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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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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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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芳:乡土小小说三题

乡土小小说三题

 

李桂芳

 

石磨

耐不住儿女的软缠硬磨,三婶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低低地叹一声说:“唉,去吧,跟你们进城去。”

女儿兴奋得一蹦三尺高,拥着母亲来了一个西洋式的飞吻。三婶的泪,却在女儿的欢呼雀跃里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她赶紧背转身,又回到小磨房。抚着那熟悉的石磨,三婶的思绪就像磨道里的豆浆,静静地流淌开来……

三婶出嫁时家里穷,是一方新石磨伴着她走进了三叔低矮的草房。记得出嫁那天,没有唢呐,没有红彤彤的嫁妆,就三叔一个人,背着一方小小的石磨,静静地陪着三婶走在那静寂而又崎岖的山道上。

俩人都不说话,只听到三叔粗重的喘息。好几次,三婶迟疑着要停下来,三叔抬头问:“咋了?累了就歇歇吧。”

三婶慌忙背过身,低声说:“我不累,瞧你累的,歇歇吧。”

“好嘞。”三叔将背兜放在歇气台上,长长地快乐地喘口气。

三婶听着,声音喑哑着:“都怪我家穷,没啥陪嫁的,你不怪我吧?”“怪啥呢?有你,我就啥也不缺了。”“瞧你说的。”三婶就红了脸,娇嗔地一甩手帕,然后四下里瞧瞧,确信没人,便飞快地给三叔擦了把汗。

三叔一激灵,迅速捉住了三婶的小手。三婶赶紧挣脱开来:“让人瞧见了,多不好。”那一段山路,三叔走得急促而又欢快,辛苦而又甜蜜,只因有了娇美的三婶。

其实三婶不只陪嫁给三叔一方石磨,还有一套在娘家练就的做豆腐的好手艺。

新婚第二天,三婶一早起来就为三叔磨豆浆,做豆腐。三叔美美地一觉醒来,看到娇喘微微的三婶忙碌的身影,忙着抢过磨把手,亲自“轰轰”地磨起来,还边磨边约法三章:“以后呀,一是豆浆要我亲自磨;二是豆腐要你亲自做;三是豆腐要我们一起卖。你说好不好?”三婶听着,就轻轻笑了说:“都听你的。”

“妈,你在磨房干啥呢?发呆呢?”女儿大呼小叫地将三婶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三婶叹口气,幽幽地说:“你爹要知道我丢了这一切就走,他会不高兴的。”“啥呀?爹可希望你过好呢。你跟我们进城,是享福去呢。”“享福?”三婶喃喃着。眼前不由闪过和三叔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

那时,三叔真的严格遵守“约法”。磨豆浆时,不论多早多晚,不管多苦多累,他总坚持一个人磨,只让三婶在旁边喂黄豆。有时三婶要搭手,三叔就佯装嗔怒:“去,你个不听话的女人,劲大就犁田去!”说完咧嘴一笑,又将石磨推得风快。“你慢点儿,倔牛。”三婶也嗔怪着,却只拿手巾给三叔扇风驱热。

有时,三婶看着白花花的豆浆,就笑着说:“他爹,等把这茬豆腐卖了,我们就能盖新房了。”“嗯,只是苦了你了。”三叔看着三婶,三婶却说:“有你在,我不苦,就像这两扇石磨。只要我们顺着一条心,好日子在后头呢。”俩人就在隆隆的磨声里幸福地笑了。

做豆腐了,三叔像个听话的孩子,三婶指挥他干啥,他就干啥。添柴,加酸水,过滤,扎包,三叔忙成一个飞旋的陀螺。豆腐做好了,三叔在三婶的“命令”下先美美地尝上一口,然后露出白白的大牙说:“香着呢。”

卖豆腐时,三婶可全得听三叔的:豆腐挑子他挑,三婶只提个装钱的小布包跟着就是了。越沟过坎的时候,三婶轻轻一跃先过去,然后回头牵着三叔的手,使劲一拽,三叔跨过去就刚凑到三婶旁边。三婶趁机轻轻给他抹把汗,三叔却趁四下没人,迅速在三婶脸上啄一下。三婶就红着脸说:“老老了,也不害臊!

就这样,走过弯弯山道,走过漫漫河滩,走过炎炎夏日,走过冷冷严冬,三叔三婶不知不觉就从青丝走到了白发。

每每听到村里老人领着小孩在喊:“瞧,卖豆腐的老两口儿又来了。”三叔就张开豁了牙的大嘴笑:“老婆子,瞧,我们的豆腐养了几代人呢。”三婶也乐呵呵地,笑得皱纹都开了花。

“妈,还发呆呢,走吧。”女儿拽着呆立的三婶。“孩子,妈想提个要求,我们把这石磨也带到城里吧。”三婶吞吞吐吐地说。

“啥,带石磨?城里哪还用这个?有豆浆机呢。”三婶听了,心里就酸酸涩涩地。是啊,孩子们怎能理解她的心思呢?就像此时,女儿拽住了三婶的手臂,却没拽住她飘飞的思绪……

凭着俩人的韧劲儿,三叔三婶硬是将穷日子推成了富日子,将三个儿女全都推进了大学,在城里安了家。前些年,儿女让他们进城享福,三叔偏不去,说我跟你妈靠这方石磨能养活呢。石磨依旧,三叔依旧卖劲儿地做豆腐。

那天早上,三叔又早早地起来磨豆浆。三婶说:“多睡会儿吧,大冷天的。”“你睡吧,我习惯了。”一会儿,门外传来隆隆的石磨声,像一支动听的催眠曲,又把三婶送进了梦乡。可三婶醒来时,却静寂无声。她披着衣服来到磨房,一下子呆住了:三叔已静静地倒在磨房里,白白的豆浆正缓缓地流淌。

三婶的记忆,就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干冷的冬日的早上,永远,永远……

拗不过儿女的三婶,只得进城了。那天临上车时,三婶突然挣脱女儿的手,说:“我得回去给你二婶说句话。”

在二婶的院子里,三婶拉着她的手,塞过一百元钱,哽咽着说:“他婶子,我家那石磨,你得帮我看着,说不定我还回来……”二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三婶已抹着眼泪,跌跌撞撞地上了车,留下二婶在嘀咕:“咋就舍不下这一方石磨呢?”

此时,坐在车上的三婶,耳边响着的不是隆隆的车声,而是那熟悉而亲切的石磨声,声声清晰如昨……

 

 

三杏

麦苗抽茎拨节的时候,三杏男人二牛就要和村里人出去打工挣钱了。

那些日子,三杏心里像吞了青杏,酸酸涩涩的,说真话,她舍不得男人走。二牛在村里是个干活的好手,家里家外的事儿什么都会,惹得村里的女人们都说三杏上辈子修的好福气,找了个好男人。三杏便咧嘴笑,心里跟喝了蜂蜜似的。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邻居麦花过来了。三杏以为她是给二牛送行呢,二牛平日里可没少帮她。麦花的男人前年打工出了事死了,剩下麦花带着读小学的儿子,孤儿寡母挺不容易。三杏看在眼里,麦花家一有啥难事儿,便赶紧支二牛去帮衬。

麦花坐了半晌,却支吾着说:“三杏姐,我想跟二牛哥他们出门打工去,你看这麦子长在地里没人管,石头读书也没人照看,你能不能……”

“你嫂子是好心人,让她帮你照看就是了,放心吧。”二牛接过话茬说,然后看一眼三杏,“你说是不?”

三杏正寻思着呢,听二牛这么一说,便笑着说:“去吧,我地里麦子长啥样,你地里就啥样,石头跟我胖墩一块儿上学,没啥,你放心去吧。”

听完这话,麦花的泪水就滚出来:“三杏姐,我咋报答你呢?”

“咱姐妹俩,说啥见外的话嘛。”三杏说着,上前替麦花轻轻地抹去泪水。

二牛和麦花走了,三杏肩上的担子一下子沉了。白天忙得脚不沾地,晚上还得在灯下查看俩孩子的作业,听他们齐声给她背课文。虽然有些是她听不懂的,可还得听,老师说了要家长每晚都督促呢。

听着俩孩子清脆的像牧笛般的声音,三杏觉得一天的疲劳全都消失了。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等孩子叫醒来,她就不好意思地笑笑,搂过俩孩子各亲一口:“乖,睡觉去!”等孩子睡了,她还在灯下洗浆补的,有时也自言自语:“这俩崽子,比牛犊子还费事呢。”

天才蒙蒙亮,她就起床了。收拾院子,打猪料,割牛草,到田地里走走,看看庄稼长啥样。

每次,她都特别留心麦花家的田地,生怕看粗心了有个闪失。一次,她在麦花的田地边转悠的时候,邻居李大爷就捋着胡须笑着对她说:“三杏,你真是个负责的娃呢,那麦花要有啥对不住你的,她可该千刀万剐。”

三杏就笑了说:“李大爷,你说啥呢,麦花前些日子还给我买了一身衣裳寄回来了,她心眼儿好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李大爷捋着胡须走远了。三杏就疑惑地寻思:李大爷像话里有话呢。

三杏的怀疑没几天就得到了证。那天,三杏正给麦花家喂猪,桂花路过,就在院子里朝三杏喊:“三杏,出来歇会儿吧,你还帮啥呢,人家都快把你卖了。”桂花把三杏拉到院子里,附在她耳边嘀咕了一阵,三杏的脸色就渐渐难看起来,像快要落雨的六月天。

听桂花嘀咕完了,三杏就拍拍身上的泥土,脸色却像雨后的天慢慢晴朗起来:“别乱说,桂花嫂子,麦花不是那样的人,咱可不能说风就是雨的。”说完,一阵风似走了,留下桂花戳在原地不停地叹气。

那天晚上,三杏没吃饭,蒙着被子哭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三杏对石头说:“去,拿支笔来,咱给你妈写封信。”

石头铺开信纸,三杏就说:“写吧,说你们家的猪肥了,我准备帮着卖了,把钱给存着。另外再喂一头小猪崽,等你妈过年回来吃。麦子丰收了,都晒干了装着呢。原说不给你们家种稻子,现在我要帮忙种上,说我能忙得过来,让你妈放心。另外,给你妈说说吧,三杏姨对你咋样?”石头就在信纸上写了一句:三杏姨对我跟胖墩一样好,妈妈你放心吧。

三杏看了,泪就涌出来。石头走上前,用袖子替她擦去泪水问:“姨,你咋啦?”三杏就含泪笑了说:“姨高兴,姨没辜负你妈的嘱托,看你长胖了。”石头就偎进她怀里,拿脸蹭她。三杏的泪流得更欢了。

过年的时候,原打算和其他人一样不回家的麦花,竟然一个人回来了。

那天,三杏把俩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早早地站在村口迎她。见到憔悴的三杏,再看看长得跟牛犊子一样壮实的石头,麦花哇地一声就哭了。

那天晚上,吃完三杏煮的香喷喷的八粥,把孩子伺候睡熟了,麦花就咚地一跪在了三杏跟前:“三杏姐,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啊。你别怪二牛哥,都怪我,是我起了坏心肠。三杏姐,你打我,打我呀!”

麦花将三杏粗糙的手拽到自己脸上。三杏却顺势一把搂起了麦花,拥紧了她。泪水像春天山野解冻的小溪,哗哗地在三杏脸上流淌,流了麦花一肩一身。麦花就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半晌,三杏轻轻推开麦花,平静地擦干眼泪说:“妹子,你也不容易,事情都过去了,就当啥也没发生过。”

那个春节,两个女人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开春的时候,麦花托了媒人找了个光棍男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清明

桂花喂完牛羊,饲弄好鸡鸭,天色已经很晚了,可水生还没回来。

望望远处的墓地,已升起的缕缕青烟,袅袅绕绕地弥漫着,像桂花此时的愁绪,难以排遣。

是啊,又是一年清明了,春生在那边过得还好吗?桂花想着,便迅速地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大叠纸钱装进篮子里,挎上篮子,朝墓地走去。很久没跟春生聊过了,日子忙忙碌碌的,就像那迎风飘飞的风筝,想停都停不下来。

春生的坟地,远远地坐落在僻静的山湾里。那里有桂花的一块田地,每每独自劳作的时候,桂花就柔柔地跟春生说着话,说一些家里的事儿,还有水生和孩子的事儿。有好几天没去那片田地了,桂花就盘算着这个清明夜跟春生多聊会儿呢。她不由紧走几步,她真的不忍心让春生今夜等得太久。

就在靠近坟地的时候,桂花猛然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那么耳熟,她不由一惊:莫非……

她悄悄隐到了一棵树后。

静静地细听,那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春生哥,我真的对不起你……你走的时候,那么信任地把桂花交给我,可我太无能了。”是水生的声音,桂花屏息静气,紧张谛听着。

“两年过去了,桂花的病还没彻底治好。唉,都是我无能啊。原打算今年带桂花去北京做最后一次手术的,可去年打工不景气,才挣了五千块,给冬儿买了药,就不能带桂花去治病了。唉,有什么办法呢?冬儿都八岁了,如果不及时治好他的腿,长大了跟我一样成了瘸子,他会自卑的。你记得的,我小时候就因为腿瘸,老受人欺负,多亏你保护我。”

桂花听着,泪水就一串串地滚落。朦胧泪眼里,往事一幕幕地生动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水生刚刚走进这个家不久,桂花心脏病又犯了。顶风冒雨,翻山越岭,水生跑了十多里山路才请来医生。桂花病好了,水生却发起了高烧,是那夜走得急忘带雨具淋病了。烧得满嘴起泡的水生,却强撑着驾着牛往秧田里蓄水,累得昏倒在了水田里……就在那天,桂花在心里暗暗地发誓,就是死,也要给水生养个孩子。

水生刚痊愈,冬儿又病了,发高烧,还咳得死去活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水生就一宿一宿地抱着他,给他喂药,给他讲故事。以前,桂花再怎么教,冬儿都不肯叫水生爸爸。可那次病好后,冬儿竟然主动地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水生乐得眼泪都出来了。连曾经对水生还抱着成见的冬儿爷爷,都在背地里对人说,水生甚至比他的亲儿子还疼他呢。

可桂花清楚,自从走进这个上有老下有小,残弱多病的家,水生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苦。桂花常常听到他半夜三更地偷偷地叹气,自言自语地盘算家里的经济来源,盘算着一家老小的生计。桂花便悄悄地咬着被角流泪。

“春生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待他们母子俩。只要我还有最后一口气,就绝不会苦了他们。只是,只是桂花太倔了,老说要跟我生个孩子。你知道的,她那病,怎么能生孩子呢?医生说了,要是生孩子,说不定就会要了她的命,你说我能忍心吗?说真的,我们都是男人,怎么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呢?可目前冬儿那样子,要是有个小的,怎么能照顾好他呢?”

听着水生的诉说,桂花的泪水就肆意地流淌。她真想大声地哭出来,可又不忍心——他太苦了,就让他好好地和春生聊聊吧。不过值得安慰的是,她已经下定决心了,一定得给水生养个后代。

“春生哥,给你说说悄悄话吧。前几天,我去医院做了扎手术,我绝不会让桂花为我吃苦的,你就放心吧……”

“水生,你为啥要这样啊?”桂花从树影里跑出来,哭嚎着,扑向水生,拼命地撕扯着他,“水生,你真笨啊,你还是个男人吗?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刚刚去医院取了节育环,还差点弄成了大出血。我那么做,不就是想给你生个孩子吗?水生,你为什么,为什么呀?”

桂花哭着扑倒在春生的坟头:“春生,我们欠水生的,我今生今世怎么还得清啊?春生——”

水生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桂花,轻轻擦去她满脸的泪水:“桂花,你可别那么说,当初,我答应春生哥走进这个家,就已经想好了,你就是我的好老婆,冬儿就是我的好儿子。我们一家人好好过下去,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相信我吧!”

说完,水生和桂花一起,点燃了烧给春生的纸钱。那忽明忽暗的火苗,映照着他们静静伫立的身影,无比清晰……(刊发《陶山》2020年第1期·珠江号·总第29期   《陶山》主编:牛兰学 馆陶县作家协会主席、邯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冰心散文奖得主)

 

作者简介:李桂芳,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四川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校园文学委员会理事,广元市则天女子文学社副社长,《读者》签约作家,全国“十佳教师作家”,全国小小说十大新锐作家。出版《菊香的心事》等青春校园小说集、《神奇的手》等童话集和《在自卑的废墟上开花》等美文集12部。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百余万字,近百篇被《读者》《青年文摘》等转载,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全国教师文学专著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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