毕业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对已朝夕相处了四年的那些男男女女们,自己已失去了最起码的敬意与尊重。在他眼里,那些曾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女,突然一下子变得苟且、不堪、渺小起来。他们为了在这偌大世界上有一枝可栖,而低声下气着。他可怜他们,看不起他们对着那一整个世界忽然摇尾乞怜的样子。在班上所有男男女女中,他是最悠闲、自在、坚定的那一个。他对那一整个世界抱持的倨傲姿态就是那一个暑期已经来临也没有改变。他坚定地抱持着自己的想法,认为对那一整个世界摇尾乞怜既是可耻的,也是不必要的,和不道德的。他相信,如果对那一整个世界必须做出什么姿态的话,正确的姿态应该就是,倨傲的,不屑一顾的。并非有什么显赫身世支撑起他的观点和姿态,他所属于的,只是一户极其普通的家庭,他肯定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但为了那副姿态,为了不向那一整个广大世界摇尾乞怜,那个暑期,他来到郊区小镇姑妈家。他打算将一整个夏天都在那儿消度掉。将他拥有的悠闲自在的夏天与班上那些男男女女焦躁不安的夏天对比,他就有说不出的快感。

小镇依水而建。一条河流贯穿全镇。镇上只有两条街道。其中最主要的那一条,一侧的房子全是临河的。姑妈家的房子也在临河那一侧。像那一排其他人家一样,姑妈家的房子在河床与街道路面之间,也建有半隐藏的一层。从街上看,是二层小楼,从河流非临街那一侧河堤上看,是三层楼房。姑妈将他的房间安置在二楼。指的是从临街那侧往上数的二楼,实际已是顶楼了。他非常喜欢那样的安排,尤其爱站在房间窗边,朝河流那一侧长时间瞭望着。河流很窄,对岸河堤几乎就在眼皮底下。早晚时分,总有人漫步于堤岸上。河堤过去,是一片广阔的绿色。平坦的圩原里遍布着蔬菜,庄稼,野草与林木。再过去,低矮的几座山峰耸立着,似乎在对他宣布这一个世界到那已是尽头。

姑妈家开了一个小型超市,在临街一楼。她每天都起得很早。而张树青则每天都睡到自然醒。就是说,每天,当他醒来时,炽烈的阳光已照射在河对岸广阔的绿色上。近在眼皮底下的对面堤岸上,已有人在悠闲地行走。狭窄河面上,水流缓缓流淌,反射出大片大片光芒。有一天,他是被这样一声呼喊惊醒的。“狐——狸—。”这一声叫喊,或是断喝,将他从酣沉的睡梦中唤醒。他迟疑了会儿,然后飞快地从床上爬起来。他站在窗边,朝对岸河堤那边望过去。他满怀惊讶欣喜地期待的景象并没有在那地方出现。他只看见几个人在河堤下边的菜地里劳作着。没有看见谁在奔跑,也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蔬菜,庄稼,野草或林木间飞速闪过。他听见那叫喊声并不连贯,而是有一声没一声的,并不带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他以为声音是从对面河堤那边传来的,但望见那边风平浪静,不见一丝波澜泛起。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紧接着的另一个早晨,不,已是上午,他再次被那同样的一声叫喊给惊醒了。他不再迟疑,而是飞快地起身。他朝窗外望去,河对岸情景如旧,有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劳作着,没有看见谁在奔跑,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蔬菜,庄稼,野草或林木间飞速闪过。

他带着一脸的疑惑来到临街一楼。姑妈坐在权当收银台的桌边。桌子另一边,坐着两个张树青已经认识但尚无深交的青年。

“哈,你今天倒是可以,起得这么早。”姑妈冲他说道。

“要不是有人叫喊,我肯定还是睡着的。”

“有人叫喊?”

“是啊,有人在叫喊,奇怪的声音,但我又什么也没看见。难道你们这儿,竟然会有,狐狸吗?”

“狐狸?”

“有人在喊,狐——狸—。非常奇怪的喊声,有一声没一声的,我想应该是从河那边传来的,但我朝那边仔细看了,又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以为你会看见什么?”两个青年中的一个问道。

“我以为,我会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河那边跑过去的。”

“那不会。”那个青年收拢笑容,做出严肃认真的样子,“但它可能会跑到这儿来的,这个倒很有可能。也许我可以试着也像那样喊上两声,也许我竟然可以将它唤到这儿来。”他仍然不改声色,不带一丝笑意,他掏出手机,故意用刚才张树青描述的那种奇怪的腔调喊起来:“狐——狸—,狐——狸—,快点跑来,有人呼叫,目的地,苏大妈超市。”

姑妈说:“如果你是我儿子,如果我是你妈妈,你也每天睡到这个时候,我也会像那样喊的。但我不会喊狐狸,我会喊,张树青,张树青,因为你的名字叫张树青,不叫狐狸。”

很快他就跑来了,真的是一路小跑着,有点气喘吁吁的。他还趿拉着拖鞋,一副休闲随意装扮。张树青认为他是从床上爬下来,直接就过来的。他下身穿红色条纹白色底子的大裤衩,上身穿红色条纹蓝色底子的圆领T恤。他身材非常匀称。脸上带有憨厚笑容。

他一进来,两个青年就都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姑妈说:“看,这就是狐狸。你以为会在河那边林子里跑过的狐狸,现在却跑到我这小店里来了。”

刚才只是一味傻笑着的那另一个青年说:“看啊,狐狸,在他的想象里,以为还可以在咱们这儿撵着一只狐狸满田野跑呢。既然你这只狐狸已经来了,看他拿你该怎么办吧。”

他的笑容是憨厚的,他的行为举止中,透出某种笨拙朴素的东西。对张树青脸上的尴尬,他视而不见,更没有点破它,将张树青弄得下不来台。他没有理睬他们。他直视着张树青,以一种似是与生俱来的友好语气说:“狐狸,就是我。我,就是狐狸。如果你听见有人那样怪声喊叫着,狐——狸—,狐——狸—,那是因为我睡到现在这个时候还不起床,我妈妈受不了了。不过,说起我这大名的由来,可不完全是我老爸一人的错。想当年,我姓胡的老爸绞尽脑汁,才给我取了一个自己认为响当当的大名,立,站立的立,他给我起名为胡立。这不很好嘛,大家都觉得很好。没有人觉得这样叫有什么难听的。可是有一天,据说已是我上小学时候了,突然几乎是一夜之间,大家都改口了,改叫我为狐狸了。你看啊,这就是我们这儿的人啊,坏着呢。”

他脸上带有似是与生俱来的友好气息,他的笑容是憨厚的,他的举止中,透出某种笨拙朴素的东西。他是悠闲自在的,与自己那些焦躁不安,像苍蝇般飞来飞去的同学比,张树青更为欣赏他一些。将他与自己那些个满腹经纶却又对着那一整个世界摇尾乞怜的同学比,张树青认为或许是他,这个带有玩世不恭姿态的人更为接近那所谓的真实存在一些。这是张树青一见之下,对胡立做出的初步判断。那时他来姑妈家才不过三五天时间,跟一个夏天比,那几天时间是微不足道的。张树青也没有急于接受或建立与胡立之间的友谊。还有漫长的两三个月时间呢。在这么充分的时间里,将对一个人有足够的了解。

接下来,不是每天,但也是经常性的,他仍听见那奇怪的有一声没一声的叫喊。狐——狸—。狐——狸—。有时喊叫声会断断续续地绵延半小时之久。他讨厌那样的叫喊。同时反感那催促的和被催促的两个人。

有一天傍晚时分,张树青依在窗台边,朝河对岸眺望着。斜阳将余晖泼到那广阔圩原上。一片绿色中,掺合进金黄色和血红色。不远处的山峰沐浴在金黄与血红掺杂的诱人色彩中,似在以矮壮身躯阻挡这诱人的色彩流淌到这一个世界之外去。

他看见有三五成群的人在对面河堤上踱来踱去。看见有人步下堤岸,穿行到圩原间被斜阳照射着的道路上。后来他看见堤岸上,正对着自己的位置,有几个人在对着自己挥手。然后才听见他们的喊话声。

“喂,你想逮住的那只狐狸就在这儿,我们身边,你来不来啊?”

他看见中间站着的正是胡立。分别站在他两侧的,是那两个常到姑妈超市里来他已结识的青年。张树青再不喜欢那样的玩笑话。他略一犹豫,就从楼上跑下来,他绕过与姑妈家并排的那几户人家,穿过一座小桥,从几个睁着大眼睛毫无顾忌地对他瞧着的姑娘身边走过,来到他们面前。

“你好,胡立。”

“你好。”胡立脸上的笑容仍是憨厚的,他似乎想忍住笑容,但终于憋不住了似地呵呵笑出声来。

“你别这样好不好,人家早就习惯狐狸的叫法,并为此而骄傲着呢,你别这样放不开好不好。”两个青年中的一个说。

“那么,也就是说,我也可以喊你狐狸了?”

“那是必须的。”胡立用滑稽语调说。在斜阳余晖里,他一身装束让人拘谨不安,他衣裤笔挺,皮鞋锃亮,似乎是去参加某场重要的商务活动,而不是到河堤上来漫步的。

“他自豪着呢。”站在胡立右边的那另一个青年,方进说。

“我听他们说,你来已经有段时间了。”胡立动手拔下一棵草的长茎,捏在手里,轻轻摆动着。

“我是星期一过来的,今天好像已是星期五了吧。”

“没错,正是星期五。”站在胡立另一边的谢多文接过话飞快地回答。

“听说你大学刚刚毕业?”胡立将捏在手里的那头草茎调换过来,伸进嘴里,轻轻咬着。

“是的。”

“我还听说,你打算将一整个夏天都在这儿消度掉?你并不急于,找一份工作?”

“是的。”张树青回答。可他立即察觉这样虽干脆却过于简短的回答,有引起对方小看自己的可能,于是补充说道,“因为我暂时还不想改变自我,对着那一整个世界低声下气着,去拼命讨好它呢。”

显然他的话并没有引来他们赞许的目光,这让他感到有些尴尬。这是到小镇来的第一次,他察觉自己的目光原来并不比这里的人高远。他也重新意识到,这一个世界与那一整个世界仍是相连的,并非如自己私下认为的那样,是彼此相隔绝的。

他看见方进脸上有另一种惊讶神情,显然与敬佩无关。他看见方进与谢多文对看了一眼,彼此会心地笑了笑。

“如果这话是从狐狸嘴里被吐出来的,我们会一点儿也不惊讶的。现在从你嘴里被吐出来,就让我们有点儿小小的惊讶了,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狐狸和你,怎么是如此相像呢?”

胡立咧嘴呵呵一笑。

“可是这个狐狸,他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纨绔子弟啊。”谢多文故作夸张地叫道。

张树青脸上苦涩的尴尬不仅没有消失掉,反而更为明显了。他笑着,极力装出大度样子,装出与面前几位已熟如朋友一般。

“当然,这并不表明你也是个纨绔子弟。各人条件不一样嘛。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你和我们的这只狐狸,你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我们的这只狐狸啊,他亲口告诉我们,他对那一整个世界将永远只抱着那么一种姿态,冷眼旁观。你呢,你说你不对那一整个世界低声下气,去讨好它什么,这是不是,冷眼旁观的另一种说辞呢?”

“你这样理解?”张树青一时无法给出明确回答,于是反问起来。

“我这样理解。”方进肯定地说,“我理解你们这些人曲里拐弯的话里的真正意思。我还理解,我们的这只狐狸,他说他对这一整个世界只抱着冷眼旁观这一种姿态,意思恰恰是说,他在追逐女孩的道路上将勇往直前,如烈火焚烧,哪怕烈火焚烧也无所畏惧。他将一点也不害怕什么,丝毫也不顾忌什么。是不是这样啊,狐狸?”

但胡立的目光已不在看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刚才坐在桥边栏杆上睁着大眼睛毫无顾忌地朝张树青看着的那几个姑娘,正朝他们走来。胡立的目光已朝她们投去。那根怎么也咬不烂的草茎被从嘴里吐出来,然后被扔到地上。空荡荡的手竟无所适从起来,它在胡立腰部摩挲了会儿,最后半插进那深色布料的裤子袋里。

他们全都将脸侧过来,全都盯着那几个婷婷走来的姑娘,一如姑娘们刚才看张树青那般无所顾忌。

方进说:“我们的狐狸曾经无坚不摧,如今却也遇到了一座攻不下来的堡垒。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谢多文笑着:“是啊,曾经无坚不摧的狐狸如今也有攻不下来的堡垒。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呵呵,坚不可摧?”

姑娘们已经走近。其中三个姑娘并不出色。三个并不出色的姑娘衬得另外那一个姑娘更加出色了。三个姑娘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的样子,继续说笑着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尽管无可避免地已被人看出,她们的声音小了,神情突然变矜持了,走路和挥动手臂的姿势也突然变优雅了。那个唯一出色的姑娘倒没有变化。也只有她一个,没将路边站立着的四个小伙子当成水泥杆子。她对着他们笑了笑,目光逐一从四张脸庞上扫过。

张树青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感觉那善意的目光在自己脸庞上停留的时间要更多些,他同样不清楚自己心底里为什么突然泛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有些让他难受,也有些让他振奋。暂时他还不知道那都包含着一些什么,他也不打算费尽心血,去剖析它。

不过却有一点变化,他当时就清楚地把握住了。他知道自己将这一个世界与那一个世界隔绝开来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幼稚。现在他清醒地看见,这一个世界仍与那一个世界紧紧地连在一起。他重又跌回那一整个世界的怀抱里。

姑娘们已经渐行渐远,他看得出,那三个人是故意那样做作地仍朝她们盯视着的。单单他将目光挪开了。他望着不远处那几座低矮的山峰,知道在那之外,仍有树木,庄稼,河流,或甚至是一模一样的圩原存在着。

不仅仅是刚才简短的谈话,就是现在他们那做作的目光,同样让张树青感觉奇怪。有些让他难受,也有些让他振奋。

 

第二天是星期六,张树青起床后一直待在楼上。在他半睡半醒还起不来的时候,记得姑妈上来过。她对他说了几句话,似乎是嘱咐了他什么,但他已经忘了。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射进来,在门口地上铺了白花花一片。门左边条桌上,靠近门框位置,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有姑妈为他准备的早点。

想必已经冷了。他想。他拿起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好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为了解饿。

的确已经有些冷了,不过不是冰冷的,毕竟是夏天。

他只吃了一个,准备下去,但刚抬腿步下第一个台阶,又转身回来了。

他不想马上就又见到姑妈。他不想和她说话。

昨天他与胡立他们沿着河堤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快要走到山脚下了,那是河流与湖泊交汇处,低矮的山峰实际已近在咫尺。胡立他们并没有往回走的意思,是张树青打了退堂鼓。他望望似乎已很远很远的小镇街道,斜阳早已坠入那排房屋后面,一路上映照着他们的那种掺杂着金黄和血红的奇妙色彩已然全部消失了,天空突然一下子灰暗下来。眼前那座低矮山峰不再熠熠闪光,而显得阴森可怖。他让他们取消了登陆山顶的念头。对他们不顾实际,打算于夜色里在丛林密布的山峦上穿行而表示不解。

回来时天已漆黑,姑妈坐在桌边等他。

“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打算的那样,一整个夏天都在我这儿度过的话,你将有充分的时间和他们接触,不必这样争分夺秒的。”

“我和他们去了山边,他们说想让我看看湖泊,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是啊,这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比你住的那地方实在是强多了。可是你看,菜都凉了。”姑妈指指摆满桌子的那些盘子,严格来说,她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的,因为在说话的整个过程中,她都面带宽厚的微笑。

“让我再去热一下怎样?”

等他们两个都端起面前碗筷,她又问。张树青摇了摇头,说了声“不用,还是热的。”

“难道你真的决定就这样,在我这儿窝着,不到外面那一个世界里去闯闯?”

“这只是暂时的,姑姑,我并没有打算永远这样的。”

“暂时的也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没几个人那样做。”

“可是,我只是想,歇息会儿,难道这是不被允许的吗?”

“但是你都还没有开始奔跑啊,为什么反倒先歇息起来了?”

“哦,你这样想。”张树青似乎真的有点惭愧起来,他在寻找合适的话语,“也许还是你说得对,我还没有奔跑呢反倒先歇息起来了。不过,我想啊,或许你也知道,我并非不求上进的人,我也肯定得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我想歇息会儿,在于我想,在介入那个世界之前,先彻底搞清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介入它总是有必要和有好处的。”

“那么你是否已搞清了,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介入呢?”

张树青反而放轻松了,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这样说道:“哪有那么简单啊,我不还仍在探索吗?我到你这儿来,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探索嘛。在开始奔跑之前,我总得静下心来,总得想明白,怎样才能跑得又快又稳吧。”

她看见了他脸上突然出现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那丝隐约的惭愧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想必她也已经意识到了,她将驾奴不了那个话题的,于是她中断了谈话。很长时间以后,她才问起他下午的“出游”情况。对他的这一次“出游”,她似乎颇不以为意。

阳光沿着条桌边缘微微颤动,以让人察觉不出的幅度一点一点往下滑动。河流,堤岸,圩原,和低矮的山峰都沐浴在刺目的阳光下。他将条桌边的椅子挪了下方向,正对着窗户,坐下来。他伸手从条桌上抽下一本书来。康德的《历史理性批判文集》。这次来姑妈家,他只带了少数几本书,他以为这仍不过只是习惯而已,他将不会去翻看的。

 

     人类对于自然秩序的第二点不满,就在于生命的短促。

的确,一个人对于生命的评价必定会理解得很差,假如这个

人还要希望生命可以比它实际上所持续的再延长一些的话;

因为这就只不过是延长一场纯粹是永远在与艰难困苦相角

逐的游戏罢了。但我们……

 

楼下传来说话声。他仔细听了会儿,断定不是谈话声,而像是一个人细微的呼唤,于是走了下去。拐到楼梯转弯处,快要进入姑妈家的小小超市时,他清楚地听见是一个女人在询问。“有人吗?”声音轻巧、文雅、好听。他迈进超市,看见一个有着高挑身材的女人正朝外走去。

“你好。”张树青说。

女人回过头,站住了。

“你好,我以为店里没人,已经准备走了。”她说。她是昨天他遇见的那四个姑娘中最出色的那一个。张树青还想当然地认为,最出色,不仅仅指她的容貌,还包括诸多其他方面。他有这样的预感。他也隐约记起了早晨姑妈进入他房间时说的话。我有事要出去会儿,看店的事就交给你了。

“你需要些什么?”

“粮食。”她说,微微一笑。“通常星期六就是我的采购日。我将一周之需全部搬回去。苏大妈呢,她不在?”

“她出去了,好像。”

“那么,看店的事就交给你了?”

他也微微一笑,权当回答。

“那么你可失职了啊。我喊了足有五分钟,就是没人答应。”

“对不起,我没听见,我在看,……”这时他发现自己左手仍拿着那本书,食指夹在刚才翻看的那页上。

她从货架上已拿了几袋饼干和几袋方便面。她将它们全部装进一个大袋子里。

“还有,米。”

“米?”

“对,还有米。我和你一样,这些个东西是不作为主食的。”

他随着她的目光朝楼梯口旁边的地上望去。

“可是我只要散装的。怎么今天没有了散装的?”

“我不知道,我一直没留意这个。我还以为在这样小规模的超市里,是不买散装米的呢。”

“通常情况下不会,但苏大妈会买散装的给我,她知道我的特殊情况,愿意照顾我啊。”

“你的特殊情况?你有,特殊情况?”一开始他还怀有顾虑,不知道这样直接询问是否妥当,看见她总在微笑的脸庞,心想这样询问未必就是不行的吧。

“难道我没有特殊情况?难道你认为我可以扛起那样一个大袋子?”

张树青愣了会儿,然后随着她一起,笑出声来。

“嗨,我还以为……”

他将左手朝她伸过去,弯下腰,将一袋米甩到肩上。

离超市不远有一个路口,进去是一条狭窄幽静的巷子。大多数人家都紧闭着门窗,只有少数几户敞开着大门,有人坐在光线暗淡的厅堂里。到了这儿,她沉默下来,刚才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已悄然退去。她差不多与他并排着,其实对步行的人来说,巷道足够宽阔的。他偶尔朝她瞟瞟。她微低着头,脸上和颈脖上细小的毛发清晰可见。从侧面看,她的脸型与从正面看有很大不同。从侧面看,她的脸从中间部位有些许下陷感觉,没有从正面看那样立即给人悦目的美感。不过高挑身材和优雅气质弥补了这一不足。总体上看,她仍是出色的。

在一段渐渐向下的斜坡上,她的嘴角扬起来,突然又呵呵笑着冲他扭过头来。

“我竟然将这事给忘了。”见他没有回应,而是凝神看着自己,她接着说下去,“我忘了付钱啊。”稍一停顿,再接着说,“不过没关系,我会付给你姑妈的。”

“我姑妈?你知道她是我姑妈?”

“这是小地方,没有谁可以在这里躲着不被发现的。很遗憾,同志,你已经被暴露了。”说完她开心地笑出声来。“我还已经听说,这一整个夏天你都将在这儿度过,因为你想歇息会儿,你想探索该以哪种方式介入那一整个世界。”

“嗨。”他以这样不屑一谈的语气作为对那番话的回应。

巷子不是很长,只不过十分钟左右他们已快要走到出口处。他们将要拐上的是另一条街道,她的学校在那条街道上,她已经说了,出巷子口往右走不到一百米就是。刚出巷子,她突然又像刚才那样,嘴角扬起来,呵呵笑着冲他扭过头来。这次她举起左手挥了挥。

“看,我竟然随手将你的书带来了,《历史理性批判文件》,康德,你看这个?”
    “是的。”

“如果你真的一个夏天都待在这儿的话,我想也许我也能看完的。你同意借给我吗?”

“那是当然,毫无疑问的事情。”

实际上他感觉,出巷子后往右走了才不过十几步路就到了学校。她的房间在一栋房子的顶层上。他当然会扛着那袋米,进入她的房间的。

 

在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里,张树青总一遍遍回忆起在镇上的日子,总爱想起那些个场景和对话。他和汪千蕊第一次遇见的情景,她到他姑妈店里的情景,他扛着一袋米,与她差不多紧贴着并排而行的情景,想起她嘴角突然扬起来,呵呵笑着冲他扭过头来的样子。

他并没有如自己打算的那样,将一整个夏天都在那儿消度掉。

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到她房间里以后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想起在放假时空无一人的校园里,他陪着她去水井提水,他提着水桶在前,她紧跟在后,他们如久已相识的朋友亦或情侣的样子。当然,在他的记忆里,不乏夜晚的存在,盛夏时节小镇周围泛着淡淡月光的夜晚当时在他的回想里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在他的记忆里,小镇周围上空,一弦弯月总在闪亮着。

她的房间在一栋教学楼的顶层,在将学校与居民楼隔开的围墙上方。一进校园张树青就发现了,学校里几乎空无一人。他的确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但他不敢肯定偌大校园里的那许多房间里,真的就没有一个人存在。

实际上他已经有些累了,但装作毫不费力的样子,上楼时,有会儿他一只手狠狠撑在墙壁上,在她还没有注意到以前,随即又放开了。

进门以后他也没有如自己想望的那样,立即将肩头的重负甩下来。他做不到这一点。他站住,一身轻松模样,环顾起她的房间来,在仔细询问了她以后,才不紧不慢地将米袋子卸下来。当她伸手指指,留他坐会儿时,他毫不客气地就在靠近自己的沙发上坐下来了。她自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书桌贴窗户摆放着。窗帘是合上的。书桌上有一撂作业本,一盏台灯,靠近张树青这一边,码立着一排书。从书脊上看,应该不只是教材,还包含其他类别。

“今天不上课吗?我没看见一个学生。”他开口问道,一半属于没话找话,他不仅忘了这是星期六,而且还隐约发现,自己的问话本身是有问题的。

她惊讶地看着他。“你忘啦,你自己不是刚刚毕业吗?”

他还是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不理解她脸上的惊讶神情,但随即恍然大悟过来。

“我将这事给忘了。”他笑着说,“那么就你一个人在学校吗?也没有其他老师了?”

“他们全走了,留下我这么一个孤家寡人。”

“你不走了吗?暑假就在这儿?你的家在哪儿?”

她说了另一个镇子的名字,也在这座城市郊区,离这儿不算很远。她说:“我并不打算离开这儿的,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个长假,我想静一静。”

“歇息会儿?”

“对。不过不像你那样,是为了寻找介入那一整个世界的方式,我纯粹就是想静一静。”

“嗨。”他装作玩笑般不耐烦的样子,其实心里对她再次提起那句话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因为对我来说,那样一个问题是不存在的。”她好像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他对那个话题的反感,她说着,有些兴奋起来。“为什么要说介入呢?对我来说,根本不存在所谓介入的问题,因为我本来就已经被包裹在那一整个世界中了啊。”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对着自己,落在自己低垂的头颅上。他将手放在沙发扶手上,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在上面轻轻弹着。沙发很旧,看得出来很久没有清洗过,已经积满了灰尘。

他抬起头时发现她并没有望着自己,她脸侧对着书桌,她将左手架在那本书上。

“你平时看些什么书?”

“一般情况下我都很忙的,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看书。”

但他已经站起来,贴到书桌右边码立着几本书的位置,也就是她侧坐着的身体的正前方。在主要是教材的那排书中,有另外几本书。分别是《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和《安娜·卡列尼娜》。他抽出《安娜·卡列尼娜》上册。去年暑假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这本书上。他看得很细,对托尔斯泰的功力赞不绝口。在到姑妈这儿来的前一夜,收拾东西时他曾打算将那本书也带来的,不知是忘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没有带来。

他本来想与她就这本书说几句话的,他想也许可以就卡列宁,安娜,伏龙斯基与她展开另一个类型的对话。他将书拿在手里,随便翻了翻,眼里却望见她已调整坐姿,靠在椅背上,面对着闭合的窗帘有些发起呆来。

“如果可以的话,等会我走的时候,我想将这本书带走。”

“当然可以。”她说,立即将下册也抽出来,放在他手边。

这以后他们又说了一些话,在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里,当张树青回想在小镇上度过的那段时光,他同样会想起那些话来的。不过在他的认识里,他认为那样的话语并没有什么意义,那是两个陌生人在成为朋友的过程中必然都会触及的话题。他们相互谈到了自己的家庭情况,谈到了自己的学业,谈到了自己的朋友圈。在后一点上,他们欣喜地发现彼此高度一致,也就是说,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孤傲之人,虽然也都有熟识的人,但从内心的真正意义上,可以说他们都没有所谓的什么朋友圈的。他们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她用玩笑的语气说起她的家庭组成情况。你肯定会想不到的,她说,以这样的调门作为她的介绍的开头。也确实让张树青想不到,她这样年龄的姑娘,下面竟然还有四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她是去年才走上教学岗位的,教三年级语文。她读的是中等师范学校。学的是美术专业。她最小的弟弟则刚刚念完幼儿园大班。

张树青主要说了姑妈的事。姑妈是追逐真爱而来到这个镇上的。在她二十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一个游手好闲,总在东游西逛的人。像所有那些稚嫩女青年的爱情故事一样,她也义无反顾地爱上了那个在她的亲人眼里没有一点优点可言的男人。她跟随他来到小镇。她说她从不奢望他出人头地,不苛求他有什么所谓的“出息”。他也真的如她所愿,从来就没有出息过。他总在东游西逛着,几乎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后来姑妈就对这个当初爱得死心塌地的男人厌烦起来,她不再看得起他,总和他争吵。在总是没完没了的争吵以后,有次他离开了小镇,没有对她说去向,九个月后才回来。自此他就长期如此,总在某次争吵或是冷战以后不声不响地离开小镇,然后在好几个月以后,当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也已经适应了他的不存在以后,又突然出现在自家超市门口。他们没有生育孩子。

他们再没有谈别的什么了,就是那样东扯扯西聊聊,转眼间他在她房间里就已经待了大半个上午了。后来她让他坐会儿,她说她到水井边去打些水回来。当她起身时他也站起来,当她提起水桶时,他很自然地拿起了那个吊着长长的绳子的水提子。看见甚至是他抢先一步了,她也没有多说一句什么。出门时她轻轻地温柔地对他说:“将门带上,我怕老鼠会进去。”当时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情曾让他心头一暖。他觉得自己不是第一次从这扇门里进来又离开的,而是已经有无数次了。在井边,她安静地站着,望着他弯腰,交替着双手的动作,用提子将水从深处扯上来。在往回走的路上,他提着装满水的桶,她则拿着水提子,跟在他后面三步之遥的地方。这些再次加深了张树青的那种感觉,他好像不是第一次到这儿来的,而是已经来过无数次了。

她开始洗米,按下电饭煲的按钮。在她开始给马铃薯削皮的时候,他想自己该离开了,他对她说了,她没有再留他坐会儿。她提醒他别忘了将书带走。他只带走了《安娜·卡列尼娜》的上册,而将下册又插回原来的位置。

 

接下来几天里,他没有和谁有大的接触。方进和谢多文到一楼超市来过,和姑妈说着话,呵呵笑的声音持续不歇。他听见他们谈到了自己。听见她阻止了他们,要他们别上来打扰他。她压低声音告诉他们,说楼上那个懒虫还在梦乡里呢。

再一天,他手里拿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上册走下来,姑妈坐在桌边,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竟然非常奇怪地问他是不是不回来吃晚饭了。

实际才刚到傍晚呢,街道仍然笼罩在夏日毒辣阳光下。没有人在街上走动,有几辆车子相继按着喇叭从超市门口飞驰而过,卷起一团又一团尘土,扑进小店里。

他去时她正蹲在水井边洗衣服,背对着他,没有听到他的到来。他绕过水井,在她前面站住。

“你来啦。”她说,“你等会儿啊,我还有两件衣服,就好的。”

她蹲着的姿势并不雅观,甚至有些难看。她将裙子下摆捋到了膝盖与大腿根的中间位置,将卷起的衣服全塞进胯间,好像那儿夹着一件待洗的衣服似的。她那姿势给人的感觉是既别扭又吃力的。随着她的动作,能从她的领口看见胸衣的边缘和被胸衣裹住的似乎并不丰满的乳房的一部分。

他站着,控制不住自己,总朝那两个不该看的部位一再投去窥视的目光。他主要是害怕他偷窥的目光会被她捕捉到,所以在犹豫了好一会儿以后,也在她旁边蹲下来。

“今天你都干了什么?”他问。

“我什么也没干呢,我就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整天呢,我哪儿也没去,厉害吧。”

“我将你的书带来了。”

“哦。”

“实际去年暑假我已经看过一遍,这次来姑妈家,在我打算带的几本书里,原来是有这本书的,没想到我忘了,却又在你这儿看到了。”

“嗯。”

“在我的大师排行榜上,位列首要位置的,仍是托尔斯泰啊。”

“哦。”她说。接着她站起来,见他仍还蹲着不动,微笑着对他说道:“也请你挪一下位置吧,不然等会说不定会怪我的哦。”

在他还没弄明白究竟为什么要挪一下位置,正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的时候,她脸上的微笑已变成了呵呵大笑,她双手已经使劲地一抖,正对着他,刚洗干净的衣服啪啦一声响,扬起一阵细小水珠,朝他扑面而去。

她咯咯笑了好一会儿。

他陪着她去了楼顶。她的衣服是在那儿晾晒的。她常常让它们整夜都挂在那儿而不收回来。在那儿他看见了小镇的全貌。在两条主要街道之间,有一些狭窄的小巷子,都短短的,互相串连在一起。他能够望见他每天都望着的那个圩原的一小部分,望见河流堤岸一直延伸到山脚下,望见湖水宽阔,闪出茫茫光亮。他望不见第一次遇见她时经过的那座小桥。望不见那天他和狐狸他们看着她们迎面走来时所处的那段堤岸。它们被房子遮住了。

他看见了小镇另一个方向的景色。那个方向没有低矮的山峰,没有或广阔或狭小的水面在闪闪生辉,那个方向,极目远眺处,全是低矮的丘地。丘地与丘地之间,灰褐色与绿色交相辉映,灰褐色是条条道路,绿色是蔬菜,庄稼,和树木。

他们一旦爬上楼顶,就迟迟不愿再下来。下来了他们也无事可做。陪着她坐在楼顶上,极目远眺,看着斜阳慢慢朝丘地沉去,颜色于悄然间由白变红,他知道实际上他们两个都是最空虚无聊的人。不仅仅是他,她也是,他们两个人,都是,空虚无聊之人。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东扯西聊着。他从她脸上的神情可以得出结论,她像自己一样,实际也并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介入到那一整个世界里,她也处在那一整个世界之外,而不是已被它紧紧包裹于其中了。

斜阳很快沉到一块丘地后面,金黄与鲜红相掺杂的奇妙色彩只在丘地与洼地之间弥散了不多会儿,就消失了。他们面对的那个方向,迅速阴沉昏暗下来。黑夜如一张无形的巨网,朝他们张来。

他们离开楼顶,出了学校大门,朝右拐了不到一百米,就来到刚才一直盯着看的那片丘地间。

夜晚已将丘地与洼地全都紧紧拥在怀抱里。附近道路上,不时有摩托车一路轰鸣着疾驰而去。在左前方的某处,隐约能看见几栋楼房的轮廓,从敞开的门里,有灯光散射出来,有女人和小孩的身影在淡淡灯光里闪过。一开始他们之间还没有任何的亲密接触。甚至与那天他第一次到她这儿来的一路上相反,她与他的距离拉大了,而不是如他设想的那样缩小了。那天她几乎紧贴着他与他并肩而行,他侧头就能看见她脸颊和颈脖上的细小毛发。现在她则刻意与他拉开了距离,她总与他保持两三步距离远。他一眼看出她是有意的,他一挨近她,她就躲开了。但这时他特别想挨近她。他望着她在夜色里婀娜有致的身姿,脑海里总一再闪现出她的另一幅形象。那是傍晚时分她蹲在水井边洗衣服时的样子。在沉沉夜色里,他心里躁动不已。他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躁动过。他嗅见从四周升起的,不仅仅是土地和庄稼的气息,有更浓烈的荷尔蒙气息。

在爬上一个小小土坡时,他得到了与她亲密接触的机会。路边有一块石头。他认为是石头。他踩着它走过去,缓步爬到那座低矮的圆圆的土丘上。她也沿着他的路线,踩着石头走过去。她身体已经前倾,做出攀爬准备了,但是却突然停下来,改变了行走的方向,转而沿着土丘边缘走去。他从土丘上下来时,刚好与她汇合了。她似乎主动地靠近了他,要不然,就是他故意做出刹不住步伐的样子,朝她冲过去的。总之,他远远地就伸出了手。他们的手很自然地握在了一起。

原来是一座坟墓。他们从上面踩过的是倾倒的墓碑。

“这么说,刚刚,我是踩在了一堆白骨上空?”过了会儿,他朝后望望,用既轻描淡写不知为什么又有些不屑一顾的语气说道。

“在我眼里,这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什么?”他不解地望着她,夜色里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得见她脸庞的轮廓。

“因为生命再精彩,终究也只是会变成一堆又一堆白骨而已。”

“嗨。可这又是有什么办法的事呢?”

“可是这样也好啊。这样未尝就不是好事。有时我想啊,正因为每个人都将不可避免地变成一堆白骨,所以我们才活得如此精彩啊。”

“可是我一想起你刚才说的那同一件事情,就总是感到全身不寒而栗,那事情太可怕了,太没有人情味了。”他留意到她手指稍稍用了点力,捏了捏他的手掌,像是在安慰他什么似地。“我们每个人也并非都活得那么精彩的,没有人真正活得精彩的。”

“那是因为,他没有找到真正活着的方式,一旦找到了,就会非常精彩的。哪怕变成白骨,也毫不足惜。”

他们没有接着走下去,他们已走得足够远的。回头望望,闪烁着点点灯光的小镇已在远处。但是他们不敢离小镇太远。随着与小镇上那些房子的背离,夜色里的丘地与洼地渐渐显得狰狞起来。张树青表面上装作什么也不害怕的样子,实际上他也并不害怕白骨啊什么这一类的东西,他只是对田地或林地里不时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响声很为在意,每次听见那样的响声,他就全身一紧,不过表面上,他装作对那样的响声毫不在意。

他们选择一处地方坐下来。他们不敢坐在草地上,也不敢离道路太远,他牵着她,拐到另一条路上,望见前方道路旁边有一大块空地,空地边缘,有某个东西平整而规则。是一块石头。他伸手摸了摸,石头拥有平滑的表面。从那儿看过去,能看见夜色里小镇的全貌,灯光依旧闪闪烁烁,在听不见声响的时候,宛如一副勾勒于夜幕之上的静物画。当有汽车喇叭响起,作为静物画而存在的幻象就被打破了,他就似乎看见姑妈在自家小超市里坐着,看见汪千蕊的衣服在学校楼顶上飘扬着。

他们的手分开了,很自然地,彼此默契地一起松开了。她离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看得出她仍是刻意的。她等他坐下以后才在石头另一端也坐下来。他们面前的斜坡离他们有一两米远,边缘有矮矮草丛。有虫子在草丛里跳动着,有极其细弱的响声传来,在沉沉夜色里,他们能隐隐看见草尖在颤动。坡底则传来另一种持续不断的声响,是某种动物固执地在那儿走来走去时弄出的,从动静上判断,是某种比老鼠要更大些的动物。

不过他已经不再害怕了。他脑子里充斥着这样一个问题:该如何伸出手去,再抓起她的手呢?真是奇怪啊。在内心里,他这样想。刚才我还是紧紧抓着那只手的呢,可一旦放开,再去抓起就显得有些不太正常了。他们随便说着话儿,在他看来,那些话没有一句是必须的和有意义的。他甚至认为,在她眼里,也是如此。他只在等待机会,再次将手伸出去。他同样认为,她一定知道他在等待机会,再次将手朝她伸过去的。他再次嗅见了空气中浓烈的荷尔蒙气息,比刚才更为浓烈。他猜想她也嗅见了。在浓浓夜色里,他第一次有了被这一整个世界紧紧搂在怀里的感觉。

他终于再次将手伸了过去,是在她说了什么事情,自己一个人呵呵笑起来,伸手在嘴边停留了会儿又放下来以后。她将手撑在他们之间的石头上。他忐忑不安犹豫不决地将左手伸了出去,按在了她手背上。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让他自己都意料不到。

她慢慢收住笑容,低头望着不远处的斜坡。有好大会儿他们再没有说一句话。只听见不知疲倦的虫子和动物在草丛与坡底忙个不停。

然后他捏住她的手,将它翻转过来。

“这不好。”她说。她手指动了动,但似乎不是要挣脱的意思。

他没有说话。他将她的手提起来,放到他左边大腿上。他开始用两只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搓着。他刚才的那种忐忑不安已飞快地消散了。不过有另一种情感从他心底里突兀地冒出来,同样让他始料未及。他不回避它,他知道那是什么。他知道自己已在想着这样一句话: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说真的,”她说,“我还不了解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的语气里明显带上了玩世不恭的成分。

“怎样的?”她侧过脸来,等待着他的回答。

“就是你一眼见到的那样啊。你一眼见到的我是什么样的我就是什么样的,我不认为对一个人的了解必须有一个长期的过程。我觉得这样的观点已经有些落伍了。”

“可是……”但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她是无话可说了还是他的动作阻止了她?他用右手继续握着她的手,而将左手腾了出来,他左手先是在她手腕处捏了捏,然后一直摸到她的肘部。他已挪动位置,肩膀已与她的肩膀碰到一起了。这时他又稍稍离开了点儿。他侧对着她。他的左手离开她的小臂,放到她右肩上。她彻底沉默了,她微低着头朝面前斜坡望着。他左手用了点力,将她肩膀朝后推了推,一开始她抗拒了会儿,很快顺应他手的动作,将身体转过来。他已能大概看清她的脸庞了,他看见她沉默的脸上,从神情到目光都是安详且充满期待的。他松开她的手,用两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朝自己怀里搂抱过来。很快她就做出回应,将两只手置于他的腰后,她没有抱住他,她的两只手若即若离地贴着他的后背。他感觉到她丰满的胸部有力地抵在自己胸口上。越过她的肩膀,他望见远处岑静的野地黑压压一片,那个方向,竟然没有一栋房屋和一盏灯光,只有夜空中,星光闪烁着。他体验到了自我极度的膨胀与兴奋。他自己认为,这主要是身体上的而不是精神上的。因为那个时候,那句话又在他自己心里响起: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他认为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过了几分钟,他松开了怀抱,在做出进一步行动之前,他想自己应该要先和她接吻了,他将脸朝她凑过去,在还没接触到她的嘴唇的时候,他突然笑了。

“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或许与你我都毫不相干的人。”他只好老实解释,为突然插进了这么个话题而有些懊恼,不过也不是太放在心上,他想这几句话不至于会影响今晚事件的进展的。

“谁?”

“狐狸。”

“狐狸?”

“是啊,就是那个胡立。你想必也知道他。哎,其实又何必隐瞒呢。老实说,我已听说了他的一些事情,他们都在说,如今他遇到了一座攻不下来的堡垒。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坚不可摧?”

即使是短暂的,他的话题也已产生了影响。他们松开了彼此。他望见她脸上兀地增添了些严肃的神情。

 “告诉我,我想我也已经有权知道,就在刚才,当你搂抱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语带轻松真诚地说:“我心里想的,当然一切尽是美好啊。”

“你确定你心中那是真正的爱?对我的?”

“当然的,毫无疑问,那还用说。”

“可是,如果我坦白地告诉你,我愿意永远做一个坦诚的女人,因为有些事情,就算我不说,你终究也会知道的。如果我并不是第一次像这样到外面来,如果刚才在你我之间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也并不是第一次,你会怎样,你会仍然,爱我?”

“你是,和谁之间?”

“狐狸。”

他们只是松开了彼此,也就是说,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紧紧拥在一起。但他仍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右手。本来他是打算随时做出下一个动作的。可是听见那两个字以后,他怔住了。他身体上极度的膨胀与兴奋随之迅速消失了。他等了会儿,等了个看上去更为自然适当些的时机松开了自己的两只手,那时坡底传来两只动物打斗的声音。他“呀”了一声,装作凝神倾听的样子,借机放开了她。

他们在那儿又坐了小会儿,然后站起来。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相互间也几乎再没有靠近过。

 

在那个夏天剩下的那些日子里,他曾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是那个夜晚的,也包括此前的,包括他们短暂交往的全部过程。让他困惑不已的是,他不理解那些过程之间,存有怎样的联系。他努力想搞懂它,但发现自己越思索的话,就越迷糊起来。比如说,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可能在多大的程度上接受他?如果那晚他继续做出行动的话,她拒绝还是接受?他们之间的行为是否会有界限存在?关键是,她对他是出于真心吗?他觉得好像是的,又觉得好像不是,有时他觉得她对自己已有长久之想法,有时他又觉得她其实不过和自己一样,在乎的只是那一朝一暮。他有些不甘心接受他自己猜想的她的后一种形象,这与他当时的期望不符。他尤其感到厌烦,也让他对她感到极其不解的是她那晚最后说话时的语气。她没有说胡立任何一点不是,她说起他时完全是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情和语气。她似乎仅仅是在陈述不久以前的一桩事实,仅此而已。他受不了这个,甚至为此而感到愤怒。

他在姑妈家只又待了三天,就离开了。自那天晚上以后,他再没有到她那儿去过,他们也没有再度见面。在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里,他总爱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与她相识时的全部情景,总爱将那些对话与场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并非因为其他什么,而是因为,他想搞清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慢慢地他明白过来,他是不可能找到那一问题的正确答案的,他也厌倦了这样的探究与思索,他发现这样的探究与思索无聊而可笑。他决定将她从头脑里清除出去,并很快就做到了。

他很少再想起她,即使想起,也如想起一个陌生人一样,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也如发生在其他什么人身上一样,让他产生出深深的隔阂感。那年年底,他接到姑妈的电话,当姑妈提起她时,他犹豫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就是她啊,不就是她嘛,你怎么已经忘了啊。”姑妈在电话那头几乎嚷起来,“她不还借了你一本书吗?现在她还回来了,让我和你说一声。”

“哦。”他停顿了会儿,在脑海里搜索她的模样。“她现在,在你店里?”

“不在。她上午来的,她笑眯眯地对我说了会儿话,可我没怎么理她。”

“你呀。”

“她闹得沸沸扬扬的,我不喜欢她,她也没怎么到我店里来了。”

沸沸扬扬?他任凭这个奇怪的不怀好意的词语从耳边飘过,他没想着去抓住它。两三年后,他倒是有一次机会,可以探听到她的消息。他带着女朋友,不是现在成了他妻子的这位,去了姑妈家。陪着女朋友坐在姑妈家店门口时他很有些不自在,他非常不愿意有认识的人冲着他打招呼,他害怕那些想象中的情景。可女朋友一定要整天坐在门口,拽着他一起朝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没完没了地呆看着,似乎那是什么吸引人的景色。没有任何一个人冲着他说一句话,连一丁点微笑他都没有看到。小镇重又陌生,他没见到任何一张曾经亲切的脸。晚上他陪她去河堤上逛了很长时间,回家以后她就朝床上一躺,酣然睡去。他来到楼下,店门已经关了,姑妈还坐在桌边看着电视,在散漫无边的闲聊中,他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她,但姑妈不知故意地还是真的忽视了他的问询,对她只字未提。

从那个夏天到现在已过去多少年了?他真的没有想过,有时甚至有些迷糊起来,算不清年数的多少。不过后来不免就自己嘲笑起自己来。在他的生命历程中,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是有一桩至关重要的事情在那一年里矗立着,可以作为标识,来标示时间的流淌与变化的。那年他大学毕业,他和一群焦虑不安的男男女女们永远地走出了大学校门。他还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心态。看着那些男男女女们烦躁不已,为了不在这广阔世界上被饿死而摇尾乞怜着,他是那样的不屑一顾。现在他不再看不起他们了。他清楚自己的变化。但这并不是说他纠正了自己的错误,认为当初看不起他们是不对的。不,他仍坚持自己当时的看法,仍觉得自己当时看不起他们是对的。只是现在,他不再那样做了,不再摆出那样一副姿态了。他无所谓了。

在和那些男男女女有过短暂的疏远以后,他和他们重又联系密切起来。有一个女孩,当初在学校里,他们相互间是不怎么说话的,可在一次聚会以后,他突然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好感。他发现自己以前忽视了她是多么可惜。而现在再把握住也为时不晚。她似乎也有同样的感想。她本来只准备在这座城市里作短暂的停留,结果却长期留了下来。她在这里找了份工作。他们住到了一起。不过两年以后他们又分开了。也没有争吵,彼此间也还不是十分厌倦,却分手了,似乎自然而然,似乎在当初走到一起时双方就已在预料并总在期待着这一结果。然后是其他女孩子。他与她们之间,总在重复着那同样的事情。他与她相识,相互间产生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走到一起,在经历一段并不漫长的时间以后,和平地分手。没有争吵,也不是十分厌倦。他们接受那个结果时隐隐有归于宿命的感觉,总觉得这样的结果已包含在当初的预料和期待中。他曾带去姑妈家的那个姑娘,是在他们返回城里的那个星期的星期六对他提出分手的。他清楚地记得他在床上躺着,她坐在床边,收拾着她的东西。她提出了分手,他未置可否。她说要从那儿搬出去,他根本就没有挽留。他们之间的气氛极为温和友好,好像她只是带两件衣服出趟远门。他们之间也根本就没有争吵。不过就是前一天晚上,她说了什么而他没有回应,只顾自己蒙头大睡而已。

现在成为他妻子的这个女人,他们之间的交往一开头仍不过是对以往那些交往的模仿。他们相识了,彼此有了好感,他们住到了一起。在结识之初,在他们充满温情的头脑里,似乎仍然有那样一个预料或期待存在着。不过这次,预料与期待并未成为现实。相反,结果出乎意料,他们结婚了。有时他自己将这一次的过程与其他那些次的过程做着比较。除了结果不同,其他的倒真的没有什么差别。

巷子幽长深邃,只偶尔才有一盏灯光闪烁着。他仍在里面行走着,一点也不期望出口的到来。刚才的偶遇让他莫名激动起来。他回想起那个夏天的经历,觉得唯有那一次是个例外。因为现在当他又想起那些事情时,他仍然搞不懂那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窗帘都是合上的。他喜欢这样做,如果预料回家时天色已暗,他就在出门前将所有的窗帘合上,同时打开一盏小功率的灯。回家后他就将衣服全脱了。他将手机丢在沙发上,趿着拖鞋走到卫生间里。水放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变热,他迫不及待地已将自己浸在不温不凉的水中。流水声中,他听见传来手机铃声。他关了水龙头,从浴缸里站起来。

在他温柔地对着手机说了一声“艾玲”以后,那一头却是长时间的沉默。于是他又喊了一声,仍那么温柔,同时带有不安表现。

“你还知道有我啊。”电话那头的那个声音说,带有做作的冷冷的腔调。

“你看,你吓了我一跳。”

“为什么?”

“我怕……,哎,什么事都没有就好,现在那样的事情太多啦,总是让人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

“你别是盼着有什么事情在我身上发生吧。”艾玲说。他能够猜想出她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她的语调仍是故作冰冷的,也是带有挑衅性的。不过或许是他弄错了,或许那并非什么挑衅性,而是挑逗性。就像几日前她还在家里时和他那样说话一样。不过说真的,他对类似这样的猜谜游戏已有些厌倦了。现在当她说话时故意装出冰冷的语调,故意让神情停留在挑衅与挑逗之间,通常他会转过身去,借故离开的。

“你看你,净瞎扯些什么啊。”他说。现在对着手机,他却是没有办法回避的。“你在那儿,还好吧。”

“还好,就有一点不好,等不来你的电话。”

“呵呵,我在洗澡呢。你呢,在干吗?”

“在房间里,刚才去街上逛了会儿,现在在房间里。”她的语调这时已恢复到正常状态,也就是说,故作冰冷的语调已经没有了。他也不必再去猜测她的神态是挑衅的还是挑逗的了。

“嗯。那就好。我也是刚刚才回来。”他立即后悔说出了后一句话。

“你到哪儿去了?”

“超市。”

“买什么?”

“什么也没买。就是去逛逛,你看,你刚出门,我一个人在家就闷得慌了。”这后一句话似乎又是错的。

“闷得慌?”她说。他又在揣摩她说话时的语调,这在他们以往打电话时已是常事,此时他更觉得此番揣摩是必要的,他已在琢磨如果她接下来的话语是刁钻的,他该怎样应对的事了。但她接下来只是这样说道:“哦,我忘了,你正在洗澡的。你去洗澡吧。”

水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变得非常得冷,五年前他还可以在这样的季节里适应这样的水温,现在已经不行了。现在他习惯热水的浸泡。他拧开水龙头,让水龙头哗哗响了很长时间才挪进浴缸里。在哗哗流水声里,他听见手机铃声再度响起。他没有返回客厅里,而是站在浴缸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一股水流带着些震颤地笔直落下,砸进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浪花。

洗完澡后他半躺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找遥控器的时候他看见了手机,这才想起那个没有接的来电。他摁亮手机屏幕,来电的号码是他所不太熟识的,但他已经产生了疑惑,他的心跳突然有些加快了。

他回按了那个号码,这时完全想起来,这并非完全陌生的号码,他刚才在超市里就已输入过一次,只是还没来得及保存而已。

“你好。”电话那头的汪千蕊换了副腔调,与在超市相遇时很有些不同,少了大大咧咧的开朗,多了拘拘谨谨的客套。

“你好。”张树青说,“刚才手机没放在身边,我没听见你打来的电话。”

“没什么。”她犹豫了会儿,“我打电话给你本来也没什么事的。你说巧不巧啊,今天竟然遇见了你。”

“是啊,真够巧的。”

“我已经回来了。你呢?”

“我也回来了。”

“嗯,你说吧,也真是奇怪,这些年再没见着你也挺好的,说真的,实际上我几乎没想起过你了。不过今晚竟然又碰见了你。我回来了,忍不住想给你打个电话,我没打扰到你吧。”

“哪会呢。”他说。实际他已经有些兴奋了,他把握住了尺度,没让它过多表露出来。

“如果再也不会遇见你,倒也没什么,可是,既然又遇见了你,我就忍不住了,我想……”

他做出凝神倾听的样子。

她沉默了会儿,然后才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如果我真的没有打扰到你的话,我可以约你,再出来一次吗?”

“当然可以。现在吗?”他朝外面望望,窗帘遮住了夜色。

“当然不会是,现在,当然会是,另一个时间。”她说,似乎微微笑了笑。

他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完全不懂。他搞不清她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但他可以肯定,她的话是有意味的。她给他打来电话,是带有目的的。他将双脚搁到凳子上,半躺在沙发上,一遍遍回味着刚才简短的对话。后来干脆起身将电视机和那盏小功率的电灯也给关掉了。夜色穿透窗帘,如一团薄雾般涌进来。他久久躺在沙发上,陷于沉思中。他始终没能揣摩出她话里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意义。后来他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上。他感觉自己再度陷入了猜谜游戏中。不是他理解能力有限猜不出答案就是她给出的谜语太过于费解了,他依然一无所得,徒然为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而陷入沉思里再难以自拔了。他也想到了那个夜晚,这是必不可少的,想到了他们身体的亲密接触,后来那渐渐成为一个无限放大的焦点,充斥了他的整个回想。在如薄雾般的夜色里,他感觉到了身体的极度膨胀与兴奋,与当初那个夜晚如出一辙。他想,也许自己是有权这样膨胀与兴奋的。

 

只要他稍加推辞,就可以在约定的时间与她再度相见。她约他相见的时间是第三天中午。整个上午,他都没有心思在工作上,虽然仍像往日那样在办公楼里时而上下跑着,时而坐在桌边,眼睛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到十一点的时候,他开始更为留意时间的跳动。他清晰地感觉到,时间走动的步伐变慢了。十一点三十分,他打算提前离开。他站起来,与坐在办公室里的那几个人打了招呼,正待转身,听见门口传来小声的喧哗。回头他就愣住了,来了两个人,显然正是找他的。尽管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与他们也都认识,不过唯有他与他们称得上是朋友。对他们邀请他去喝一杯的好意,他未做推辞。实际中午他喝了三杯,他们知道他不胜酒力,他们知道他眼下处于无人管束的状态,因此就都起哄怂恿起来。下午他没去办公室了。到了傍晚他才从床上爬起来。因此这一次相见,就与多年前他离开姑妈家的小店去她学校里那一次相似起来。看着架在城市屋顶上红彤彤的斜阳,他自己立即想到了这一点。

他转乘了两趟公交,当她征求他的意见,问他在什么地方见面对他更方便时,他将相见的地点定在了离自己住址很远的地方。那是城市的另一个区。他只去过一次,是和艾玲一起去的。在那儿他将不会遇见任何一张稍微熟识些的面孔,他有这个把握。他没问她的住处在哪儿,离那个地方是远是近,暂时他还没考虑这些。

下车后他沿着江堤走了会儿,他右手边的下面,已是江滩公园,通向公园的道路就在前面不远处。太阳比他出门时更显得红艳艳的,刚才它被房屋遮挡住了,此时又毫不吝惜地将自己完全呈现出来。它悬在高架桥上方尺把左右的高度,将一片掺杂着金黄与粉红色的奇妙光彩泼泄到他眼前所见的那一切事物上,几乎近于一副静物画。只有那些闪着光从桥上缓缓驶过的车辆才能打破那一幻象。他转身向右,已走在通往公园的坡道上。坡道下边,有少数几个人或站或坐着。有一个人朝着他迎面走来几步,然后停下来。

跟前天一样,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开朗。

“对不起,我耽误你时间了吧。我已经准备动身了,可是来了两个朋友,我不好意思推辞。”

“你已经解释过了。中午。”

“我想再当面解释一次。但愿没耽误你什么事情吧。”

“一点儿也不,我是完全自由的。”

“哦。”他说,没想着再去问她话里的意思。他觉得那已是不问自明的。

“我没有工作。”她说。她扭过头来,冲着他呵呵笑着。他们差不多并排走在一起,离得相当近,有几次在避免与迎面而来的人相触碰的时候,她还朝他紧紧地贴了过来。他感觉到了她丰满的肌肤压到了自己左侧臂膀上,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让人心头一暖的触感。

“哦。”他说,略有些惊讶地朝她望了一眼。

“我已经保持这种状态三个月了。多么好。我可是心满意足的啊。在这之前,我在一家小型超市里做导购员。”

“你辞职了?”

“对。先是从学校里,再是从那家小超市里。我想给自己放放假,我想让自己充分尝尝自由的味道,然后再跳到某个牢笼里去。不然,我会被自由紧紧拥抱着而饿死的。”

他随着她一起呵呵笑了两声,不过内心里觉得她的话一点也不好笑。

“我在这儿待了一下午。你看,多么好。我几乎每天都到这儿来走走的。”

“你,住在这附近?”

“离这儿很近,就在那边。”她将目光移向江堤上的某个地方。他看见那儿耸立着几栋住宅楼。他们已位于江堤之下,因此他看见的只是上面几层。

“你看,多么广阔的世界。我每天都要到这广阔世界里来走走,想想吧,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她笑着的脸上浮现出有意的炫耀的成分。“可是我们又都是多么地鼠目寸光,我们总囿于自己的那点见识,总以为广阔世界是在远离我们的那些个地方,其实才不呢,广阔世界只有那么一个,我们随时随地处于其中的那唯一一个。现在我处于这样一个广阔世界中,多年前我同样处于这同一个广阔世界中。现在我看见这个红透了的太阳已落到高架桥的桥面上,跟多年前我看着那个红透了的太阳落到小山的山顶,是一样的,我认为两者之间没有区别。”

他吃惊地看着她。他看得出她在有意避开他的目光,她直视着前方。红透了的太阳并非完全架在桥面上,它已经下沉了许多,桥身下面,已有一抹鲜红的血迹被涂抹到天幕上。过了会儿她才调头朝他看过来,脸庞上炫耀的成分已经没有了,仍笑得灿烂开朗,多了些诚挚神情。

“你中午喝酒了?”

“喝了。”

“怪不得了,你一来我就闻见了浓浓的酒精味。”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他们沿着弯曲的小路一直走出树林,江水豁然开朗,浑浊的波涛拍打着沙滩,江面上各式船舶差不多首尾相连着穿行不歇。他们在波涛激起的细小水珠能扑到身上的地方站了小会儿,然后折身向右,那儿有另一片树林,那儿人要更少些,他望见大多数椅子上都空无一人。他朝一张椅子走去,她紧随在后,跟了上来。他突然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他知道,他们间的主要话题已经到来了。

“你似乎,有些什么话要对我说?”
    “实际上,这可能是我约你来的唯一目的。你看啊,我们是多么奇怪的生物。如果我们终其一生再也遇不上彼此了,不也可以都过得好好的。可是一旦遇上了,立即又变化了,总觉得有些话不说出来会将自己憋死的。”她对他看看,想笑,可是没有笑出来。

他也想笑,也没有笑出来。

“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我们之间存有某种类似误解与隔阂般的东西。我想对此做出说明,既然我们恰巧又遇上了。”

“你在意那个?”

“一点儿也不。”

“可是,你却想着,要做出说明。”

“那是因为怎么恰好又遇上了你呢?”她说,仍然想笑,实际却已经生气了。“可是你却离开了,那夜以后,你很快就离开了,而本来你是打算在那儿度过一整个夏天的。”

“是的,本来我是打算将一整个夏天都在那儿消度掉的。可是那夜以后,我发现自己突然漂浮了起来,我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想离开也许会好起来的。”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是漂浮着的,你本来就没有脚踏实地。”

“可实际上,在那之前和那之后,我认为自己都是脚踏实地的,就是那个时候,我突然一下子漂浮起来了。我找不到什么可以让自己再踩到大地上,扎下根来。”

“实际要做到那个并不难的,”她说,她不再看他,她望着不远处泛着波涛的江水,似乎自言自语般地又补充说道:“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将双脚坚实地踩在这大地上的。或许是你并不愿意。”

他惶惑地望着她,她平静优雅的侧面让他更为惶惑不已。

“只要你坚持住,你就可以扎下根来,而我呢,我也可以扎下根来。只要你带着百分百的真诚,我们就可以双双在这大地上,将根扎下来。”

他知道说出下面这个名字也许是不妥的,可他忍不住还是说了。“那么胡立呢,你和胡立之间……,你和他也可以携手双双在这大地上扎下根来吗?”

“是的,也可以。”她毫不犹豫没有一丝停顿地说道,“只要他同样带有百分百的真诚。”

“可实际上他……”

“实际上他像你一样,也坚定不下来,但是我认为,他终究会坚定下来的。”

“可是,那么,我……”

“是的,那时可以是他,但也可以是你,对我来说这并没有区别,在我眼里,这根本就是一回事儿。”

“嗨。”他已经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朝他望了望,似乎很平静的样子,但是等她再次开口,明显神情激越起来。“请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老实说,我与你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也并非,自天而降的怪物。或许,与你们比,我只是更执着罢了,我也更懂得追求。我追求什么呢?是啊,我追求什么呢?我常常问自己,常常。难道,我追求的只是一种状态?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呢?投身于它总不那样简单,实际就是对我来说,也很难。但是我一旦投身其中,就再也不会出来的。一种多么纯净的感觉啊!我就融化在了这么一片纯净里,那一刻,似乎时间也停止了,万物都凝固了。你有过这样的体验吗?有过那样的一个时刻吗?还是,永远只有我一个人有那样的体验和那样的时刻呢?难道,你们中间就永远没有一个人,也能看见那种彻底的澄明吗?就永远没有一个人,也能感受到那种最终的、永远的纯粹吗?好吧,就算这样吧,就算这一切,都仅仅只是我一个人的发明创造吧。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突然意识到,再去看她已经没有任何意思了。她高亢的话语一开始还颇为让他感动,但很快他就感到好笑起来。不仅仅是她高亢的,带着些粗哑哽咽的话语让他感到好笑,就是眼前他们坐在一起,看着江水翻滚,看着首尾几乎连在一起的各式船舶不停歇地在江面上穿行着的这一事实,也让他觉得好笑不已。

“那么,现在呢?”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现在,只能是他。”她说。她望着他,迟迟没有等来他的回应,于是她调过头去,将目光投向下游高架桥高高耸立着的那个方向。斜阳已落到桥面以下,差不多处于桥面与江水正中间的位置。金黄色变淡了,如鲜血一般的红色比刚才还要稠。红艳艳的江水翻滚着,等待将那红艳艳的太阳完全吞下去。

 

他拨了姑妈的电话。他很少给她打电话了。每次通话她不是絮絮叨叨不知所云就是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他讨厌她的心不在焉,也讨厌她一旦抓住一个倾诉对象就迟迟不肯结束通话的坏毛病。她年岁并不很大,但心态早已不再年轻了。她是在和那个人大打了一次以后才彻底变成这样的。他们间的打斗曾让张树青他们惊悚异常。小店里的东西几乎全毁了。他揪了她的头发,像女人那样,而她则拿着一把刀子,跟在他后面穷追不舍,完全像个男人。落荒而逃的是他,他逃得那么远,以至于竟音信全无了。姑妈很快振作起来,她重新购置了资产和货物。每天她仍坐在门口那张桌子边,眼睛紧盯着屏幕。她的生活从此真的一成不变,单调重复的生活使她总也忘不掉那次打斗,在她的记忆里,那不是多年前的往事,而是昨天才发生的。

张树青后来不愿意也不敢给她打电话,就在于那次打斗永远也成为不了过去,总固执地纠缠于他们每一次的通话中。

“哈,是你啊,很好,我很开心,这说明,在这世界上,我还并非孤家寡人一个嘛。总还是有人会想到我的。”

“你好吗,姑妈?”

“很好,可以说,我活得非常好,我自由自在的。没有了某某人,我也是可以在这世界上存在的嘛。”

“可是,事情已过去了那么久,你又何必……”

“何必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何必自寻烦恼,何必纠缠不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你又何必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这就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才不是呢。只是有时我总在想啊,我总在回忆啊,树青,你不知道,你别以为我真的整天都在看电视的,我眼睛盯着电视,其实我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别的事情。我总在回忆,我总在对比,我总是将以前的那个他和现在的这个他做着对比。我难以相信一个人的变化怎么会那样大呢?又是为什么他会有那样大的改变呢?以前他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而现在,他成了什么样子。”

“可是,姑妈,这些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成为往事了。”

“只要我还能回想起来,就是现在的事。除非你什么也不想了。”

“那又怎么可能呢?”

“还不是。”

“嗯,姑妈,让我们聊点儿别的吧。”他停顿了会儿,像是在寻找话题。“的确,要说回想的话,谁人不会啊,大家都爱追忆往事,难免的。比如说,哎,姑妈,比如说,此刻我就想到了一个人。”

“谁?”

“记得我在你那儿住了些日子的那个夏天吗?”

“当然记得。那年你大学毕业。你说你要将一整个夏天都在我这儿消度掉,结果只住了两个星期,就走了。”

“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在镇中心学校教语文,我还到她那儿去过。”

“汪千蕊?”她的语气里有一丝丝鄙视成分,“她还借了你一本书对吧,后来她还过来了,我清楚地记得她还过来了,你又没来拿,我也不知道随手放哪儿去了。也许,是在我和那死鬼打架的时候弄丢的?你不知道啊,我们那场架打的,我们家整个的成了战场,一片狼藉,街上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姑妈,我们不说这个了,不说那本书的事了。你是否记得,那年冬天的时候,你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将书还过来的时候,你说了那样一句话吗?”

“什么话?”

“你说她闹得沸沸扬扬的,是什么意思?”

“我那样说了吗?”

“是的。”

“你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就是突然想起来的,真的,当时也没留意什么,可是,刚刚想起了那件事情,突然的就特别想知道,毕竟……”

“毕竟你们朋友了一场?毕竟……”

“姑妈,扯远了。”

“嗯?”姑妈显然愣了一下,“哦,扯远了?是啊,……我的确有点扯远了,你只是问我当年为什么说她闹得沸沸扬扬的。”

“是的,只是这个,姑妈。”

“幸好我还没变得太老,不过,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已变成个老糊涂了,她的事情我照样会记得一清二楚的。你知道那年你走了以后我们这儿有些什么变化吗?最大的变化就是狐狸攻下了堡垒。这是他们的说法,那些小年轻的说法,而我们的说法则是,这个狐狸啊,他终于还是得手了。他当时的得意,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可是这个狐狸,他刚刚开始就又厌倦了,这个狐狸,实际他总是这样的,谁又不知道这个呢?可是那一个却像中了邪,竟然从此再不放手了。那年冬天,他们已经闹得很僵。狐狸已经不愿意再到她那儿去了,可是,又有哪一个别的男孩子愿意到她那儿去呢?我想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死活拽住狐狸不放吧,否则,像狐狸那样一个人,值得她……”

“那么,”他吞吞吐吐地说,“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一直那样,他讨厌她,躲避她,她则缠着他,一开始我们都以为他们之间这种关系不会持续很久的,哪知道出乎我们意料,他们这种奇怪的关系竟然会一直延续下来。就像坏天气,或是坏运气。”

“一直延续了下来?你是说?”

“我是说,现在他们间还是那种关系,狐狸已经厌倦了她,狐狸的心思早已不在她身上了,可是那个女的,仍像当初那样缠着他不放。”

“这又是,何必呢?”

“是啊,这又是,何必呢。”姑妈似乎叹了一口气。“她真的像疯了,我们都搞不懂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狐狸他妈妈对她则是厌恶到了极点,作为一种逃避手段,她给狐狸在城里买了房子,让狐狸离她远远的,以为这样总能求得安静吧。”

“实际上呢?”

“实际上他这辈子已经是被鬼附身了,永远也摆脱不掉了,前不久他搬到了城里,有人看见那女的总在学校楼顶上来回不停地走着,要不然就在那儿呆呆坐上一整天。嗨,你说,这算什么嘛。当时我们以为要出什么事的。谢天谢地,现在,连她也从镇上消失了。校长开心地对我们说,她终于辞职了。可见,是我们大家,都已经怕她了啊。”

“哎,其实,我倒觉得,真的没有那个必要。”

“当然没有那个必要啊,为什么要在楼顶上走来走去吓我们这些人呢,不过好在现在她是死是活已经和我们无关了。她还是缠着狐狸,狐狸还是跑不掉的啊。这个狐狸,看来他是永远也跑不掉的了。有时我想想,狐狸也挺可怜,挺不容易的。”

“她缠着他,现在?”

“现在她在跟踪他,她总在跟踪他,时时处处盯着他。”

“她知道狐狸住的地方?”

“她当然已经知道了,她已经花了好几个月时间,会搞不清他住在哪里?我想,就是他早上几点起床,晚上几点回家也已经搞得一清二楚了啊。”

“那倒也是啊。”他说,他感觉到自己的语气多少是有些沉重的,他感觉自己胸腔那个位置同样地是沉甸甸的,但似乎又什么东西也没有。他打算挂断电话了。

“就是我,也到那儿去过呢。”姑妈接着说,显然对这通谈话还意犹未尽,“是他妈妈邀请我去的。他的房子,就在江边,站在阳台上,看得见高架桥……”

不过对她后面说了什么,张树青已经毫不在意了。

 

江对岸的灯火远没有这边辉煌,只有散淡零碎的灯光,在夜色里,在不远的地方眨啊眨啊。江面上巨大的缓缓移动的船舶的黑影总长时间地将灯光遮住,使人忽视了对岸小镇的存在。船舶大都沉默无声,只有极少数时候,个别船舶像个另类,像个在人群里没完没了地游逛着,已经烦躁不安的少年大吼一声那样,突然拉响了汽笛,于是空气恍若震动起来,江水翻腾的更为欢快热烈,细小的水珠溅到更远的地方,甚至似乎溅到了他的脸上。

他在那儿坐了足有两个小时之久。一个人,静静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他。在他身后那条小径上,不停有人走过。他将一只脚提起来放到凳子上,将一只手放到脚上,维持那姿势很久很久。从背后看,佝偻的腰身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没有依靠的老者。小径上的路灯间距很远,灯光也故意地暗淡,在堤岸上那些光源的强力侵扰下,有故作暧昧之嫌。在那样的光照里,人们或匆匆而过,或缓缓而行。

后来他站起身,沿着来时的路朝堤岸上走去。在通往堤岸的坡道上,他听见两边都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只能看见一边,他看见自己左边,坡道是从一口深潭旁边凌空而起的,在他的前方,在高高的堤岸的下方,张开着一口黑乎乎的大洞,流水从洞里涌出,跌落到深潭里。这是城市无数条排污管道中的一条,一定也是那些最主要的管道中的一条。坡道边的栏杆不算高也不算矮,他手扶着栏杆,往上走了几步,然后松开了手,移步到了坡道中间位置。

走到江堤上以后他没有马上到路对面去。如果他打算坐公交车回到他所来的那个地方的话,他就应该那样做。但显然他好像并不急于回家,他似乎另有打算。他往左转了个身,朝着傍晚他下公交车的那个位置走去。路灯照亮了道路的中央和边缘,但没有将人行步道也给彻底照亮,枝繁叶茂的大树将壮硕的树枝伸到人行步道上空,让耀眼的光芒以另一种形式落洒下来。

一辆公交贴着人行步道疾速驶来,在站台处急遽停下。车身明显晃荡了一小会儿,随之听见车厢里传来不满的责骂。

车门被打开了,仅有一个人从车厢里跳下来。他是真的跳下来的,他没有让脚落在路面上,而是落在了小小站台上。他脸上带有很不高兴的神情,不满地对喷出黑烟正准备再次起身飞奔而去的公交斜视着。

他是狐狸。他没有看见张树青。

他不满的目光随着飞奔而去的公交车移向道路前方。他也朝那个方向走去。他没看见人行步道上,在自己身后十几步左右距离处,有一个人刚刚不期而然地遇见了他,于是调过头来,奇怪地不声不响地尾随在自己身后。

尾随?是的,尾随。不是尾随又是什么?难道是跟踪?嗬,跟踪!张树青不安地停下脚步,朝后张望着。人行步道上不可能空无一人的。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能望见有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灯光驱散不了的黑暗中。你也总能看见另外的身影,从灯光驱不散的黑暗中缓步走来。关键是他无法马上就能看清那些朝着这儿走来的那些人的面孔。在那些人中,有两个人使他产生了小小的恐慌。他觉得她们非常有可能就是汪千蕊。他现在害怕与她的邂逅了。为什么?他没有思索,也根本就不想知道答案。等她们相继走近以后,他就暗暗地先后松了两口气。

他继续朝前走,跟在狐狸后面。他们间的距离拉得比刚才长了许多。这样的好处是,张树青不再担心狐狸如果回头的话,会将自己认出来了。他开始思索这样一个问题,也许是出于无事可做,依据他们分别的时间,他判断她是否来得及再找到狐狸。他认为那是有可能的。他们在一起坐着的时间并不很长,他们说的话儿远没有自己预先设想的那么多。后来他们起身在林间小路上走起来,只走了不到百来步距离,她就说她该走了,她为浪费了他的时间而表示歉意。实际道别时,他们都已意识到了,此次相见到后来有不欢而散的味道。这次的再度相聚,其实根本就是没有必要的。他认为她有足够的时间再去找到狐狸,这样就说明他刚才的谨慎与多疑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不该自己嘲笑自己。他又认为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设想有谁能在短短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在偌大一个城市嗅出那另一个人的气息,找到他并跟踪在他身后呢?

跟踪!嗬,跟踪!

尾随。嘿,他为什么一定又要尾随在那人身后呢?张树青对这个词语和这种感觉已经有点讨厌了。他望见狐狸在江堤坡道那边停下来。那儿是个红绿灯路口。等狐狸走到马路对面以后,他才来到狐狸刚才等待的地方。狐狸当然不会想到,有一个人站到他刚才等候的位置,正那样怪怪地朝自己的后背望着,然后,他也过了红绿灯路口,来到这条巷子里。

离路口不远处,有几栋高楼耸立着,道路变得狭窄,灯光变得暗淡。狐狸走在不远处有高楼耸立着的这一边。他差不多与狐狸是并排而行的,他已经知道,狐狸不会留意到自己的,只要他不主动开口,狐狸肯定不会冲着自己说道,哎呀,怎么是你啊,你怎么也在这儿啊。实际上狐狸始终是心无旁骛的,他的注意力更多地在手机上,而不在周围的这些人和这些事上。但蓦地,他停住了,将一直凑到眼睛前的手放下。一个朝他迎面走去的人与他打了招呼,他们站住,聊起了什么。

张树青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做出了下面的举动。他也站住了,然后朝着道路对面笔直地走过去。他踏上窄窄的人行步道,离说着话的两个人不过一两米远。他斜着脑袋朝他们打量着,带着很明显的挑衅意味,接着,才抬腿慢慢朝前走去。他走得那样慢,就像是在等待狐狸一样。可是狐狸的脚步声却迟迟没有响起。张树青不停地朝后张望着。稀疏的路灯杆子顶端横立着的那一头,像挑着一盏盏灯笼似的,发出一团团灰蒙蒙的光亮。每团光亮都只能照见一小片空间。在这团光亮与那团光亮的远方,则是漆黑一片。狐狸渐渐没入那一片黑暗中。张树青突然觉得这样的行走很没有意思,甚至觉得今天这个夜晚,也是完全没有意思的。他打算加快脚步,快点离开这陌生的地方。但这时意外发生了。

他并非没有留意脚下,他是很注意的。他看见了那块窨井盖的一角有一点点翘起,不过他认为那肯定是没有关系的。他保持正常步伐,实际窨井盖也大到这样的程度,他必须得一脚踩上去,才能将行程继续下去。随着他的脚步,传来轰然一声巨响。他的整个身子急速地往下坠去。他伸出双手,拼尽全力,朝两边撑去。谢天谢地,他毕竟没有整个掉下去。井盖倾斜着,一半翘起一半翻落到地面之下。幸好他及时伸出了双手,撑在了窨井两边。在这寂静小路上,那轰然一声巨响想必已传出很远。他没有力气爬上来,他在等待救援的力量,以他的判断,很快,肯定就会有什么人到来的,他肯定会伸出援助之手,帮他一把的。不过那只是转瞬间的念想,很快他就放弃了等待,因为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是悬空着的这一事实,就算将脚尖踮得再低,他也触碰不到任何的地面与墙壁。相反,他听见了哗哗的流水声。水流哗哗响着,从离他的脚很远的下方,汹涌而过。

他拼尽全力才爬上来。他瘫坐在黑乎乎的洞口旁边,心有余悸。恐惧和筋疲力竭渐渐已成为过去以后,他仍在那儿坐了会儿。让人倍感滑稽的是,他所处的位置并不是黑暗的,而是恰好有一盏路灯高悬在头顶之上。井盖倾斜着,一半翘起一半翻落到地面之下。原因在于窨井边缘损坏严重,水泥码砌的红砖已经朽烂,靠近他这一角,有好几块砖头已经坠落,留下新鲜的断痕。恰好是他踩上去时,这一切发生了。

过了会儿他站起来,他想井盖已翻成那样的窨井应该已不至于会成为威胁的,又想着也许更为负责任的做法是打个电话出去,然后就在那儿守着。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一个人孤单的脚步声。从灯光驱不散的黑暗里,一个人影慢慢映现,不急不缓地正朝这儿走来。那是狐狸。是他张树青久等不来的狐狸。

张树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弯下腰来,他吃力地搬动井盖,将它依原样放好,他让井盖一角稍稍翘起一点点,不过看上去,就和所有其他井盖一样,结实牢固。

然后他快走起来,很快他就走到两盏路灯间的灰黑地带。他站住了,朝自己来时的方向一眨不眨地看着。狐狸的身影再次出现,他的脸孔已在灯光映照下,显出生动光彩来。在那盏高悬于他头顶上的路灯之下,他的脚下突然传来轰然一声巨响。紧接着从地面之下,传来一个人鬼吼般的狂喊声。

张树青愣住了。他远远地看见那爿井盖像刚才那样,一半翘起一半翻落到地面之下。井口空荡荡的,没有谁拼尽全力地痛苦地在那儿撑着。

有脚步声朝出事的地方传来。是两个年轻小伙子。对着井里大声喊着。

地面之下,那如鬼吼般的狂喊声又持续了一小会儿。随之,归于寂静。不,也并非全然寂静无声的。哗啦啦的流水仍在不停歇地歌唱着。

 

张树青答应第二天回请他们的,他不想爽约,他请了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作陪。下班后他们就直接去了饭店。这样的时候,他们彼此间的关系就显得格外的融洽。那些挤兑啊,不满啊,甚至仇恨啊,在推杯换盏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过三巡,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姑妈打来的。他说了声抱歉,起身离席,来到外面大厅里。

“哎呀,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

“什么事?”

“哎呀,狐狸出事了。”

“狐狸出事了?”

“哎呀,你说怎么那么巧呢,你多少年没有见过他了,也没问过他的事。可是你昨天刚打听他的事情,他就出事了。”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死了。”姑妈哎呀叹了一口气, “你说这个狐狸,他怎么就那么倒霉啊,他走在路上,窨井盖没盖好,他就掉下去了。哪知道那是主要的排污管道,水深着呢,他直接给冲走了,他的尸体是从江里捞起来的。”

“哎呀,怎么会……”

“可实际就是这样的,你说这个狐狸,是不是倒霉啊,是不是命该如此呀。”

“我说不好,姑妈,我无法做出判断,不过我想,也许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吧,因为许多人都像你那样说。”

“据说,她也已经知道了。”

“谁?”

“那个女的,汪千蕊。”
    他沉默了会儿,他自己觉得时间已过去了好大会儿,电话那头,姑妈一言不发,他知道她在等自己说话,也知道她等待的肯定不是他接下来说出的那句话。“姑妈,你还有其他事情吗?没有我就挂了,我正有事情呢。”

在这样的场合,他们总是表现得亲密无间,似乎在办公室里他们也一直这样亲密似的。他已经喝了两杯,不打算再喝了。

“你怎么啦,出去接了个电话,就心事重重的。”坐在他对面的那人说。在办公室里,他们彼此看不上眼。这会儿,他朝张树青看着的眼睛里,满是朋友间的真诚。

“扯淡。”张树青嘴角扬起,带着一丝不屑地淡淡一笑。

“该不是这几天没人管着你了,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吧。”

“闭上你那张臭嘴吧。听你说话还不如和你喝酒痛快。”张树青咧嘴笑着,“刚才你灌了我一整杯,现在该我来灌你了。”

早有人给他们各满满斟了一杯。张树青端起杯子,朝对方举举,不等那人说话,就咕咚咕咚一口气将一整杯酒全倒进了肚子里。

 

“南方的阳光毒辣到了这样的程度,如果再有一趟免费之旅,我会一口回绝的。”艾玲说。她躺在沙发上,她将脚架在张树青特意为她搬来的凳子上。凳子与沙发持平,这样将脚架起来,会让她舒服些。他知道不仅仅是南方毒辣的阳光,漫长的路途也让她精疲力竭。

“总也有收获吧。”

“没有。我一无所得。”

“就没有一个地方让你眼前一亮,记忆深刻吗?”她包里的东西一如她的精疲力竭,随意躺在每一个角落里。防晒霜,润肤露,香水,指甲油,牙刷,牙膏,内衣,袜子,以另一种形式,将她的不满和疲倦给呈现了出来。

“一个也没有。”她说。

他帮她将那些东西从包里捡出来。他没看见任何一件与她自己无关的物品。她望着窗外。阳光已不如正午时分那样炙烈了。阳台边的那棵大树使此时的这里的阳光显得亲切慈爱起来。她对南方毒辣的太阳仍心有余悸。

他的手机放在她左手边的沙发上,她拿起来,摁亮了屏幕。

“现在,该说你的事了。”

“我的事?”

“说说这些天你怎么过的,都做了些什么。”

“我该怎样过就怎样过的啊,有什么好说的?”

“没有任何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

“没有。如果这个算的话,我就老实交待,我喝酒了,两餐,一次是别人请我的,一次是我回请他们的,他们是……”

“嗨,你就知道喝酒。”她装作生气的样子,差不多喊叫着说。她将他的手机放回到沙发上。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没有陌生电话,没有陌生信息,通讯录和朋友圈里仍还是那些人。在与他通话的那些人中,有两个是他多年的朋友,她认识他们。他们与他通话的时间集中在那一两天,集中在那一个时段。她为自己出色的判断力而骄傲。她突然做出有些撒娇有些挑逗的样子,冲着他喊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的问题?”

“我说南方的阳光毒辣到了这样的程度,如果再有一趟免费之旅,我都不会去的,你怎么不回答?”
    “我回答什么?”他惊讶地问。

“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我被晒黑了吗?”

“我真的没看出来呢。我看啊,你根本就没有被晒黑啊。”

“骗人。”她忍不住还是笑了。“我告诉你啊,后来的几天,我最常做的事情不是看风景,而是看镜子。因为我就担心,我被晒黑了嘛。”

“你一点儿也没有被晒黑,就算你被晒黑了,在我心目里,你仍是最漂亮的,永远最漂亮的。”

她咯咯咯笑起来。

他凑过去,将她搂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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