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是我两鬓斑白头发打动了他,低下头时,我察觉它们突然出乎意料地轻轻抖动起来,像是刮来了一阵微风,或是没有来由地涌起了一股惊恐。医生掉过头去,有点儿不忍直视不厌其烦的样子。又或许,是军凯脸上显而易见的愁怨最终打动了他。当时,连我都觉得他唉声叹气的样子有些过了。他直视着医生低下的头,黯然无助满带悲伤的目光在医生低垂的脸庞和握着笔的那只手之间不知所措地挪来挪去。他嘴唇抖抖颤颤,长时间欲言又止。但是,何必要说这个呢?既然最终医生还是抬起头来,温和地看着我们。
他答应了我们,给妈妈换了病房。妈妈原先的病房位于中间位置。曾经,那也是我们很费了一番功夫才求来的。对当时的妈妈来说,它也的确合适。它紧挨着医生办公室和护士工作站。妈妈颇为满意。她爱看那些穿着整洁白大褂的姑娘们匆忙不歇地从她门口来来回回着。时间不长,她和她们都混熟了,不仅能叫出她们所有人的名字,甚至还准确地知道其中几位的出生年月与喜好厌恶。有时,某个紧急时刻,我,或者是军凯,也或者是我们两个人一起,突然像天快要塌了似地一个箭步冲到病房门口,我们冲医生护士大喊大叫着。每每这时妈妈自己倒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在被我们的样子弄得很尴尬之余,像个局外人那样无声地微笑起来。
妈妈的新病房在楼上一层。差不多是最外侧。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妈妈的新病房外边,其实是还有一间屋子的,但那屋子的门一直紧锁着,我从未见它被打开过。我们在这里已待了很久了。我和军凯常到这一层来。我们总久久地站在走廊尽头那小小的露台上,长久无声地看着脚底下的那条道路。人们总默然地匆匆走过。有时,我们各自点上一根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我们也都有了几个聊得来的朋友,但无论是我还是军凯,我们谁都没有和人谈论过那间屋子。我们很默契地认为,在医院里,尤其是在你不得不长久地待下来的医院里,总会有一些禁忌存在的。
妈妈喜欢上了宁静,只在夜半时分,情绪才会好起来。难捱的痛苦也只有在那时,才离她稍稍远点。她早已迫不及待地要换房间了,她知道我和军凯一直在做医生的工作,对此满怀着期待。
我打算等艾玲回来才收拾东西,妈妈却明显等不及了。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东西要搬,不过是一些衣服、棉被、鞋子之类,还有我们几个人留在病房里备用的饭盒和水杯,再有一个新买的盆底印着非常艳丽非常好看的花朵的塑料洗脸盆。旧的那个不久前盆底突然裂开了许多裂纹,不能用了。隔壁床上的王阿姨曾悄悄告诉我们,那是妈妈故意摔坏的。
我抱起妈妈。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来抱过她了。半年前,每次要抱起她时,都是我和军凯共同来做的,那时凭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人的一己之力,都不能轻松地将她抱起来,而如今呢,她比刚住进来时干瘦多了,似乎凭我们任何一个人就能单独将她抱起来。但是我仍不相信自己。严格说来,是我仍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我宁愿相信那是一个错觉。我情愿相信在外表的变化之下,生命的真实的沉甸甸的重量其实仍在她身上。我仍像数月之前那样,在抱起她的时候做好了充分准备。军凯一只手拎着妈妈的衣服,一只手捏着那只塑料脸盆,小心翼翼地望着我们,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来。我弯下腰去。伸直腰杆时我用力过猛了,我怀抱里轻飘飘的,似乎一点儿重量也没有,似乎我并没有将妈妈抱起来,似乎她仍躺在床上,没有离开被压皱了的被子。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整个后背抵到坚硬的墙壁上才停下来。
军凯惊讶地望着我,打算放下手里的东西,但是他只是略略弯了下腰,并没有真的将东西放下。
我怔了那么一小会儿,恍恍惚惚地突然一下子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了。我尴尬地茫然地托举着双手,完全不了解这一动作的涵义。
妈妈疑惑地望着我。
“哎呀,你看你呀。”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的王阿姨差点惊叫起来,“你差点将你妈妈摔倒了,你要是将她摔倒了,那可怎么办啊,她可已经……”
王阿姨比我们更早来到医院里,她从来不诅咒病魔什么的。她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像我们那样。实际上如果现在,立刻,马上,这一生就被终结掉,她说她也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我们不在的时候,她总是找妈妈聊天。两个老太婆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了。我们在时,她们也聊,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话题和我们不在时完全不一样。王阿姨不仅有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他们都常来看她,从不让她寂寞着。
王阿姨不满的是,在她住在医院里的这些日子里,病友们却总是换来换去的。当然,也有那么不经扛的两个人,不是搬走了,而是死了,就死在她旁边那张床上,其中一个还很年轻,让王阿姨啧啧地叹息了好一阵子。
她觉得在所有这些人中,还是妈妈最和她谈得来,她们投缘得很。她一再挽留妈妈,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一定要换个房间,为此,几乎心里还产生了小小的猜疑。但是妈妈执意要拥抱安宁,如黄昏落日执意要隐藏到山峰后面。后来,她不再愿意对王阿姨解释什么了。
王阿姨的床靠近窗子,阳光斜斜地射进来,照在半边床上,她的小孙子蹲在床边玩耍,后背耸起着在床与窗户间的那一长条空地上蹦蹦跳跳,对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发布着一声紧似一声的命令。
“你该小心点才对,你差点将你妈妈给弄摔倒了。”
王阿姨从床上爬起来,斜倚在枕头上,又对我说道。她像是突然间才发现了正在独自玩耍的小家伙,让我们都意料不到的是,向来和蔼的她,脸色突然前所未有地阴沉下来。
“还有你,人家都已经在搬走了,你为什么还霸着他们的东西不放呢?”
小家伙像踩到了弹簧上似地跳起来,站得笔直笔直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地上。随即他捡起那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我们跑来,在距我们还很远时,他高高举起双手,将手里捧着的那东西狠狠地朝我砸来。它恰好落到我的脸颊上。当然,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疼痛,它不过是件毛绒玩具,是浩然带到病房里借给他玩的。我一时想不起它是什么。关键是那触感。那非同寻常的温柔一击如一声惊雷突然在我头顶炸开了。随即,雷声沿着血脉奔流而下,唤起血液中久已沉睡的记忆。我看清了那是一只机灵可爱的玩具兔子。浑身雪白,眼珠通红。它从我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但是那三角形的嘴巴和鼓囊囊的鼻子仍抵在我的下巴上。它的屁股坐在妈妈脸上。我看不见妈妈脸上的神情了,它将她的脸差不多全部遮住。但是在那只尖耳朵的缝隙里,有一只眼珠子在闪耀着。那是妈妈的眼珠子。多亏它遮住了妈妈的整个脸庞以及眼珠子周围其他一切多余部分,使得那只眼珠子突然前所未有地熠熠生辉起来。它也在望着我。我们彼此沉默地久久对视着。
关键是那温柔的又如惊雷般的一击,突如其来地唤醒了久违的记忆。
二
我第一次见到兔子时还很小很小。我们那地方很少见到兔子,那对我们来说是稀罕动物。对我们来说,又有哪一种动物不是稀罕的呢。我们眼睛触及的范围,到处都有的是鸡、鸭,或鹅,当然还有少量的被圈养起来的猪。对这些家伙们,我和军凯两个人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只有在无聊透顶的时候,我和军凯才各自扯过一只鹅来,玩骑马打仗的游戏。它们在我们的屁股下面拼命扇动翅膀,绕着村子嘎嘎不歇地狂叫,卷起漫天尘土,将我们家和别人家的房子统统遮没。
因此当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后山上来了一只狼的时候,可想而知,我和军凯会是什么状态了。我们亢奋不已,巴不得马上一睹这真正野兽的风采。但是,一旦想到那正面对视情景,我们立即又心里打战,冷汗直流。终于我和军凯还是鼓足勇气,到后山上去搜索了一番。结果毫不离奇,理所当然地是一无所获。这使我们非常遗憾地丧失了在村子里大吹其牛的机会。后来我们才豁然明白,那不过是哄小孩子玩的极其无聊的把戏。但我们却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胆略,仅此一点,已足以让我们自豪了好些阵子。
与我们截然不同,当爸爸听到山上有狼的说法时,无情地将嘴咧开了。“狼?还不如说那儿藏着一只老虎呢。林子那么密对不对?说不定我会更加相信的。”他的嘲讽让我们很不舒服。和我们不同,他对那些俗常的家伙们过于关注了。他看重的是每一只毫无特色的鸡、鸭,和鹅,以及每一头曾短暂地待在我家猪圈里的猪。爸爸对它们的了解,有时甚至要甚于对我和军凯。我和军凯常常如此认为。
在后山上我们也没有发现其他什么了不得的动物。虽然我们也捕获过奇怪踪迹,寻获过挂在某丛茂密灌木枝上神奇的团成一球的天知道什么动物留下来的毛发。我们有幸看见过一两只刺猬。在我们差点要落脚踩下的瞬间,它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浅草丛里,一点儿也没有挪走的意思。再也没有发现其他什么了。
后山的林子远没有爸爸说得那么茂密。或许,它曾经密不透风过?但是,现在它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样子,不免是让人有所失望的。我、军凯还有其他孩子大多数时候对它都很不满意。我们钻进一片阴影里,它貌似无边无际,可以一直将我们遮藏起来。我们撒开双腿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嚎叫,斑斑点点的阳光洒到我们身上又飞快地滚落。我们还以为这游戏可以长久地玩下去呢。殊不知,阴影很快就消失了,斑斑点点的阳光瞬间被整个空间的光照所替代。
林子被砍伐得越来越多,树木不是被人从根部砍断的,一棵棵大树被砍倒以后,留下一个个巨大的树墩。尽管那是另一种乐趣,我们可以没完没了地在上面玩看谁能坚持到底的平衡游戏。但我们仍困惑莫解。他们为什么不将树木连根斩去呢?这样,那些散养的猪也就不至于没日没夜地在一个又一个树墩下面拱来拱去了。它们那样子让人看了害怕。不过倒也从来没听说谁家的孩子被它们伤害过。我想,这主要也得益于,当我们在树墩子上跳来蹦去的时候,大人们总也待在被圈起来的空地上。他们清点猪的数量,将猪群弄得烦躁不安。
爸爸在这样的事情上,我说的是在开动脑筋,让一个家庭蓬勃发展这件事情上,总后知后觉,晚人一步。或许我又说错了,或许他不过就是行动上慢了那么一点儿,而思想上,我说的是,在脑筋的开动上,他什么时候落后过呢?我何曾忘记那些难忘时光,那些在时光长河中闪闪发光的瞬间。爸爸何止一次,在妈妈、军凯和我面前拍着胸脯,立下掷地有声的誓言。尤其是在夜晚,当世界一片安宁,偌大空间只缩小为我们家那间狭小的屋子的时候,他的誓言格外动听,他的眼珠格外闪亮。
有人第一个圈起林间空地,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一群欢天喜地的猪崽儿。他们说那是新的品种,和我们现在都在养的很不一样。我们都跑过去,看了又看,实在没看出什么区别来。
爸爸撇撇嘴。“散养?呵,谁出的主意啊?这么说,我们也得脱掉衣裳,到山上去撵它们了?”
他有他的想法,有他自己在心里认定的门道,此前他还只是说说而已,但在第一块林中空地被圈起来不久,他付诸实践了。他买来了一只船。那一天,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聚到我家门口,仔细观赏那只油漆锃亮的船。它被结结实实地绑在车子上,以一种作势待发、直击苍穹的宏伟姿态斜倚在整个汽车的上方。我和军凯绕着汽车转着圈子,直担心坎坷的道路是不是已将它刮坏了。
爸爸口口声声称它为小船,这或许就是做作的骄傲吧。此前我们只见过一只船,那才是真正的小船呢。王五大叔一个人坐在船里,慢悠悠在湖面上摇荡。有时他让黑毛坐在自己腿上,和他一起泛舟湖上。那得鼓足勇气才行。每次,我们都来询问黑毛那趟惊险之旅是如何开始又是怎样平安无事地结束的。对他们的收获,我们倒从来不问。
那才是真正的小船呢。和那破破烂烂的小玩意儿比,我家的那只庞然大物怎么也竟然被称为小船呢?要知道,为了它,我们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为了它,妈妈曾连续几个夜晚翻来覆去,叹息一声接着一声,传到我和军凯竖起的紧张疲惫的耳朵里。
我们愤愤不平。我们绕着汽车转着圈子,不让其他孩子靠近我们的“小船”。他们咯咯笑着伸出双手,要在小船光洁漆面上摸上那么一下,我们才不允许呢,我们将他们撵得团团转,让他们不知羞耻地在我们面前一边兜着圈子一边傻乎乎地哈哈大笑。军凯皱着眉头,一边飞快地跑着一边将路上的石子踢进远远的草丛里。
爸爸矜持地抱着双手,微笑地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我家的船卸下来。
“我们有自己的宝库对不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守着这样的宝库,却一点儿也不懂得索取呢。”
他怪自己开窍也迟了点。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着手干了,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湖泊在山脚下,在山的另一个方向。湖面广阔,波涛浩渺。我们一般不到湖边玩耍。山坡过于陡峭,我怕我们疯狂地冲下来的时候,会刹不住脚步,一头栽进黑沉沉的湖水里。在此之前,爸爸总严肃认真地告诫我们,要我们远离这表明安宁美好实则凶险无比的水面。
但是有了那只船,我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不再称它为小船了,而是毫不谦虚地称它为咱家的大船,或是咱家的那大家伙,这让无论是船还是他自己,都在我们眼里更为亲切。并不是每一天他都带我们去的,只在天气好的时候,他才将我和军凯带上。他自己倒是每天清晨就出发,夜幕降临才回来。
有一条路从山脚下绕过去。带上我们时他就选择那条小路,而不是从山顶翻过去。他将船系在路边一棵大树上,将渔网晾在树边低矮灌木上。我们没想到他已经有了那么多的渔网。它们在低矮的灌木上铺展着,直到顺着山脚拐一个弯,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爸爸解开绳索,像一个真正的渔夫那样一手拉紧绳索一手伸出一根末端带铁钩的竹杆子勾住船舷,船轻轻摇晃着,呈现出很稳定的样子。但是一旦我和军凯跳上去,它就剧烈抖动起来。爸爸哈哈大笑着,用桨在大树上使劲一抵,我们缓缓驶离湖岸,朝湖水中央飘去。
爸爸将渔网放在身体一侧,沿着一条直线将它撒进湖里,刚才还貌似可以无边无际伸展的渔网堆在他脚旁边,现在却显得短短的,根本就不够用似的。我们安静地注视着爸爸双手的动作,生怕惊扰了他,让他手下弄出什么差错。
湖面远比我们以为的还要辽阔,波涛拍在船身上,轰然有声。将手插进湖水里,浪涛拍击的力度又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相反,倒是轻柔的。往下看,湖水颜色极深,黑黑的,深不可测的样子。
爸爸手里的渔网很快就 全撒下去了。我们根本没到湖的中央。
“现在,就让我们好好观赏观赏这美丽景色吧。”爸爸说。
我们侧身躺在船仓里,将目光放平了,朝远处望去。我们尤其喜欢这样的视野与这样的感觉。湖面像大海一样辽阔,到处闪耀着大片大片的斑斓光彩。山变小了,可怜地孤独地微微隆起在湖岸线上。除了湖,就是湖岸线了。对我们来说,世界仅仅就是由这两部分组成的。湖和湖岸线。我们正幸运地泛舟在这个世界里,而在那个世界里往往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偶尔才看见一个人,小小的身影长时间地待在那里不动,后来突然一下子不见了。我和军凯坚持认为他是凭空消失的。
我将一只手伸进水里,让手指像鱼儿一样在湖水里摆动,或是猛地往上抬起,撩起一片壮观的水花,水珠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好听的噗噗声。军凯也学我的样子,但是他不敢也像我一样也玩那么久。他身体不好,受不得凉。他老是忍不住想要咳嗽,他将手指拢成拳头,使劲抵在紧闭的双唇上,脸都憋红了。
“爸爸,军凯又要咳嗽了,但是他不敢咳嗽,他怕将鱼儿吓跑了。”我看军凯那可怜的样子,替他说了。
“咳吧,使劲儿咳,该多大声就多大声。”爸爸宽宥地一笑,他不像妈妈,从来不认为一个男孩子咳嗽上几声会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那么,我不会,将鱼儿吓跑吗?”军凯吞吞吐吐地问。
我和他一样,也认为异常的与水无关的声响会让鱼儿惊得四散逃开的。而如果没有一丝儿异常声响,湖水及湖面足够安静,成群结队的鱼就会像我们设想的那样一只接一只地钻到我们的渔网上来。
“怎么会呢。”爸爸大度地原谅了军凯那个幼稚的问题。
“它们听不见吗?”军凯接着问。
“听不见。”爸爸肯定地回答,“因为它们生活在水里。不过就算它们能听见,又有什么呢。”他又补充了一句,随即他斜过身子,放下船桨,伸出一只手使劲在船舷上拍着,“只有这样,这样,才会将它们惊跑的。”
我望见船舷附近一群正散漫地游着的鱼,瞬间散得无影无踪。
“因为它们生活在水里哦。”军凯像是自己悟出了什么真理似地总结道。
我们以为爸爸会很快住手的,没想到他在船舷上拍个不停。
“可是,你这样,不是将鱼都惊跑了吗?”军凯皱着眉头,不满地问。
“可是,我也正是这个目的啊。”爸爸不怀好意地一笑,朝我们使使眼色。
我们恍然大悟过来。我们也拼命拍起船舷。军凯拍得最认真、最卖力,将需要咳嗽这件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细细的汗珠从他红得耀眼的脸颊渗出,很快凝结成一颗颗绿豆粒般大小的汗滴,从他脸颊的各处,滚落到下巴上、颈脖上。我想我脸上一定也是同样景象,只是我的脸色没有红得那么可怕而已。
爸爸开始拽起渔网。渔网离开水面,带起一片帘幕似的水,然后碎裂了,化成很密集的一串串水珠,雨滴一般落进湖里。我和军凯慢慢停止双手的动作,再不停止,我们怕爸爸会大发雷霆的。
我们差不多总是一无所获。除了几条很不像样的鱼,我们没捕到任何东西。那几条细细小小的鱼,除了给我们带来无尽的耻笑,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别的东西。爸爸情愿将它们再扔进湖里。我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湖泊如此辽阔,为什么我们守着这么好的一座宝库,得到的回报却那么可怜,让人羞耻。
妈妈说:“我们是不是要撒些鱼苗进去啊?”
爸爸瞟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妈妈认真地打量着爸爸,然后让目光落到我和军凯身上,似乎在这样的事情上,我和军凯也有义务作出回答。但是我们手足无措。妈妈满怀期待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她自己也将头低下了。湖面太广阔了,我们再没有多余的钱来购买鱼苗。将我们仅剩的资本再撒进湖水里,完全是不负责任的玩笑话。
三
有更多的林子被砍伐掉,更多的林间空地被圈起来。他们还是那样,让我们不解地留下一个个大树墩子。我们很少到那里去玩了。猪长大了,一个个模样凶狠。我们还没靠近,它们就一个个警觉地停下脚步,竖起的耳朵一动不动,瞪得圆圆的大眼珠子有鸡蛋般大小,对着我们放射出让人胆寒的闪光。
对这些粗野的家伙们,我们其实也已经提不起什么兴趣了。我们每天都去黑毛家。就是他家,第一个圈起林间空地的。他买来了太多太多的新玩意。几乎每个星期,甚至每天,他都能在我们面前摆出新花样来。并不是每样东西他都允许我们触摸的。不过那能有什么法子呢?有时单单看着,也就是一种享受啊。军凯常常对着他的新玩意做出目瞪口呆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真诚的还是假装的。我呢,有时实在替黑毛担忧,他将他的宝贝儿奢华地排列在房间里,也许很快,就会容纳不下的。
我们还爱拿着那面小圆镜子玩捕捉阳光的把戏。我们轮流站在外面,变换镜子的角度,让阳光反射进他家屋子里。圆圆的光斑安静地停留在漆黑的墙面上,离地面很近,触手可及,引人注目地等待着谁去将它死死按住。但是,一旦有谁真的靠近它,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快要捉到它时,它却立即跳开了,它疯了一般地在整面墙上跑着,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一年后,我们不再玩那把戏。黑毛作弊,轮到他时,他让耀眼的光斑倏地飞到高高的二楼上。天知道它已经钻进了哪个房间里。我也犯不着为黑毛担忧了,新房子做起来以后,他有了两个房间,在他独自睡觉的那个房间隔壁,他另外还有一个专门的房间。这下他想将自己的那些宝贝玩意儿怎么摆就怎么摆了。
爸爸到湖上去的次数少了。他出发得很迟,回来得很早。没有一次出乎我们意料过。他将渔网扛回来扔在我家门前地上,曾经扎实好看的渔网破破烂烂,呈现出一片凋败气象。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谁都没有到街上去买来专门的绳子。妈妈终于翻出几件旧衣服,扯成布条,好歹将渔网勉强补好了。
听说我家的船总一成不变地系在那棵大树上,无论春夏秋冬,湖水深浅。一天,一个人在经过我家门口时对我们嚷道:“你家的那宝贝船啊,是不是已经破了,漏水了?”
我和军凯都认为他的玩笑太过分了。爸爸妈妈则根本就没有理睬他。
我们不怎么爱和黑毛玩了。是突然之间还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我也忘了。现在想起来,我仍记得黑毛脸上醒目的倨傲。那让我很受不了。我倒好,他还不敢拿我怎么样,但对军凯可就不一样了,他总是无缘无故地冲军凯大喊大叫起来,样子凶得像一只随时要扑到军凯身上的狼。我们搞不懂为什么他脾气变得那样的坏。
我们不再从他家门前经过。我们有意绕开他家的屋子。我们仍然满村子疯跑。对我们来说,实际这就是整个世界。我们扯着新芽,踩着落叶,让微风变成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无论什么都让我们惊讶异常,感动万分。我们知道这整个世界当然不单单是归我们所有的,它也归那些大人所有。但既然我们实在揣摩不透他们脸上如幻影般变化的阴晴圆缺,那干脆就不揣摩了吧。让他们的归他们,我们的归我们。
一天, 或许是为了捉住一只忽然从我们眼前飞过的菜粉蝶,我
和军凯不知不觉又跑到黑毛家门前。我们误入禁地一般,小心收拢脚步。黑毛蹲在地上,背对着我们,在我们转身逃开之前,他回过头来,发现了我们。
“我打算还是将它埋起来。”他瞟了我们一眼,恶狠狠地说。
他手里捏着一把铲子,在他一只脚的正前方,已经有了一个不算小的坑洞。坑洞四周,蚂蚁大军的散兵游勇们正徘徊不定,固执又茫然地寻找着攻击目标。他另一只脚的正前方,则正是那残酷的主战场,蚂蚁大军黑压压一片,拥挤在一起,正在攻击一只硕大的金龟子。我不相信那仅仅只是双方的战斗,没有人为力量的干预,那漂亮的虫子是绝不会掉到地上陷入重围的。它的翅膀时而徒劳无力地挥动一下,而那些细细长长的曾经坚强有力的脚爪已经都僵死了一般,长时间动也不动一下。
“它们拖不动它。”黑毛说,“我是说,它们这么多的蚂蚁,还是拖不动这一只虫子。”
“是吗?”军凯不相信似地蹲下来,专注地盯着地面,过了会儿说:“它们好像真的,拖不动它呢!”
“不是好像,而是的确!千真万确!我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你打算真的,将它埋了?”
黑毛坚决地点了点头,“如果它们能将它拖到草丛里,我就不会管这么多的,可是,现在……”
我直起弯着的腰背,眼前景象让我反感。那密集的蚂蚁大军和架在大军头顶上高高在上却又脆弱无力的虫子让我心生厌烦,我打算转过身去却又停下了。我眼睛的余光瞥见一个人正朝这儿走来。
黑毛将铲子又捣进坑洞里,狠狠地挖了几下,说:“看,他又来了。”但实际上,他都没朝来人的方向看上一眼。
对我来说,那不会是一个陌生人,他的步态和身姿我都极其熟悉,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扭头朝他来的方向望上一眼。
“他都已经来了多少次啊。天知道他还要来多少次。”黑毛将土铲起来,扬进不远处的草丛里。“天知道他要被拒绝多少次才彻底死心。这世界上,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与人分享的。你们说对不对?”
尘土落进草丛里,发出细微的却又清晰可闻的声响。巨大的金龟子被架在蚂蚁大军头顶上,倔强地坚守在原地。声响突然消失了,被斜斜地扬起来的尘土落到突然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人的裤管和鞋子上。
“你们都在啊,挺好。”爸爸说。
“我打算将它埋了。它们拖不动它。”
“哎呀,这么大一只金龟子啊。一定是你打下来的对不对?真是了不起的黑毛啊。”爸爸说,几乎像一个孩子那样兴奋。
黑毛挥舞着铲子,一直低着头,没有看他。
四
说说兔子吧,说说那两只兔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黄昏时分,我清晰地记得那两只雪白雪白的兔子是在那个春日黄昏被妈妈带到我们家的。妈妈难得到镇上去一趟,那天她出乎意料地和三奶奶到镇上去了。她没有对我们说是去干什么。三奶奶来的时候,她们彼此望着,会心地笑着,颇有些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们在屋子里外来来回回地跑着,我们以为她至少会带我们中的一个人去的。她换了衣裳,但迟迟没有对我们说什么,似乎那决策很难做出一样。后来军凯停下脚步,倚到妈妈身上,以他惯常的可怜巴巴的眼神朝妈妈仰望着。妈妈摸摸他的头,仍然什么也没说,不知道为什么还悠悠叹了口长气。
妈妈和三奶奶倒是说了不少,她们间的对话,我们没有一丁点兴趣。
三奶奶在村子里属于体面的人。她独自生活,孩子们都在外面。她去世多年的丈夫曾是镇上的权势人物,这实际就是她获得尊敬和保持体面的唯一根源。她有自己的田地与庄稼,但是不得不说,她活儿干得可并不好。这与她自信爽朗、挥洒自如的个性可并不相符。妈妈总是帮她,像操劳自家的事情那样操劳着她家的事情。
她常安慰妈妈:“希望总还是有的,哪怕是最小的希望,总也还算是有希望对不对?哪怕只要是有最微小的希望,我们就终将扛过这一切,什么也不怕了对不对?”
也只有她,才能轻松自如地将那些文绉绉的话语吐出来,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我们都会感觉不自在的。
她也常常告诫妈妈:“别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你也已经知道,他都成为什么样的人了。或许,你比我更清楚对不对?我觉得,你倒是可以完全相信你自己的,这个,我比你更心里有数。”
整个下午我和军凯都守在通往镇子的路口。我们猜不到妈妈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一致认定,她肯定会给我们带回点什么的。
那是通往镇子的唯一路口。我清晰地记得那天那个路口始终是寂寞清寥的。除了妈妈和三奶奶,没有人再从那个路口出去,也没有谁从那儿回来。我们耐心地等着,不甘不休。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妈妈的这趟出行会耗费这么长的时间。军凯等不及了,他跳进路边庄稼地里,在比他还高的庄稼丛里跑动起来。阳光洒在摇摇晃晃的枝叶间,一如洒在我们起起伏伏的胸脯上。
黄昏来临,刚刚还白得耀眼的白色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通红色的。它已慢慢挪到快接近地平线的位置,它的下方正是镇子所在的位置。我们能望见少量的房屋,已披上火红色的霞光。有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路的那一头有两个身影浮现于其上,火红的圆圆的夕阳先是位于她们并排的身影的正上方,继而飞快下沉,藏到她们背后。这给了她们的行走以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她们的确像是慢慢朝这儿飘来,而不像是脚踏实地地朝我们走来的。
我不由得大叫一声。
她们飘来的速度远比我看见的更快,军凯刚从庄稼地里跳上来,她们已然来到了我面前。
我们从来没想到她给我们带回来的,竟然是两只兔子。就算我们的想象再离奇再大胆,也无法想象出眼前这一幕。她竟然带回来了两只兔子!她带回来两只兔子干什么呢?我们要这两只东西有什么用?在此之前,我们连一只兔子也没有见过,我指的是野兔子。我们知道它们有时也会糟蹋点庄稼,但总体上说它们仍是温驯的可爱的精灵。我们只听说过它们,却一次也没有见过它们。现在,我们不仅见到了兔子,还不是野生的,而是纯种的家养的。此刻,它们正安安静静地待在妈妈合拢起来的臂弯里。
“看看,你妈妈给你们带回来了什么。”三奶奶呵呵笑着。
“兔子。”妈妈对我们解释,生怕我们会认不出来一样。
“兔子?”军凯咂咂嘴,像是真的没认出来似的。
“兔子。对啊,就是兔子。”三奶奶伸手在一只兔子小小的脑袋上抚摸着,像抚摸刚出世的小宝宝。它们也的确太小了,窝在妈妈臂弯里,只有刚出世的小狗那样大。它们的眼睛火红火红的,颜色就像此刻正在道路另一头执意坠落的夕阳。它抬起脑袋,停住翕动不止的三瓣嘴唇,出神地望着的,却是我。
“知道妈妈,为什么要将它们给带回来吗?”三奶奶望望妈妈,她们又会心地一笑,和下午一起出门时的情景如出一辙。三奶奶笑得爽朗大度,妈妈的微笑里则带着明显的无所适从和尴尬羞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
我当然回答不上来三奶奶的问题,我也懒得思考那个。
“你们会很快知道为什么的。哦,不,也不是很快,至少也还得等好几个月呢。到那时,就不仅仅只是两只兔子了。”三奶奶说着,兴奋难捺。她的眼睛也在夕照里改变了颜色,成了红彤彤的两个耀眼闪光的玻璃球儿。突然,她毫无征兆地朝妈妈伸出手去,在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她已经掐住一只兔子的脖子,将它拎起来,远远地朝我怀里扔过来。
“你也来抱抱这小家伙,看看它有多么乖多么可爱。”
我不得不做出反应。我飞快地托起双手。它恰好落在我拢起的臂弯里。它想必也被弄糊涂了,好大会儿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它踩着我的手掌和胳膊,慢慢悠悠站起来,在对我好一番打量以后,似乎才确信我的怀抱同样也是安全的。它顺势而上,抓住我的衣纽扣,伸出舌头,竟在我下巴上舔开了。
妈妈和三奶奶哈哈大笑。
五
爸爸给兔子做了笼子。他起先做了两个,后来纠正了错误,将两个笼子合并成了一个。为此他还似乎对妈妈说起了什么玩笑的话。妈妈气呼呼的,没理他。爸爸不相信妈妈的说法,总认为她的希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景。
“我无法想象那副场景,漫山遍野,真的会都是咱家的兔子?”
妈妈自己心里,是不是也有所怀疑呢?
兔子长大了,但的确,仍然只是那两只。我们将笼子打开来,让它们在屋子里随便晃荡,它们走动起来的样子从来是不慌不忙的。有时它们也会引起小小的惊慌。屋子小而杂乱,常常一个转身的工夫,它们就不见了。不由得让我和军凯猜测,就在这间貌似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里,一定隐藏着某个神秘的迄今还未被我们发现的洞穴或缝隙。我们也带它们去外面。那是它们已长到足够大以后。刚开始,妈妈是不允许我们那样做的,尽管爸爸无所谓。似乎妈妈对它们始终怀有某种隐秘的期待。到底是什么样的期待呢?我和军凯哪怕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难道就为了让它们不停地繁衍生息,让无数的兔子漫山遍野地跑来跑去?可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实在想不明白。我们也不忍心去问妈妈,她的拘谨使我们不敢一问到底。
在它们刚被带回来时,我们也经历过一次小小的惊险。军凯打开笼子,马上又忘了,根本没有像许诺的那样盯住它们。兔子不见了,凭空消失了。妈妈脸都吓白了。我们将屋子翻了个遍,等终于从衣柜最里面将两只蜷缩成一团的小家伙拽出来,妈妈才悠悠舒了口气。
总体上说,在一起待着的那几个月时间里,我们相处得颇为融洽。那是仅有的一次历险。也是我们唯一一次对它们产生了不满。我们,我们与它们,实际在接下来相处的日子里,产生了切切实实的信赖关系。我们再不用时时刻刻盯着它们不放了。它们也再没有凭空消失过。
在外面,它们比在家里还乖,不敢离开我们的视野,总一步三回头地朝我们望着,看我们没有明确表示拒绝或是反对,才继续迈步向前。
军凯赶走鸡、鸭,还有鹅。尤其是讨厌的鹅,它们仗力欺人,一再凑到我们的兔子旁边,伸长着脖子,示威般地嘎嘎叫着。如果我们不在现场,说不定它们早已将兔子们扯成碎片的。军凯气呼呼地掐住鹅的脖子,将它们一只一只地远远扔开。
兔子们大了,渐渐少了天真活泼的稚气,但矮矮墩墩壮壮实实的身体仍然可爱无比。军凯抱起两只中的一只,像扶着刚开始学走路的小宝宝那样扶着它,让它仅靠两只后腿笨拙地谨慎地一步步朝前走着。兔子也配合,不抗拒不挣脱,小小脑袋还随着可笑的步伐更可笑地左右摆动。
有时军凯会失去分寸,他抚摸着兔子的皮毛,突然毫不留情地拽着它后颈上的毛发,将它高高地拎起来。
“你会弄疼它的。”每次,我都会制止他。
“不会。你看,它这毛啊,可结实了。”他炫耀般地让手下的兔子慢悠悠晃荡起来,像晃荡某件真正的新奇的玩具。其实兔子的脑袋已经僵住,眼睛瞪得圆圆的,动也不动了。
我可从来没有那样对待过它们。我顶多只是将它们抱起来,一遍一遍地抚摸它们。我将手指深深地插进细细长长的毛发里。我的五根手指全都消失了,像是消失在深不可测的乳液里。那雪一样的洁白让我倍感温馨,温暖。
六
冬天来了,军凯咳嗽得更厉害,他无时无刻不将手捏成拳头,凑到嘴巴边上。不是他已经养成了多么优雅的习惯,而是不那样他就咳不出来。他的胸腔以及整个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地堵塞住了,不借助拳头的力量,他就无法让憋了很久的咳嗽声突破出来。
三奶奶常来,摸摸他的额头,捏捏他的衣服,无奈地摇摇头,叹叹气,好像他得了什么重病将不久于人世一样。
妈妈将不安藏在心里,但是又怎样藏得住呢?爸爸仍然对什么都不在乎。他冲我们喊道:“他是男孩子,咳嗽上几声,就会死吗?”
军凯很害怕,他问我:“我是不是,会死啊?”
老实说我知道又不知道。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死的。谁也逃脱不了。死神才最公平,终究会带走每一个人,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来带走那每一个不同的人,依据的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尺度。我永远也忘不了军凯当时的样子。他喘不过气来,鼻孔像是被小石子结结实实地给塞住了,鼻翼红肿得可怕,比以往膨起了很多。那奇怪的声响在他整条喉咙和整个胸腔里轰鸣不止,近在耳畔却又如远在天边。泪水漫过他可怜的紫红色的脸膛。
我不敢伤害他,说是的他肯定会死的,因为最终我们每个人都会死的。我也没有安慰他,说他不会死的之类的假话。我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望着窗外。我们都望着窗外。我们陷入长久的深沉的沉默中。
从那儿看过去,那一方小小天空阴沉得可怕。它呈现出淡淡的银灰色,我不知道那是乌云的颜色还是天幕的底色。整整一个下午,黄昏,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盯着它发呆。我们看见了它从淡淡的灰色变成漆黑一片的全部过程,因为就是晚上,躺到床上以后,我也仍然盯着那一方小小空间发呆。当然严格说来,我的说法并不完全准确,因为既然我已经躺倒了,所注目的当然就并非那同一片天幕了。但天幕漆黑一片,这一片和那一片又有什么区别呢?
军凯躺在另一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将眼睛合上。他咳嗽的声音和喘息的声音彻夜不息,在我家屋子里孤独地久久回响。一开始他还辗转反侧,翻来覆去的。我装作睡着了,不敢去触碰他。我怕我的脚尖一旦踢到他紫红色的脸庞或是轰隆作响的胸腔上,会将那可怜的躯体踢破的。这样,他残存的生命是不是就会顺着那可怕的伤口全部流走呢?我打了个寒战,仍凝神注视着那方小小空间,恍然觉得死神正趴在窗户边上,伺机溜进来。
我们只有一床被子,起初我也被盖着。渐渐地,我被全部裸露在外面。军凯越来越蜷缩成一团,将被子完全卷走了。我感到出奇得冷。我从没感到那样冷过。我想一定是彻骨的寒冷冻坏了我的脑子,让我渐渐进入麻木状态,而不是疲倦将我驱入睡眠的。我甚至看见了幻景。我头顶上的灯突然亮了,有人蹑手蹑脚地偷偷溜进来,一边唉声叹气着一边不知干些什么起来。我想,或许死神终究还是钻了进来,但它决定带走的,已经不是军凯而是我了。
我不知道我是在睡了多长时间以后醒来的,或许只是短短的一瞬,或许是和平时一样的一整个夜晚。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我的胸膛上,有奇怪的什么东西踩踏于其上的感觉。我的脸颊甚至鼻子里也时时被什么东西拂动着,暖暖的,痒痒的。
我睁开眼睛,两只奇形怪状的动物正悠然自得地在我胸口上漫步。竟然是我们的兔子。但是它们身上洁白的长毛已经全部消失了,裸露的皮肤下面,青筋暴露,纵横交错。
妈妈和军凯坐在床的另一头,傻乎乎地得意地朝我微笑着。我被军凯身上的那件新衣服吸引住。毫无疑问它是妈妈连夜赶制的新袄子,它鼓胀胀的蓬松夹层里,一定是我们宝贝兔子被剪掉的毛发。
恰在那时,爸爸回来了,眼前这欢乐一幕先是让他愣住了,继而让他大喊起来:“你这是干了什么?难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我们无穷无尽的希望?”
他跑到床边,推开窗户。狂风夹裹着雪花狠狠地扑进来。原来是下雪了。他飞快地拎起两只兔子,将它们从窗口扔出去。它们乖乖的,没有挣脱,没有抗拒,甚至连落地时都没有发出声音。
七
有人说,爸爸知道船已经漏水了,却执意要坐上去。那是无耻的谣言。他出发时满怀着雄心,他已经将它丢失得很久了。他不会自己选择绝路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八
我到楼下又跑了一趟。我们的鞋子还放在原先的病房里。王阿姨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小孩子也不在病房里。
阳光极好,现在它也照在妈妈的床上。我将几双鞋子并排放到外面阳台的地上。我让它们紧靠着玻璃门,刻意地控制不住地让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像列队接受检阅的士兵。有一些陈年贴纸贴在玻璃门靠下位置上。在这儿看见它们,让我颇有些惊讶,毫无疑问,它们一定是哪个孩子贴上去的。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又或者,在医院里接受诊疗的是他(她)自己?后来,他(她)怎样了?
我直起腰,打算迈进屋子里,蓦地停下脚步。我的左边,阳台的那一端并不是完全封住的,只是一些硬纸板箱子堆积在一起,挡住了去路而已。我沿着狭窄的空隙钻过去,将高耸的纸板箱子使劲往墙的方向推了推。纸板箱子晃荡不止,差点倒下来。
原来这一层的这两间屋子是相通的。我的面前是另一扇几乎一模一样的门。没有贴纸。有的是厚厚的灰尘蒙在上面,使人看不清屋子里的全部情景。我捏住门把手,轻轻推动它。门底下的滑轮倒完好无损,厚重的玻璃门几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轻捷灵敏地朝一边闪去。
光线照进封闭已久的空间里,呛人的尘土味顿时热烈地紧紧拥抱住我的嘴巴和鼻孔。明显可以看到,在我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几股烟尘从不同的方向升腾而起,在我眼前这极其逼仄的空间里飞舞着,旋转着,像是打定主意,要永远这样狂欢下去,再不停息。我头顶上方,发黄的天花板上趴着几只硕大的蛾子,起先一动不动,对光线的突入涌入毫无察觉一样。随着我的脚步,一只只飞舞起来,将亮闪闪的细小鳞片掺进白晃晃的光线里。除此之外,屋里空荡荡的,再无他物。
原来我曾那么想进来看一看的这一个房间,不过如此。
军凯已经给妈妈洗了脸。他们嗔责地望着我。显然知道我去看了那间其实大可不必去看的屋子。
妈妈还想洗澡。
“艾玲呢,她干什么去了这么久?”
我们不能对她说,其实艾玲出去的时间并不长,一个小时不到的样子。和在病房里熬了一夜比,这点儿时间真不算什么。但是和妈妈解释是徒劳无功的,她已经明显丧失了时间概念。她总是忘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而那些遥远的事情,对我们来说,已是陈年旧迹,再难追寻,对她,却恰与刚刚逝去的那个瞬间一样清晰、鲜活。她记得遥远过去的每一次欢笑,每一句话语,每一个细节。
艾玲是军凯的妻子。他追求了她很长时间。她一直犹豫忐忑、拿不定主意。她答应下来的那一天,对我们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从天而降。我怎么也忘不了当时妈妈脸上的欢愉。他们先后生了好几个孩子,浩然是最后生下的那一个,也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对他,妈妈看得格外得重。
“他们会很快回来的。”军凯解释。
我们习惯了用这样的词语。我们总是说很快。很快。我们不是在糊弄妈妈,似乎也不是在安慰她。我们只是习惯了这样说而已。
“但愿如此吧。”妈妈说。悠悠叹了口气。她靠到床头板上。军凯将被子折成长条垫到她的身后,但是那样让她靠上去非常别扭,很不舒服。在我进来的这会儿,她的脑袋已往下滑了很多,头顶上戴着的那顶无边线帽,差不多快要从她脑袋上掉下来了。“如果她真的迟迟不回来,我想,这样大好时光,我也不能浪费了对不对。”妈妈说,对着我们爽朗地一笑,她身子往上仰起来,离开了床头板。我和军凯各站在一边,赶紧伸出手想将她搀起来。
“这样大好时光,浪费了实在可惜。我不妨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吧。”妈妈却完全溜下来,整个躺到床上,呵呵笑起来。
我们到走廊末端的小露台上吸了会儿烟。我们随便聊了些什么,说的尽是可有可无的话和可说可不说的人与事。我们轮流将烟雾喷到那一方空间里。后来,我们察觉到我们的举动竟有点儿像是在调皮地比赛似的。那让我们感到好笑,也让我们感到了明显的轻松与愉悦。透过时浓时淡的烟雾,看着或远或近的房屋、车辆和行人,我们感受到了一股似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幸福。我的人生体验恰在那一刻达于顶点。
趁军凯专注于眼前景象,我独自回到病房里。我怕妈妈又已经将被子踢开了。阳光爬到她的床上,将她整个拢进雪白的光照里。被子规规整整地盖在她身上。我不由自主地仔细从头到脚打量着那副躯体。它躺在被子下面,小小的,宛如一个婴儿的身体。
妈妈眼睛紧闭着,嘴角挂着一丝残存的没来得及消失的笑。我想,她睡得可真香啊。她也实在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我下意识地牵了牵她脖子旁边的被子。我转过身去,打算再去露台上吸会烟。军凯肯定仍还在那儿。但是我的脚步停下了。我被眼前这一幕吸引住:那只兔子安静地坐在妈妈肚子位置,妈妈一只手从被子下面探出来,搭在它毛茸茸的身体上,那五根手指并非一动不动,而是在轻轻地缓缓地有节律地上下起伏,像是在应和着某种我听不见的旋律,得意地孤独地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