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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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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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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机杼声

好好的,耳畔突然响起“噌——咣——噌——咣”的织布声,莫非天冷了,娘担心穿鞋费的我没鞋穿,所以赶紧着飞梭织布?四下找娘,可眼前什么也没有,我在席梦思上一骨碌,这才意识到刚才是自己做了一个梦。想必是我想娘,娘也正想我了。

屈指一算,娘已经走了九年时光。九年来,只要想起娘,我就会打开箱子,拿出娘织的花粗布。那是娘走后不久,爹给我们哥五个分娘的遗物所得。这匹花粗布有一丈长,一尺三寸宽,其中一头还有剩余线头编成的花穗子。花粗布上有红、黄、蓝、紫等八种颜色组成的各种图案,煞是耐看。

娘的花粗布是用当年四家人凑钱买来的织布机织的。在爹和娘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一周年时,我见到了这台织布机。除了坐凳丢了和一些绳条腐烂外,织布机还算完整,只是猛觉得它娇小、瘦弱了许多。这是四弟听我吩咐,从东臣家露天的东屋壳廊里搬过来,专门放在爹娘住过的堂屋里的。看到有些沧桑、疲惫、寂寞、无奈的织布机,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听堂哥印成说,这架织布机是六爷置办的,有上百年的历史。我也隐约记得娘和爹商量说,我们家人多,自家又买不起,和人合伙要一架织布机吧。于是七十年代初,我们家、小民家、东臣家、培元家,每家拿十块钱,凑了四十块钱,我娘从伯母手里买了这架织布机。从此至九十年代初,长达二十年的时间内,织布机就在四家人中接力运转 。后来,因为长时间不用,大家就几乎把它遗忘啦。那时,我们哥五个穿鞋都比较费,新鞋穿在脚上不长时间,不是鞋帮烂露出脚趾头,就是脚后跟磨出一个大窟窿。奶奶会说:“你们是‘吃’鞋呀?”说我们是一帮子“吃货”。为使这个家有布可“吃”,娘就起早贪黑地忙碌着。

农村织布的时间大都选在田地盖上白白的、厚厚的“棉被”睡下之后。选择这样的时候,一是妇女们积攒一年下来的纺线足够织布用,二是织好布,可以在春节前给一家老小每人做上一套新衣裳、新鞋子和新铺盖。娘也如此。织布的工序真叫多,娘先要把纺出的线络好,再根据需要用不同的颜料染成五彩线,接着是浆线子,最后才能把线挂在织布机上。递综(是织布机上使经线交错着上下分开以便梭子通过的装置)的活是不能一个人干的,因为家里没有女孩子,我几岁就学会了递综。由于个子小,我要站着凳子、趴在线轴上递综。这是一项十分精细的活儿,每一根线都要在指定的空隙里穿过,然后再将线一根一根穿到杼缝里。娘坐在织布机的那头,拿着一个木片机刀,紧紧盯着机杼,把线头一根根钩过去。遇到织花布,就要一会儿换一把彩线。这样的递综,常常累得我腰酸手疼,而娘却一声不吭,一直微笑着忙活,脸庞像一朵牡丹花。经过道道不可或缺的工序,织布机就开始启动了。娘坐在织布机条凳上,两脚协调上下踏板,经线、纬线交替交织;两手交换投梭、接梭,木梭来往左右翻飞。在娘的飞纱走线里,手织布一线一线地增长,增长;我们哥五个也像拔节的高粱,“咔嚓咔嚓”成长着,成长着。

现在城乡夜晚灯火通亮,城里有的,乡下也都有。那时,乡下一到夜晚漆黑一片,寂静空旷,尤其是冬夜,夜幕沉沉。人们听到的大都是天籁和生活的自然声响。呼啸的风声,啊啊的雁声,滴滴答答的霰声,甚至屋檐下啪嗒啪嗒的落雪块声;再就是鸡鸣犬吠牛叫声,或者孩子哭、大人吵,偶有谁家关门的吱吱呀呀声。这些声音更加衬托着村庄的寂静。而在寂静的村庄里,尤其是夜晚,最有节奏、最长久、最坚韧的声响,就是“噌——咣——噌——咣”的机杼声。它在最后一抹晚霞中逐渐响起,到漫天繁星时达到高峰。几家几户的机杼声此起彼伏,响响停停。“咔哒——咣当——咣噌——噌咣——”有时彻夜响起,一直融入晨起麻雀在枝头的争鸣。娘常常一夜坐在织布机前,在这“咣噌——噌咣——”的响声里,一匹布一匹布渐渐织成。母亲从太阳刚出地皮,到擦黑喂牛的时候,可以整整织出两丈布。

那时冬天屋子里冷得似冰窖,水缸里常常会冻冰凌,人们把手揣在衣袖里,还冻得直哆嗦,脚也像“被猫咬”一样生疼。娘似乎不冷,她手脚忙个不停,头顶上冒着腾腾的热气,再看娘的手,因为染线而长时间褪不掉颜色的五彩的手,因为染织,裂口像婴儿张开的嘴巴,露着肉,淌着血。我问娘手上的裂口疼不疼,娘竟然微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娘疼,我们常人手上扎根刺都疼,况且娘手上的裂口那么长。娘是不敢说疼,她上有婆婆、丈夫,下有五个儿子等着她来添衣御寒,她哪来的工夫说疼?

娘的胃不好,常常胃疼,但是,从没有影响过织布,有时织着织着就忘记了胃疼,额头上不再是热气,而是冰凉的汗滴,一滴一滴落在花布上。一大晌下来,腰疼得直不起来,还要为全家做饭。为了减轻娘的负担,我从6岁开始就会把娘蒸的窝窝头熥一熥,和个糊涂(玉米糊),做现成饭了。慢慢的学会了许多锅灶上的活,从而受益一生。

“咔哒——”“咣当——”“咣噌——”“噌咣——”不同的机杼声不仅仅是织布机的不同,还有使用人的心情不同,重要的是织出的布匹颜色也不同。均匀而有力的“咔哒——”织出的是单色布;张弛而有力的“咣噌——”“咣——噌——”织出的是花布。织花布需要不断更换梭子,不能拿错,否则,图案就会错乱。倘若织布机响声不均匀,且没力气,那么织出的布松紧不一,既难看又不经用。母亲织出的布总是好看、密实、平整、耐用。

这是娘告诉我的,也是我看娘织布总结出来的。我听娘说,她19岁嫁给我爹时,已经是个有九年织龄的“织女”了。是的,娘的确是“织女”转世,她用勤奋、善良、任劳任怨,为我们兄弟五人织来了锦绣前程和幸福人生,除了她人生的最后十年没织布,她那多达半个世纪的人生,就是在织布机前度过的。我无法计算母亲一生双手穿梭多少次,织出多少匹布。娘一整天一整天地在织布机前忙碌,前天才剪下一匹,今天又该剪第二、第三匹了。每当这时,娘就会哼起小时候学唱的儿歌。不多的日子里,箱子里就会积攒下十几匹布。娘偶尔翻动着箱子里的布,一匹一匹地摸摸、拍拍、嗅嗅、展展,露出幸福、温馨的笑容。娘常说,箱子里有余布,粮囤里有余粮,走路就从容平稳,过日子就有劲头。

布谷鸟叫声里,田地褪去“棉被”醒来。枣芽发,种棉花。爹、娘从棉花播种开始,锄地,打杈,拾花,纺线,织布……直到变成一件件新衣穿在我们身上迎接新年。娘知道这一过程的艰辛,她常常舍不得穿一件新衣。我们也愿意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穿老二穿,修修改改给老三。一丝一线来之不易,当思劳作之苦。 勤奋、节俭、善良、坚韧就这样播种在我们的心灵。我一直穿改过的旧衣裳,直到上高中一年级,才第一次非常不情愿地穿上洋布斜纹涤卡新褂子。后来的许多年,我一穿新衣裳就浑身不自在。

如今,水泥“森林”里,电动机器这头“怪兽”张牙舞爪,把纺车、织布机这些心灵手巧的“精灵”追赶得无处藏身。速度、激情、快餐吞噬着传统文明的灵魂……忽然有一天,飘来的乡愁收留了这些“针头线脑”。好在,新农村又传来机杼声,我的耳畔又响起了“噌——咣——噌——咣”的织布声,一声一声地撞击着我的耳鼓。(本文发表于《散文选刊》2015年第9期)

作者简介:牛兰学,笔名陶之垚垚,散文作家、社科专家、文化学者,研究生学历、高级政工师、中共党员。现任河北省邯郸市作协副主席、馆陶县人大常委会党组副书记、副主任兼《陶山》杂志总编辑、邯郸学院客座教授,2018年5月参加鲁迅文学院河北青年作家高研班学习。19863月开始发表作品,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散文风》《当代人》《燕赵都市报》《河北文学》《山东文学》、《葡萄园》(台湾)以及美国、新加坡、印度尼西亚、加拿大等国报刊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青春在线》《母亲的纺车》《听花开的声音》等数部,荣获第六届全国冰心散文奖、首届林非散文奖、10届河北省散文名作奖、河北散文30年金星创作奖等数十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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