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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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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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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冰(澳大利亚):黄昏落(外二篇)

   当父亲同意跟女儿去澳洲养老的时候,小可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第二天,她就带着父亲上了国际航班。

     一路上,第一次坐飞机的父亲经常不知所措。比如,空姐将晚餐送到面前,问他要鸡肉饭还是牛肉饭时,他不知所措;比如上厕所,他对那窄小的门有点不知所措等等,小可只好耐着性子,一一地帮父亲解释、解决。之后,父亲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望望小可说:真麻烦,不如我一个人在家自在。小可说:爸,习惯就好了,您一个人在家,我得天天提心吊胆的。

到澳洲后,小可将父亲安排在一楼光线最好的房间,房间不大,但是一应俱全。窗外是绿油油的草地、伞一样的绿树与盛开着的玫瑰花。推开窗子,花香就会随风阵阵飘来。看到前后院的大片花草与树木,父亲高兴了好一阵子。小可对父亲说:爸,您从今后就好好地在这里享受生活吧,这么多年您也辛苦。我妈不在了,您就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说到这些,小可和父亲都有些感伤。母亲在小可毕业的前一年突发脑溢血,走了。父母对晚年生活的打算,也随着母亲的离去成了云烟。远在南半球的小可,经常在半夜醒来想起孤单的父亲,总是泪满枕巾,辗转难眠。因此,她才千方百计地说服了父亲。

可是,高兴了没多长时间,小可发现父亲总是闷闷不乐,话也越来越少。小可问父亲:爸,您是不是不舒服啊?父亲总是摇摇头说:没,没事。

小可每天下班回来,总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或是门前的台阶上,或是草地上,眼睛看着一处,呆呆发愣。等她走过去,父亲总是一愣的样子说:下班啦!

爸,您有什么心事吗?

小可担心地问。

没有,你看这蓝天白云,多好看啊。你看这么大的院子,全是树和草坪,真是浪费了。

父亲的话有些答非所问。

有一天下班回来,小可惊讶地发现,父亲正拿着一把铁锹在院子里挖啊挖。她下了车走上前去,看到父亲已经将一大片草地挖平,旁边堆着一大堆草皮与泥土。被父亲挖过的地方,是一片土地,土也变得很平整光亮。父亲显然是忙活了有一阵子了,他脸上的汗水横七竖八地滴落着。但是父亲却显得异常兴奋,他甚至没有看到小可站在面前。

小可不知所措,这片草地是去年丈夫种上的,是上好的草籽,长出来的草坪干净、清亮,是那种容易打理的草坪,深得丈夫与自己的喜爱。可是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把草坪给挖平了。

正在这时,丈夫也下班回来了,看到这情景,也是一愣,走过来问:爸,您挖草坪干嘛啊?

父亲这才抬头,看到他们,停下来很认真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看,你们家这么大的院子,种这么多草干嘛?多浪费土地啊,于是我就想着把这片开发出来,种上一些大葱、土豆、西红柿、豆角,每样都种一些就够我们吃的了。超市里的西红柿多贵啊,一斤西红柿要二十块钱,哎呦,这跟抢劫一样……

父亲说得很有兴致,这是父亲到澳洲后,小可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满足,如此心甘情愿的满足。仿佛父亲已经看到了在这一片小小的土地上长出的各种蔬菜一样,充满着期待。

可是小可明显看到丈夫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悦,他说:这里还是种草坪比较好,干净整齐!

小可使劲地给丈夫使眼色。

父亲愣了一下,说:哦。

然后,父亲放下了铁锹,前后左右地看了一圈说:是啊,是啊,我是应该提前跟你们商量一下的,你看,这可咋办好呢?这可咋办好呢?

父亲有些局促不安。

小可说:爸,我看这里种菜挺好的,您做得对。

说完她转头,看着丈夫,使劲地给他使眼色。

父亲看着小可,脸上满是愧疚的神情,他说:爸给你们找麻烦了。这草挖了还能长出来吧?

父亲说着,开始一片一片地拿起那一堆草坪,在地上比划着。小可看到夕阳照在父亲那双沾满了泥土与草屑的手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小可的心一沉,她想起父亲就是靠着这双手,送她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父亲牵着她的手上学、放学;父亲又一次次地牵着她的手,将她送上汽车、火车、送上飞机。她的内心五味杂陈,她拉住父亲的手说:爸,您就把这里种上菜吧。刚才您一说,我就想起了小时候您种的那些西红柿,一咬满口甜丝丝的汁水,那个味道回味无穷。

小可说完,眼泪却滴滴叭叭地落下来,落在衣服上,落在脚下的草地上。

此时,丈夫走到父亲面前说:爸,您看我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会过日子啊,经过您刚才这样一说,我也觉得种菜比草坪好。赶明我带您去买一些种子,您想种什么咱就种什么!从今往后,这里就是咱们家的菜篮子,全靠您了。不过,爸,这回您可要辛苦了!

父亲看着女儿女婿,一边“哎哎”地应着,一边泪流满面地握住了女儿女婿的手。夕阳照在父亲古铜色的脸上,照在父亲沾满泥土的手上,闪出一片金黄的光。

 

 

日落黄昏

 

     当碧橙第六次接到父亲要钱的信息时,她有点坐不住了。父亲素来爱好单一,又勤俭得近乎抠门。小姨曾经多次冷嘲热讽父亲说:把一分钱看成锅盖那么大。但是,父亲以前从来没有跟自己开过口。这是父亲第一次在一个月之内要了6次钱,每次2000元。碧橙虽非大富大贵,但这些钱也并不影响她的生活,想必也许是父亲有了难处。

周日的晚上,碧橙与往常一样跟父亲说了几句话,父亲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发过一句话:女儿,再给爸2000块钱好吗?

碧橙问:爸爸,您要钱干嘛用啊?是不是我妈的身体……

过了好久,父亲才发过几个词:急用!与你妈妈无关,你就说给不给?

父亲的语气很生硬。

碧橙突然想起,前天表妹跟自己视频时说:你们家新请的护工是个30多岁的小寡妇,姑父对她可好了。表妹的口气听起来很不是味。碧橙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视频聊天被突然进来的电话打断了。电话是生意伙伴打来的,一谈就是一个多小时。后来因为忙,她就把这件事儿忘记了。

母亲已经瘫痪在床3年,一直由父亲照顾。最初碧橙还觉得父亲能做到这一点,有点不可思议。在她的印象中,父母的关系并不像别的夫妻那样亲近,甚至她在彼此的身上连爱都看不到。记忆中,父亲一起床就急匆匆地收拾好,说一声“走了”就到学校上班。父亲做了40年的小学老师,直至退休。而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她如同一个旋转的陀螺,从睁开眼睛开始,一天当中都在不停地劳作。父亲与母亲经常一言不合就硝烟弥漫。母亲的口头禅就是:这个老不死的,老顽固,冷血动物。父亲每次都狠狠地瞪着母亲,然后甩下一句:无知、泼妇,拂袖而去。因此当母亲因意外,余生只能在床上度过时,碧橙的心里不知有多么难过。当父亲主动担负起照顾母亲的责任后,并且拉着母亲的手不住地安慰母亲时,她在感动的同时也觉得不真实。

碧橙离得远,除了经济上基本帮不上什么忙。可是眼看着父亲在母亲病倒之后,身体越来越瘦弱,她既心疼又感愧疚。春节期间,她与丈夫一起说服了父亲请护工。这样,父亲可以拾起他在楼下跟马伯伯下围棋的爱好。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自从有了护工,自己轻松不少了,解放了不少。

碧橙虽然心里很乱,还是赶快给父亲转了2000块钱。但是转完之后,她的心却愈加不踏实。请护工的费用都是她来负责的。父亲的工资虽然不高,但足够父母二人的生活。那么父亲跟她要钱的用处,成了她心里的谜团。还没有等她解开这个谜团,表妹的信息再次令她的心里充满了不安。

姐姐,你赶快回家一趟吧!回来晚就麻烦了!

表妹留下这句话,就再也不回她的信息。于是,碧橙简单交代好公司的事物后,开车从省城往家里赶。

经过5个小时的奔波,赶到家时,夕阳刚好纷纷扬扬地到落在小区的角落里。

碧橙回来了?

一出电梯门,看到邻居路阿姨,有些怪里怪气地问。碧橙点点头,就直奔自己的家门。她似乎感觉到路阿姨在背后射来的复杂目光。开了门,听到厨房里油烟机的轰鸣声,父亲正在炒菜,碧橙刚要说话,却看到水池边洗菜的年轻女人。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悄然向母亲的卧房走去。

见到她,母亲似乎并没有往日的兴奋与亲热,只是淡淡地笑了下。碧橙坐在母亲的身边,眼前闪现出母亲从前旋转的身影,内心一阵悲凉。母亲说:你工作那么忙,跑回来干嘛?那么远都听到风言风语了吗?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这个没用的东西,什么也帮不上忙,却处处要拖累你们,就连死都要人帮忙了……

碧橙惊讶地看着母亲。

此时,父亲与年轻的护工已站在门口。父亲看到她,似乎也并不觉得意外,叹了口气走过来坐到母亲的床前。

护工也走进来,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和自己,然后又对父亲说:叔,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您老瞒着也不是事儿啊。

碧橙惊讶地瞪眼睛看着她。

护工并没有停下来,说:我们村那个小学是几十年的危房了,可是一直没有钱修缮,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孩子们在里边上课很受罪。夏天的一场大雨,房子塌掉了,当时教室里还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两个被压在里边受了重伤,其中一个就是我儿子,头受重伤,两条都骨折了,现在还打着石膏。我丈夫在孩子两岁的时候就死了。为给孩子治病,我不得不把孩子托付给我妈。

她的眼泪已经毫无掩饰地落下来,她擦了一把说:我来你们家做工后,叔了解到我们的困境,为了帮助我们修学校和给孩子治病,叔到处筹钱,受到了多少流言蜚语。都是为了帮我们,你们不要怪叔,他是好人啊。

碧橙听完,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母亲满脸泪痕地冲父亲喊:你这个死老头,你不会跟我说一声啊你?我还以为你嫌我拖累不要我了呢!话还没有说完,父亲就抓住母亲的手,泪滴滴叭叭地落到母亲的手上,哽咽着说:你胡说啥呢!我当了一辈子老师,最看不得孩子受苦!现在虽然黄土埋到脖颈了,可我还是想做点事儿,可惜我没本事啊……

碧橙眼窝一热,依偎到父母的身边看着护工问:“盖学校需要多少钱?”

 

 

玉凤凰

 

彼得决定去看望卢卡斯时,是一个晚春的下午,窗前的花正在随风飘香。这将是母亲去世3年之后与卢卡斯的第一次相见,他忐忑不安。

彼得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德国人。据说,父母亲当年是在船上认识的。二战刚刚结束不久,世界经济一片萧条。卢卡斯的父亲是犹太人,被杀害了。母亲艾莉娜带着6岁的卢卡斯死里逃生才保住了命。他们东奔西跑,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后来在朋友的帮助下,母亲才带着6岁的卢卡斯坐上了从德国开往澳大利亚的船,去寻求一条生路。

船上的人来自世界各地,在漫漫的大海航行中,卢卡斯生病了,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程度。艾莉娜每日抱着儿子,眼见他消瘦、枯萎却丝毫没有办法。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穿长衫的中国青年看到了生病的卢卡斯,在经过艾莉娜同意之后,他居然用一根长长的银针,扎进他的头部而醒过来了。那个中国青年叫邢林。

于是,26岁的艾莉娜对中国青年邢林由最初的感激到爱慕,在到达澳洲以后,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

邢林就是彼得的父亲,一个出色的中医。彼得出生的时候,卢卡斯已经8岁了,他长着一头棕色卷发,蓝色的眼睛,是个英俊的男孩,但是他沉默寡言,经常一周也听不到他说一个字。彼得的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卢卡斯一个人蹲在后院的草地上,有时候对着一棵树,有时候对着树枝上上下跳跃的小鸟。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特别的光芒,他时常那样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母亲艾莉娜总是望着卢卡斯的背影流泪说:这孩子,是想爸爸了。父亲总是默默地拍拍母亲的肩说:放心吧,卢卡斯会慢慢快乐起来的,我们需要耐心,他需要时间。

父亲是个善良的人,对待卢卡斯视如己出。尽管如此,彼得却感受不到卢卡斯的感激。卢卡斯如同是一个无法感知温度的孩子,在周围人都围着他、保护着他,尽力给他温暖的时候,他毫无感知。

也许因为卢卡斯的性格,彼得一直没能跟他近起来。12岁那年,卢卡斯已经14岁,他们都需要校服。而父母的钱只能买一套校服,结果父亲居然只给卢卡斯买了新校服,让彼得穿卢卡斯穿过的校服。卢卡斯的校服上有好几个小洞,尽管经过母亲的精心缝补,穿在身上还是感觉到不舒服。因此,彼得看到卢卡斯穿着崭新而明亮的校服,在他眼前走来走去的时候,他都想一拳打在他脸上,最好打得他鼻青脸肿,打得他趴地找牙。

彼得觉得父母什么都先想着卢卡斯,好像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一样,父母对卢卡斯越好,他就越恨卢卡斯。彼得跟卢卡斯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18岁以后,卢卡斯按照西方人的习惯,一个人搬出了家。从此,卢卡斯在这个家里生活过的痕迹渐渐地被彼得抹掉了。他不喜欢看卢卡斯,因为每次看到他,都感觉如大山压下来,令他窒息。看到他,父母的眼神都会露出一丝痛苦,尤其是母亲,经常暗自落泪说:可怜的卢卡斯,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彼得不喜欢看父母难过,他也试图帮助卢卡斯,让他快乐阳光起来,可是都失败了。他们最终发展到了不相往来的地步。今天,若不是为了找回自己的祖传玉凤凰,彼得依然不想见他。

父亲在世时曾经多次将玉凤凰拿给彼得看。彼得对此印象深刻,父亲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玉凤凰,生怕摔着。父亲的脸上呈现出庄重而神圣的神情。玉凤凰色泽翠绿,在光线下一照,通透、晶莹。上边刻着一只凤凰,看起来活灵活现,连眼睛的灵动与翅膀的纹理都如同要飞起来一般,形象得令人不敢相信。父亲生前一直将此物戴在身上,视若珍宝。父亲说过,这是他们家的祖传之物,将来要带着这物件回国认祖归宗的。可是父亲命短,还在80代就去世了。父亲去世以后,玉凤凰本该传给自己的,可不知为什么,母亲却将玉凤凰给了卢卡斯

为此,彼得耿耿于怀。他想起父亲对自己回国要认祖归宗的期待,可是没有玉凤凰,他又怎么能回去呢?思来想去,他只有找卢卡斯要回玉凤凰。

卢卡斯很快就前来开了门,仔细地看了看他,沉默几秒钟才发出一句话:请进吧。彼得跟着卢卡斯走进房子,他看到卢卡斯的背影有点驼,头发居然脱落得稀疏花白了。他头脑里开始闪现出卢卡斯幼年时坐在树下孤单的身影,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卢卡斯给他冲了一杯咖啡,然后才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兄弟相互看着沉默了一会儿,卢卡斯就起身到房间里去了。过一会儿,他步履有点摇摇晃晃,手里多了一个首饰盒。他小心翼翼地将首饰盒推到彼得的身边说:这是你的玉凤凰。

彼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一直担心,该如何开口要回玉凤凰,居然没有想到卢卡斯竟然主动交了出来。

卢卡斯说:母亲临终前把这个给了我,让我替你保管,说这个对你非常重要。她其实是希望我们能像真正的兄弟那样相处,她说有了玉凤凰,你才会来找我,我们才有和解的机会。其实,我等你很久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周末一起去看看父母,然后我陪你一起去中国寻找亲人。

彼得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捧着玉凤凰,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原载《陶山》2019年第3期总第27期)

 

作者简介:王若冰,原名王馥莉,澳大利亚华人作家协会理事,《澳华文学》总编辑。出版有长篇小说《跳蚤女人》《祈祷一季的爱情》散文集《我们家族的女人》《纯情倾诉》《对面的少年》等书。有散文、小说等作品入选各种选集,作品时见于海内外报刊,累计发表作品300万字余,现旅居澳洲墨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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