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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长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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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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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力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肯定不是我。我敢发誓,我是严格按照规定来做的。我比谁都明白,像这样将具有魔法般效果的动作,一定得是庄严的、神圣的。我们也都知道,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才能保证熬出的汤药具有预期的神奇效果。就像我曾经目睹的我妈妈为我爸爸熬制汤药时那样。她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带着不可侵犯的庄严与慎重,小心翼翼地朝坐在我家院子里的炉灶靠去,宛如悄悄靠近什么不可思议的神奇之物。有时甚至紧张到都踮起了脚跟。热气从瓦罐里冒出来,她探身于其上,满怀忐忑又满怀希望地突然猛地掀开盖子。霎时,浓烈的散发着强烈苦药味的蒸汽升腾而起。我妈妈变成仙女,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我们自己熬制的汤药不可能也生发出那样壮观的景象。条件不允许。我们没有炉子和瓦罐,更没有开阔的院落可供使用。我们只有一只不锈钢饭碗,是博远出于大义无私奉献出来的。尽管当火舌开始舔着饭碗底部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地皱了下眉头,抿了下嘴唇。那细微的动作被我捕捉到了。暂时,我们也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当火堆熄灭以后,当火舌舔吮的痕迹注定是再怎么努力也擦拭不掉的时候,我们,肯定不是英勇而无畏的博远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在场的四个人,该如何面对桃枝奶奶的询问与质疑呢?暂时我们还根本就不考虑这个。时间紧迫,义不容辞。暂时,我们只得将这些琐碎的小事丢到一边。

我们所能拥有的仅是一小片空地。它处在三面环山的一个山凹里。山凹其实够大。我们曾经就在这里玩过捉迷藏。梓文竟然能骗过我们所有的人,硬是让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但是我们不能将场地铺得太开。低矮地方的草木几乎全都是枯死的,到处都是厚厚的如毯子般的落叶与死草。我们得保证,不能将山头也给点着了。我们只在山凹出口边,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我们扫走了全部的落叶。那儿的草尽管也都是枯死的,但并不茂密。我们将它们统统连根拔除了。一根也不剩。这可实在花了我们不少的时间。我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比任何一次劳动都喜悦。我们甚至哼起了小调儿,一人接一句,逗得紫薇呵呵笑起来。有时我们几个人同时发力,来对付那少数几撮最顽固的不肯给我们腾出场地的草。这要是夏天,我们早得挥汗如雨了。就是在这个季节,也已经有细小的汗珠从我背上不动声色地冒出来。我们让好些个泥块几乎来了个底儿朝天,与地面不同,被翻起的泥土实际是潮湿的,这又给了我们更多的喜悦和保证,我们多少仍有些慌张的心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火是我点起来的。其余的事情,我是说,几乎主要的事情,也都是由我来做的。他们都信任我。当我这样做着的时候,他们都沉默着,三双饱含着希望和期待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朝我望着。包括紫薇。我们坚持让她躺在我们刚刚为她清理出的那一小块最平坦的空地上,身下垫着我一再坚持脱下要给她垫着的棉袄。她也在注视着我双手的一举一动。

我的脑袋和博远、梓文的脑袋抵在一起,如果可以从空中看的话,我们的后脑勺想必恰好将一份圆给分成了三等份。我们合力围成这样规则的一个形状,似乎是在担心我沉着冷静的双手会突然失去控制,让那些个东西出人意料地逃走一样。

我在那块光滑的小石头上将桔子皮切成规规整整的小方块,每一小块与每一小块如孪生兄弟般没有差别。每一小块都边缘齐整,色泽鲜亮,散发出诱人的非常好闻的气息。我用刀子将它们刮起来,均匀地撒进还一点儿热气也没有的水里。除了水。水是梓文打来的。本来我们各自的书包里都还有喝的水。可是梓文说,熬制这样的汤药得用天然的水。在我们已经决定了以后,也是他利用这个下午最后一次课间到学校后面的池塘里将水打来的。他的勇敢让我们敬佩。尽管他比我们都小。他才刚刚上一年级呢。而我们,博远,紫薇,和我已是三年级的大孩子了。那时我正站在一棵非常高大的枇杷树上,为得到最理想的芽叶儿,不得不冒险朝一根细细的几乎随时都可能断掉的枝丫末端走去。我看见我脚下的灌木和草丛摆动起来,发出飒飒飒的响声,像是有一头孤单勇猛的神兽,突然箭一般地从林子里掠过。当然,我知道那是梓文。但是我宁愿想象,那是别的什么。但见这只神兽蹿上山坡,在坡顶略一停留,那姿态潇洒迷人得让人无话可说,然后毅然决然地冲下去,消失不见了。过了好大会儿,就在我开始产生隐隐约约的担忧的时候,神兽的头顶才又从山坡的那一边拱起来。然后,是梓文的那张俊俏的脸庞,和小半截上身,漂浮在茂密的灌木之上。他双手举得很高,将水杯不折不扣地捧在胸口正中央位置。刚才那只勇猛的神兽,现在为了要赶在铃声响起前返回教室而有些跌跌撞撞。

梓文是幸福的,他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他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正在熬制的这份汤药,它的神秘配方,也是他毫不吝惜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的。梓文知道,一点点咳嗽并不可怕,谁还没有一点毛病呢,对不对,但如果一个人,一直没完没了地咳嗽着,那可就危险了。他说紫薇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她咳嗽的毛病已经拖得太久了,情况或许并不乐观。但是,他也肯定,她的病情也还远没到凶险的不可救药的程度。只要我们大家都积极行动起来,将她完全治好是大有希望的。我们每一个人心里也都如明镜般地清楚,也只有依靠我们了,对紫薇的奶奶,那个头脑非常不清晰的老太太,是什么也指靠不上的。

当我逮住枇杷树的芽叶儿,真的像逮住什么可能会随时逃走的东西时,大家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我用刀子小心地将老叶片剔掉,只留下长着浓密绒毛的芽尖儿。搞到这么一大堆芽叶儿,让我很费了一番心血。我将芽尖儿聚拢起来,撒进已有热气冒出来的不锈钢饭碗里。芽尖儿漂浮着,有细细小小的气泡从碗底急速升起来,停留在它们之间纯净的水面上,闪闪烁烁,然后破灭了,消失了。但是又有更多更大的气泡更急速地升腾起来,它们坚持得要更为长久些,颤动不已的透明身躯似乎是在拼命抵抗不可避免地将要覆灭的命运。

有水汽淡淡柔柔地扑到我们耐心守候的脸颊上。

我又往里面放了少许几片洋葱,和相对多些的刚从地里拔出的胡萝卜的根须。随后,我认为火候已到,该是压轴时刻了。只见博远。哦,我得补充一句。除了蝉蜕。蝉蜕是博远寻来的。当我正站在那棵高大的枇杷树上,是博远钻进另一片茂密的林子里,有幸从一根悬在山坡顶上的树枝上摘得的。

只见博远小心翼翼地从衣袋里掏出蝉蜕,捧着它,做好随时将它投进水里的准备。老实说,它远没有我以为的那样好,它的色泽,甚至一点儿也不好看,没有去年我曾摘到过的那一只那么金黄。它疲倦地趴着,长着绒毛的几只弯曲的腿参差不齐地抵在博远掌心上。它有点灰蒙蒙的,一点儿也不精神。夕阳最后一丝光线恰好打在它小小的身躯上,光芒似乎也产生了压力,让它难受了似的。它坚持了会儿,竟然倾倒了。“唉”博远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合起两只手掌,悬到不锈钢饭碗上面,用力揉搓起来,就有大大小小的灰色碎片从热腾腾的蒸汽中落下。

梓文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而我呢,我仍固执地盯着火苗,一动不动,我的双眼一须儿也没有从火堆上离开。我负责掌握火候,我保证不能在关键时刻,让火熄灭了。我的责任,实在是太重大了,重大到再怎么说也不算过分的程度。现在,一切就靠我了,一切就都指望我了。我将左手撑到地上。我已经蹲得太久,单靠两只脚,都有点蹲不住了。我的右手里,随时拿起捏住一根细细的干枯的树枝,火苗稍稍变小,我就赶紧将它添上去,但是,我又不能让火燃得太旺。火光比刚才颜色深了,刚才它给人白亮亮的感觉,现在它变得火红火红的。我突然想起我自己的幸福。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以为爸爸要死了。他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连呼唤我一声都困难,连抬起手抚摸我一下都做不到,只能用那双没有精神的眼睛久久地朝我望着。是妈妈将他治好的。望着眼前博远的不锈钢饭碗,我不由得又回想起妈妈蹑手蹑脚地朝我家院子里的炉灶走去的情景。

博远将脑袋探到他的不锈钢饭碗上,火光映红了他的整张脸庞。

火光也映红了梓文的整张脸庞,他的脸庞似乎比博远的脸庞要更红些。热腾腾的蒸汽直扑到他们低垂的脑袋上。我望见他们偶然抬起的眼睛里,有水润润的光泽闪烁着。

我决定熄灭火堆。我认为火候已恰到好处。火堆熄灭以后,我们才蓦然发现,时间已比我们想象的迟上很多。实际,夜的幕布已于不知不觉中悄然张开了,尽管遮得还不是太严实。山凹出口那个方向,天际还残存着一丝惨白。那是整个夜幕中,是我们所有人视野里仅有的一丝惨白。就是那一丝惨白,在独自点亮天空。而我们来的那个方向,与出口相对的山坡顶上则是漆黑一片。道路与林木已对我们隐没了,在那黑漆漆的巨大阴影中,我们已经什么也辨别不出来。暂时,既没有传来谁的脚步声,也没有传来谁焦急的呼喊。像这样,都这个时候了我们还没有回家也并不是第一次了。幸好这也并非第一次。我们曾经在比这漆黑得多的夜晚里才回到家中,也仍然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因此他们不至于会太过担心的。但是,如果我们拖延得太久,他们终究是会循着我们放学的道路一路找来的。

紫薇从地上坐起来,躺在地上的那么长时间里,她一直咳个不停,如果不是我将棉袄垫在地上,真不敢想象她的病情还会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有时,她的固执真是让我们无话可说。

我捧着不锈钢饭碗,小心翼翼地端到她下巴底下。在那一丝惨白的光亮映照下,我们沉默无声地看着她接过饭碗,微微仰起脖子,我听见了她将我们熬制的汤药吞咽下去的声音。

我们知道,再神奇、法力再大的药水,也不会一喝下去就马上见效的,再神奇的药水,发挥作用也得有一个过程。因此,尽管我们都急不可耐,非常迫切地想立即见到预期的神奇效果,还是都很好地控制了情绪。直到我们认为等待的时间已经足够了,才默契地将身体一起朝紫薇靠拢过去。

 “怎样?你是不是觉得比刚才好多了?你的嗓子眼里,是不是比刚才舒服多了?”我将脑袋凑得离她更近些,一边观察着她的神情一边热切地问。

但是紫薇没有回答我,紫薇长时间地沉默着,似乎仍在品尝药水的味道。我也辨别不出她脸上的神情,黑暗似乎是骤然来临的,我突然只能看见她脸部的大概轮廓了,在我还没有弄明白她是赞许还是否定之前。我稍稍转了下头,果然,刚刚还浮在天际的那丝惨白已在这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们已完全处在巨大的黑暗中,处在到处都一样的黑暗中。如果不是一直待在这儿,说不定此刻我们会连彼此的轮廓都看不见的。

“我不知道,我说不好,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比刚才要好些了。”紫薇说,语气里一点儿也没有我们想象的和期待的喜悦,而是,有着谨慎的吞吞吐吐和欲言又止。我们沮丧不已。接下来我们感到更加伤心。因为紫薇犹豫了会儿以后,这样说道:“我倒似乎觉得,更难受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粘在了我嗓子眼里。真的,我更难受了!”

她猛地咳起来,比这几天以来一直咳嗽的那样子还要厉害。响亮的声音在山凹里回荡,传出很远很远,也有时候,声音被堵在了她嗓子眼里,就是奔脱不出来。那样子,就像被囚住的小动物在无奈地拼命突围一样。我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只有干着急的份。

“是不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我皱着眉头问。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博远焦急地一连串地问, “为什么我们熬制的汤药,就没有效果呢?”

“是不是,我们还得再等会儿?”我问,多少摆出一点冷静架势。我朝向梓文。我们多少仍能望见彼此。我看见他仍跪坐在早已熄灭的火堆前,上半身挺得笔直笔直的,两手似乎合拢在胸前,用力揉搓着。

“可是,我们已经等得够久了。”博远说。

梓文迟迟地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哎呀,我想我还是躺下的好吧,我感觉我都有点喘不上气来啦。”这次,紫薇咳得比任何一次都猛,好像就要将胸膛咳破一样。随后,她又躺倒了。这似乎的确让她好受了许多,因为她痛苦的咳嗽声终于停止了会儿。尽管不久以后,当我们决定再去寻找一只完整的真正成熟的金黄色的蝉蜕的时候,她又不可抑制地咳个不停起来。

“我肯定,真的是有地方出了差错。”是梓文的声音。

 “什么差错?”我问。

 梓文没有回答我。黑暗中,他漆黑的身影变高了。他从我身边绕过去,来到博远旁边。“我看见爸爸,是将整整一只蝉蜕放进去的,他根本就没有将它碾碎。你也根本就不应该将它碾碎的。”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我遗憾地拍了一下大腿。

“你确定,你爸爸,他真的是将蝉蜕整个地,直接放进水里的?”过了好一会儿,博远才小心翼翼地带着点负罪感地问。

梓文给了他极其肯定的回答,并顺带又回忆起那一年的冬天,他爸爸是怎样亲自熬制同样的汤药将他妈妈的咳嗽给治好了的。

“可是,你到现在才说起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博远离开我们,朝山凹深处走了几步,好像在谛听着什么,过了会儿,又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回来。“不过,既然你现在仍然想起来了,仍然对我们说了,就还是来得及的。毕竟,我们还在这儿对不对,毕竟,还有这么大一片林子是不是。我们总可以再找到一只完整的蝉蜕的。”

“你是说,现在?”紫薇坐起来,吃惊地问。

“是的,现在。”博远肯定而坚决地回答,“天不过才刚刚黑下来嘛,时间还早得很呢。”

的确,时间还早得很呢。天不过才刚刚黑下来嘛。我们曾经在比这黑得多的夜晚里穿行,我们沿着田野、村庄,甚至山坡疯狂地跑着,让比这漆黑得多的夜晚将我们隐藏起来。我们从不惧怕什么,我们的脚步声往往会引起其他响动,那是兔子、野鸡,不知名的在灌木丛里栖息的鸟儿被我们吓到了,而不是相反。但有一次我们是在漆黑的夜里才从学校里放学归来的,从此,博远爸爸就给博远配了一把非常精致好看的手电筒。那是博远的幸福之处,他爸爸比所有其他爸爸都更细心。实际只要他有一把,我们也是不再需要的。

博远从书包最深的地方将手电筒掏出来。他不怎么舍得使用它。灯光亮了,一束细细的光线落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夜晚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缝,黑暗变得更浓。它在地上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然后停留在紫薇的脸颊上。紫薇眯起眼睛,伸出一只手挡住前额。于是灯光挪开了,朝远处的山丘射去。

我觉得紫薇的那半张脸过于苍白了,比刚才在路上时还要苍白。我不知道博远和梓文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样的细节:紫薇并非是平躺在我的棉袄上的,她身体可怜地蜷缩着,像被从地里挖出来的正在冬眠的虫子。她一只手盖在自己的喉咙上。

细细长长的光线在朝山顶移动。一开始我还能看见它,有时它是短短的一束,很突兀地插在斜斜的山坡间的林地里,如果我不知道,会吓坏了的,以为那是林地间长着的会发光的神秘物体呢。有时它变成非常长非常长的一束,没有目的地朝黑暗的天空晃去。天空沉默无声,宽宏大度,让它消失在最广袤无垠的所在。广阔天幕上,几颗寂寥星辰稀稀拉拉地散布着。我没留意它们是否在一眨一眨地闪烁,像语文老师教我们描绘的那样。那时,那种突然的寂静无声更为吸引我,它猛地抓住我,使我,我这么直接说了吧,产生了些许的惊恐。最后那光束朝我们扫来,它照不到我们,它在我面前的空中极其缓慢地划动着,就像粘稠的空气缠住了它,使它划不动了一样,突然,却又一下子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寂静比刚才更明显,更巨大,就好像光亮也能发出声音。我想清清嗓子,我想打破这莫名其妙的突然让我感到了害怕的沉默。

但是紫薇先开了口:“你说,他们会找到吗?”

“会的。”我说,并且连续点了好几下头,尽管黑暗中,紫薇可能不会留意到我的动作的。

“你说,也真的会是因为那个?”

“因为什么?”

“因为博远,将蝉蜕碾碎了啊。”

“应该是的吧,这个很有可能。我见中药铺里,哦,紫薇,你去过中药铺吗?你应该没有去过吧,因为你几乎什么地方也不去的。不说专门的中药铺吧,就说随便哪家药房,咱们镇上就有的那种药房,有些药物真的就是小小的动物呢,什么海马啊,海蛇啊,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还有蜈蚣呢,它们真的,都是整只整只的,装在大大的玻璃罐子里,妈妈说,能治病的。”

“药房里,还有那些东西啊?”

“真的有。我向你发誓,是我亲眼所见。不然,我们又怎么会在汤药里放一只蝉蜕呢?”

“那么药房里,一定也有蝉蜕了?”

我认真回想了一下,努力搜索妈妈带着我到药房里去的那少数几次情景。但是我不能说谎。“在那儿,我倒是没有看见蝉蜕。可是,既然梓文说了,他爸爸曾在汤药里放了一只蝉蜕,我想总没有错的吧。我们得相信他对不对。也许,在比我们镇上的药房更大的药房里,就有蝉蜕呢。”

我眼前浮现出与此情此景很不相符的画面,它冲淡了我那可耻的忧惧。我忆起小小的海马密匝匝地躺在透明罐子里的样子。还有海蛇,蜈蚣,还有另外的更为奇妙的我却再怎么也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我想起另外还有一些海马,一些更大些的海马,不是蜷曲着密匝匝地挤躺在罐子底部,而是漂浮在一种神奇的淡黄色液体中。有一两次我曾以为,它们是活体。它们在随着水流优雅地摆动着身体。滑稽的模样使我想起学校里那少数几个孩子。它们奇怪地弯曲着的体型就像他们在对手面前跪下的样子。

真遗憾紫薇没有去过,如果她也去过,我们就可以谈论它们了。说不定她会完全记下标签上的名字,这样她就可以告诉我,那些被我忘了的可以被用作药物的小东西们,叫什么了。

我相信紫薇不是生下来,就被禁锢住的,她肯定也曾经被爸爸妈妈扛在肩上过,去过另外的地方,我们的镇子,县城,以及附近的城市。只是,这一切都被她忘了。当然,也被我们忘了。当我们已具有回想的能力,所能想起的紫薇就已经永远是我们眼前的这个紫薇了。我们村子的学校,就是眼前的她,所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

而我们自己呢,确实都曾被我们各自的爸爸妈妈高高地举在头顶上过。我们当然也不记得当时情景了。但是在他们不厌其烦的回忆与叙说中,其时其景一再浮现,历历在目,倒比我们自己所能想起的更为生动更为鲜活。

我推想紫薇的爸爸一定也身材高大,就像我爸爸那样。我推想每一个做爸爸的都一定是身材高大的,否则,他怎么可以当爸爸呢?他将紫薇甩到肩膀上,肯定也像我爸爸将我甩到肩膀上那样轻松、简单,潇洒自如的动作一气呵成,完美得让人赞叹。我很难将这样一个堂皇的男人与失败、崩溃联系起来。更难以相信,这样的一个男人,会自己将自己葬送于火堆之中。火舌舔过紫薇的半张脸颊,却又是他懦弱的不可饶恕的罪行的活生生的见证。

我的脑海里,一点儿也没有紫薇妈妈的影子。那个还活在这个世界某个地方的女人,偶尔会出现在大人们的话语里,但是,从来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话语里,在我们的话语里,她是一个不值得怀念的死人。

她是在某个夜晚离奇地消失的。

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些了。我们只知道结果,却不知道原因,只知道结局,却不知道过程。有些东西,对我们是完全封闭起来的,我们被禁止进入。难道,我们就真的在乎?对我们来说,其实,知道结果与结局就完全够了。我们才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与过程呢。我们也从不认为,紫薇是被抛弃了的。不,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被抛弃的。就像我爸爸那样,曾经有一次,我们都以为他要死了,结果他却又活了下来,活得比以前还要开心、踏实。

 “你说,梓文真的会离开吗?”

就在我沉思默想的时候,又是紫薇开口,打破了沉默。

“什么?”

“我是问,梓文是不是会真的离开呢?你没有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着呢。”

我们都喜欢梓文,尽管他和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还不是很长。他是因为某种奇怪的规定才回来读书的。我们都知道,他仍然不会长期待下来。

“我想,也许很快,他又会离开的。”紫薇说。

但是我不怎么愿意说起这个。谈论这个,我有些难受。梓文一旦离开了,那么在去往学校的路途上,又将只有我们三个人了,而且是将永远只有我们三个人了。谈论这个,已经有些让我提前品尝到了那种或许将由不得我不品尝的落寞。在我眼里,在这条道路上往返的岁月,似乎将是漫长的永远也不会完结的一样。

“现在,你能看见他们吗?”

“看不见,我早就看不见他们了。”我说。我看见紫薇在浓浓的夜色里仰起上半截身体,因为我一直在留意着她,才觉察到的。她的身影叠加到山丘的阴影之上,使那一小块空间比周围颜色更浓。她弄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声,是压在我棉袄下面的枯草在挣扎着要往上挺直腰身。我还听见了另一种声响,刚好就在紫薇起身的时候,从离我们不远的草丛里传来。它与枯草的窸窸窣窣声掺到一起,就像是在故意隐藏着自己。我判断是一只田鼠。不可能是比田鼠更大的动物。它在朝我们探来。我轻轻跺一下脚。响声消失了。

“然后就是我们了。”紫薇说。她似乎没有听见响动。因为她竟然没有和我谈论它。

“我们什么?”

“哎呀,为什么今天晚上,你老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啊。”紫薇假装生气般地嚷道。从刚刚传来声响的草丛里再次传来什么东西飞速跑过的声音,消失在不远处的山林里。我能够想象紫薇的神情,她的那半张脸一定仍是开心的,微笑着的。她总是这样,装作生气的样子,可是那半张脸庞也总是将她的欢乐给暴露出来。

“然后就是我们,离开了啊。”她声音轻柔地又说道。我突然觉得,此时她的声音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好听。

“我们,离开了?”

“对啊,先是梓文,然后就是我们了啊。你总不会,永远就待在这地方了吧。”

“我不知道呢,这样的事情,我还连想都没有想呢。”

“你不用想的,我也不用想的,他们,那些大人们,都是这样说的。他们说,除了梓文,我们迟早也都会离开的。”

“那他们说没说,我们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呢?”

“应该是等我们长大了以后吧,也或许……嗯,说说吧,你自己呢,希望什么时候离开?”

“哦。”我这样回答。我知道自己在应付她。实际上,我想象过自己长大后离开的情景。我也相信,等我长大了,肯定不会再待在这个地方的,至少,不会仍待在我们村子里的。这是一个需要我们不断开拓眼界的时代,需要我们不停歇地睁开双眼,去四处寻觅、发现、探求,就好像不这样我们再无以存活一样。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紫薇也会离开。她将会去什么地方?我甚至都没有想象过她长大后的模样。

“如果,我是说,假如,有这种可能,你可以自由选择你去的地方,你更愿意去哪儿呢?去什么地方呢?”紫薇说,伸手从地上扯起了什么东西,我想应该是一根长长的枯草或是灌木的枝丫吧。

“我不知道啊,我真的还想都没有想过呢,这种事情,还早得很呐。”我不耐烦地回答。我很不愿意谈论这个。我宁愿继续谈论海马,海蛇,蜈蚣,也不愿谈论这个。我也情愿和她谈谈蝉蜕的事情。

“不早的,很快的,时间走得比我们每一个人以为的都要快。很快,我们就都会离开的。”她的语气听起来像一个大人的。

“其实,你想说的不过是,很快,我们就都会分开了,是不是?”我说,故意让语调冷淡得不显一丝感情色彩。

紫薇明显愣了一下,随后才说道:“唉,那该是多么悲惨的事实啊。”

紫薇语调夸张。每当表达这样强烈的感受,她总是这么夸张的。她还非常喜欢使用“悲惨的”、“残酷的”、“神奇的”等等这些修饰性词语。就眼下来说,她用得恰如其分,不是玩笑。

我望见半山腰的林子里,突然有一束白晃晃的光芒倏地闪现了一下。等我再来细看,却怎么也捕捉不到了。让我怀疑,不过是浓重的夜色使我产生了幻觉。我还听见山坡上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不确定他们在什么位置。我竖起耳朵,凝神倾听,却又一点儿声音也没听到,连刚才还清楚真切地听到的夜晚的窸窸窣窣声也没有了。

“我们将再也看不见这样的夜晚了。”

我朝紫薇走了几步。她手里那根枝条在轻轻晃动着。夜色也没有我以为的那样浓嘛。我看见她坐在我的棉袄上,也能看见垫在我棉袄下面的那几束草,露出参差不齐的梢儿或根儿。她那条被火舌舔过的腿笔直地放着,另一条腿则弓着,让膝盖突出在整个身躯之上。天啊,原来连这个我也是能看见的嘛。

满腿的伤疤并不影响紫薇行走,但是她不能走远。毕竟,她比我们缺乏力量。我们也总是在某场剧烈的运动以后,比如说爬山啊,在田野里疯跑啊,坚持要她坐下来休息的。少数时候,我们坚持要为她铺上点什么。不是非如此不可。紫薇每次也都是一再推托的。但是我们喜欢那种仪式感。我们认为,在我们这种几乎牢不可破的关系中,时不时地来点仪式感是非常有必要的。

“再也看不见,这样的一片星空了。”紫薇接着说。说得多么有诗情画意啊。说得我心里一怔,停下了胡乱迈着的脚步。我也仰起脖子,望起了天空。还是那几颗寂寥星辰。不,星星似乎比刚才更少了,也没有比刚才更为明亮,相反,倒似乎黯淡了不少。夜幕不像我第一次仰望时那么颜色深重,那时它漆黑一片,几颗寂寥星辰散得很开,就好像天老爷也变吝啬了,只愿意摆出那么可怜的几颗宝贝。现在它泛出一点点青蓝色,越往山顶方向,青蓝色越为明显。山顶轮廓变分明了,有一层淡淡微光罩在上面。

“然后,你会成为爸爸的。”

“什么?”

“我是说,再然后,你就会做爸爸的。”紫薇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

“嗨。”我说。我从紫薇旁边跑过去,看那样子,似乎是打算跑进林子里,寻找博远与梓文一样。我绕着她跑了整整好几圈。我没有停下,我不好意思在她身边停下来,天知道她还会说出多么离谱的话来。我跑到刚刚我一直站着的那地方,但是这显然还不够。我又往山凹出口那个方向跑了好几步远,假装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我再不敢往前跑了。夜晚寂静无边,它从未显得如此广阔过。我突然一下子醒悟过来,我们的这个世界,原来是多么的宽广无边!我清楚地感觉到,现在,我是站在它的最边缘。我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朝它里面望啊望啊。犹如一只蚂蚁,站在最高的山顶上,朝笔直的悬崖下望着。我的目光消失在无尽的深邃中。我的胸腔,因为奔跑而跳得激烈,它砰砰砰地在这无垠的世界的边缘夸张地震颤着。我听见远处湖泊传来波涛拍岸声,又似乎有一条大鱼从深水里蹿起来,打破了水面的宁静。

我缓缓走回来,在紫薇身边坐下。

“我才不会做什么爸爸呢。”

“会的。”紫薇肯定地坚决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你们都会做爸爸的。”

我本来是不想与紫薇谈论这个的,谈论这个多么无聊多么没有意思啊。或许是夜晚太过乏味了,我竟然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那么你呢?”我赌气般地问道。

“我嘛,当然是做妈妈了啊。”紫薇非常平静非常干脆地回答。

我也躺下去,身下没有垫任何东西,我直接躺在有点儿潮湿的土地上,感觉后背有着明显的冰凉。本来我是打算紧挨着躺在紫薇身边的。那样,至少还有枯草可以托住我。但是在她说出那个字眼以后,再与她头并着头,肩挨着肩地躺在一起,该是多么的不妥当呀。

我数着星星,旋即放弃了这无聊的游戏。实际仍是那几颗寂寥星辰,但我怎么也得不到答案,当我将眼睛盯住某一片空间,某一个点时,总是能在原先以为什么也没有的天幕上找出点点几乎微不可见的闪光来。我的脑袋正上方,那颗星星似乎是整个天幕中最明亮的,于是我只死死盯住它。

我不知道这期间紫薇有没有说话,我迷糊得很,我蓦地一惊,猛地睁开眼睛时,恍然觉得自己是从床上醒过来的。但很快,冰凉的后背和浓浓的夜色唤起了我的记忆,将我又带回与紫薇的对话里。

“你肯定会非常爱他们的了?”我问。

“爱谁?”紫薇不解地问,这次,倒像是她犯起了迷糊一样。

“你的孩子们啊。既然你都做了妈妈,你肯定会爱他们的吧。”

“那是当然的啦。”紫薇的语气既轻轻柔柔,又干脆利落。

“那你说说看,你会,怎样爱他们呢?”

“我会……嗯,我想,我会……哎呀,反正我就是会爱他们的嘛。”她倒有点不耐烦了。她的那一只手挥动了一下,我以为是在配合她不耐烦的语气呢。我以为那只是她凭空的一个动作。却不料,随着她那只手落下,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搁到了我胸口上。我将它捏住,是一根细细的树枝儿。

“你竟然还睡着了,就在这地方。”

“没有。我才没有睡着呢。我只是将眼睛闭上了一小会儿。”

“我听见你打鼾了。”

“嘿。”我拿小树枝在我胸膛上方的空间里划动着,一下比一下用力,一下比一下迅速,树枝在我们两个人的上方发出一下比一下更响亮的呼啸。随后,我让呼啸声停止了。

“我会吻他们的。”过了会儿,在我们都沉默了一段时间以后,紫薇说。

“我想你会的,这个我猜得到。”我没有也将那个字眼给说出口。我不怎么习惯于说出它。但是我却出奇地坦然下来,这让我自己惊讶不已。我侧过身体,朝紫薇那边望去。比起说我在地上睡着了,我倒似乎更愿意谈论这个。我望见紫薇半边脸苍白一片,淡淡夜色只照在它上面。

“除了吻,我肯定还会对他们做些其他什么的,但是,现在,我有些想不起来了。”她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即将一只手竖起来,凑到嘴边,一阵猛烈的咳嗽长久地在我耳畔回荡,难以止歇。

“等你长大了,真正做了妈妈,这一切,你现在还有些想不起来的这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去做的。”等紫薇停止了咳嗽,我说。

紫薇没有接着说下去。她稍稍朝我侧过头来。“你冷吗?”她问。她苍白的这半边脸颊变小了,被火舌舔过的那半张脸与夜色融为一体,我辨别不出。

“不冷。”我倔强地回答。实际我早就认为我应该从地上爬起来了。否则,明天,我肯定会难看地流着鼻涕的。可是在我们说出了刚才那些话以后,我想至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在我与紫薇谈话还没结束的时间里,还是继续躺着的好。

“你呢,冷吗?”

“也不冷。”她将两只手都竖起来,朝向天空。“多么美好的夜色啊,多么美丽的星空啊。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夜色和这样的星空呢。我才不冷呢,一点儿也不冷。我倒想啊,就在这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呢。”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比我们刚才停顿的任何一次时间都要长,长得我都快要忘记我们之间的谈话了。就好像我们一直是这样默然无声地躺着的一样。我以为紫薇是真的睡着了。寂静比刚才更猛烈地朝我袭来,犹如一头可怕的神秘的怪兽就躺在我身体下面,或者不如说,是我突然地就躺在了这可怕的神秘的怪兽的身体上面。我不敢动弹。我认为它在专门等待着我弄出动静,好朝我扑来,将我撕成可怜的碎片。我听见了它静候时机时激动不已、按捺不住的喘息,就在我身体下面,就在大地最深最深的所在,微弱地起伏。我只敢竖起耳朵,搜索山林里的动静。除了风吹过的声音,我再也听不出什么。那两个家伙,博远和梓文,到底有没有找到蝉蜕啊?到底什么时候,他们才会带着手电筒归来啊?

“尤其是在晚上,等他们睡着了以后。”这时紫薇突然又开口了。

“什么?你说什么?”

“吻他们啊。”紫薇说,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为什么一定要等晚上,他们睡着了以后呢?”我感到踏实些了。

“也不是非得等他们睡着了。但是我喜欢那样啊。我也想给他们,来点儿惊喜啊。我一定也要像那样,等他们睡着了,才静悄悄地推开房门。我要像一个贼那样偷偷摸摸地溜进去。谁也不会发现我的。你想想,这得有多炫啊。我得踮着脚,一步一步地走着。我保证,我会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的。我悄悄地,一点儿一点儿地靠近他们,靠近他们躺着的那张床。我低头,那么久那么久地欣赏着他们。他们眼睛紧闭着,那模样,可是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的。我不会让这样的时刻轻易结束的。我要让这时间延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哪怕一直就那样看下去,哪怕除了那个,我再也干不了别的,我也无所谓的。但是,我迟早还是会低下头去的。我要将我的嘴唇印在他们柔柔的脸颊上,同样地那么长,那么久。啊,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再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美好了!”

她一定是沉浸在了这么美好的想象中,这么美好的想象一定是让她沉醉了,使她久久再发不出声来。但是再后来,我发现其实她是真的睡着了。我听见了她的鼾声。她均匀的喘息在我耳畔有节奏地起伏。我们四周围的草丛和灌木丛里,蛰伏着的小兽们早在等待这一时机。等待我们中的某一个人睡着,朝另一个人扑来。或者,干脆就是在等待紫薇睡着,朝我扑来。不然,为什么紫薇可以睡得那么踏实,而我想动弹一下,却怎么也动不了呢?寂静这头可怕的巨兽又在我身体下面张开血盆大口,它要吞噬的已经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我飘飘荡荡的不知所措的魂魄。

我相信这是一个充满了奇异的和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世界,我们听到的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少吗?有一会儿,我突然产生了另一种惊慌,我以为,终究还是紫薇的魂魄被吸走了。紫薇死了!因为我突然听不见她均匀的喘息声了。我们不仅没有治好她,相反,却让她在这山凹里丧失了性命。我奋力挣扎着,几乎拼尽全身之力才从地上爬起来。紫薇一动不动地躺着。夜色让她的身躯显得如此吓人,刚刚我还能看见的那半张苍白的脸也对我隐没起来。我忘了周围的村子。忘了不远处的湖泊旁边,散布着农舍。更忘了我们恰好处在学校与我们家的中途上。我突然感觉,实际上我们是处在极其荒凉的无人来临的地带,离一切活动的生命都极其遥远。但是,紫薇却死了!在这荒凉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求救的地带,她却意外死了,于悄无声息之间,被大地吸走了魂魄。从她嘴里,再无半点喘息,刚才一直维持着的几乎没有止歇的咳嗽,可怕地停止了。

对她的死,当然是我,负有最主要的责任。

我跌跌撞撞地凑近她。我没有挨到她。我将上半截身体悬在她脸庞上。她双眼紧闭,神态安详。我等候良久,确信没有半点热气,来吹暖我的脸庞或颈脖。我是多么不甘心啊!我想一定是极端恐惧才使我俯身下去,在她坚硬的脸颊和柔软的脸颊上分别深深吻了一下的。实际我也不可能找到比那更好的探查方法。

紫薇躺着,一动不动,已经永远长眠不醒了!

有一束细细长长的光线在山脚下的林子里闪动,像是被困在了那里,寻求突围。它在慢慢地朝我靠近,又总是被林木挡住,迂回曲折极了。这使它的突围之旅看起来格外艰难,格外让人为之心力交瘁。终于,它闯了出来,出现在林子边缘。

我听见博远和梓文在开心地说着什么。我差点儿要朝他们拔腿跑去,但是有另一股力量拽住了我。

“你们终于来啦。”我带着哭腔般地喊道。

“他们,那些大人们,也终于找来了。”

是紫薇的声音。

我回头,望见紫薇站在我身后,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到呼出的气息直吹到我的颈脖上,钻进我的衣领里,痒痒的,让我忍不住要笑起来。

她在望着山顶。

一束更粗更明亮的光线划破夜空,从那儿朝我们扫来。它肯定还照不见我们的,但是他们兴奋、无奈,又愤怒的喊声已经可以传到我们的耳朵里来了。“这些小家伙们,原来是躲在了这里啊!”

 

 

蝉蜕金黄、完整,差不多可以用完美无缺来形容。博远就是这样说它的。“真是世间少有啊!”说完他咂咂嘴,似乎说的是什么美味佳肴。

我将桔子皮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小片一小片,每一小片与每一小片就如孪生兄弟般没有差别。我加进了同样精挑细选的枇杷树的嫩叶,还有同等数量的洋葱片和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胡萝卜的根须儿。我们让蝉蜕完整无缺地轻柔地抵到水面上。它保持着那形状,姿势优雅地趴着,像是凌空着的一样。后来,才慢慢地将腿脚和小半截躯体探进水里。水流让它晃动起来,在它倔强地趴着的躯体四周制造了无数的非常好看的细小的泡泡。

这次我们有着取之不尽的天然的水。我们越过山坡,穿过学校后的林子,就在池塘堤岸下,燃起了火堆。

我尤其欣赏紫薇喝下我们精心熬制的汤药时的模样。她举起博远的不锈钢饭碗,就像夏天的时候,我爸爸举起那只倒满了啤酒的大大的玻璃杯子。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全喝下了。那爽朗气概使我面对这方池塘,恍然就如面对最广阔的海洋一样。

 

 

我们在春天里奔跑。我们在每一个季节里奔跑。现在,我们理所当然地跑进了春天。我们的双脚狠狠地踩在刚冒出头的嫩草上。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它们还会长出来的。而且,肯定,会长得更好的。会仍然长成,它们理应长成的模样。

有一天,在我们疯了般地跑着的时候,我突然站住了,我想起了什么,我觉得有一件应该被记住的事情,却不小心被我忘记了。我站在原地,思索良久,终于“啪”地一声将双掌掼到一起。紫薇早就不再咳嗽了!紫薇的病早已经好了!

我仍然认为我们置身其中的,是一个神奇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世界,再普通不过的事物,桔子皮、枇杷树的嫩叶子、洋葱片、胡萝卜的根须,外加一只必不可少的金黄完整的蝉蜕,以某种恰当的方式混合起来,就会产生意料不到的效果。这是近乎某种法力般的东西,我们只能相信它,而无法解释它。也无须解释它!

我竟然连这个也给忘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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