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蝶。走向火焰是我一生的目标。我原是一个卵。父母交配完就把我种在一块长着水草的泥沼里。我就成了一粒种,和所有的兄弟姐妹一起,我在水中成长,后来,我成了虫。再后来蜕了壳,成了一只蝶。
后来我的翅膀硬了,我就要做翅膀硬的事。首先,我得要找到我的根——就像一粒种子要找到土地、一块云彩要找到大海一样。我非常想见我的父母。一些和我一样在泥沼中出生的昆虫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说我太温情太可笑。并说我们的父母把我们生下就丢在泥沼里,什么时候来看过我们来问过我们?我说你们无情。我告诉他们,我们虽是虫,但也是有情有义的。我们不能跟人学,人很多的时候翻脸无情,还虚伪歹毒什么的。我们要跟羊和乌鸦学,羊知跪乳,乌鸦知反哺,他们都是我们的榜样。好多昆虫面对我低下了头颅。我知道,他们心中柔软的地方开始了疼痛。
我就开始寻找父母,我跋山涉水,把翅膀飞得酸疼酸疼的,在许多好心朋友的帮助下,我终于见到我称之为父母的那对碟子。
当我见到父母时,他们都在忙着做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事。那天我刚飞到家,看到有好多的蝶子也都飞来了,我姑且称他们为我的兄弟姐妹。他们都飞绕在父母的身边。父母对我的到来没说什么,只是给我点了一个头。算是招呼,接着又忙她们的事了。她们的事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去邻居家祭奠一只扑火而焚的雄蝶。这是一只扑了几次都没有焚烧的蝶,因他扑向的都是隔着玻璃的灯泡。而这次,他扑向的是一个穷孩子的煤油灯。
穷孩子正在煤油灯下做作业,做得聚精会神。雄蝶趁穷孩子太用心的当口,一头扑向那盏灯火。先是翅膀着了,接着是腿脚,然后是身体。雄蝶地燃烧把穷孩子吓一跳。当穷孩子回过神时,他已从灯上掉下来,躺在穷孩子的作业旁。穷孩子的字干净漂亮,一看就是个大学生苗子。他想告诉给穷孩子:你不久会是一个大学生。可惜,他的话穷孩子听不懂。还有就是,他想说,已说不出了。
这是深夜,雄蝶的死去没用多久就被别的碟子看到。别的碟子把这消息告诉给雄蝶的家人。雄蝶一家人听雄蝶死在火焰上,高兴坏了。在蝶氏家族里,能死在火焰里是一个蝶子的福,是八辈子修来的。所以当那只我叫母亲的蝶子听说雄蝶在开追悼会就忙着祭奠,连我这个亲生的儿子都不愿多亲热一会。在她眼里,我的存在,还不如一只死在火焰里的雄蝶的祭奠重要。我不知这是我的福,还是我的疼。
在和父母一起的岁月里,我才知道,作为一个蝶子,如能死在火焰里那是一种荣耀,是生命的一种永生。所以千百年来,飞蛾前仆后继扑向火焰,其实那是他们生命的一种尊贵,一种升腾。就像人在不停追求光明一样,死了,就是英雄,就是烈士,就是永垂不朽。只是,如今的蝶想死在火焰里非常非常艰难,因为人们都用上电灯,还有,每家的门窗都用玻璃封闭了,对蝶子们来说,简直是铜墙铁壁啊!
父母亲一边不停地给我们制造着弟弟妹妹,一边不停给我灌输“能死在火焰上是一种幸福;是生命的最高升华”的理念。在和父母生活不长的时间里,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一个追求:在火焰里永生是我的毕生目标。
我每天除喂饱肚子外就是盼望着天黑。天黑了,才会有灯光。有灯光才会有实现我们生命的燃烧。如今人们生活条件好了,家家都购买了空调。门窗在夏日比冬天关地还严实。每天在窗外徘徊时都看到我的好多同类,他们把两只眼睛等绿,也没有等到进入屋子的机会。更可恨的是,很多人家都买了“枪手”之类的杀虫剂,好多的蝶子在伺机等待的时候被杀虫剂击倒了。他们没死在火焰上,而死在杀虫剂的香味中。这就成了一个碟子的羞。好比战士没死在战场上,而死在女人的肚皮上。耻辱啊!
我绝不做被杀虫剂的香味熏到的碟子。所以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要一看到那些个用双腿走路的人走向杀虫剂,我就赶快飞开。
后来我就急切盼望停电,只要停电,人们一点蜡烛,我就有死在火焰里的机会。还有,在不停地寻找中,我发现,农村停电的几率比城市多,有个五六倍吧。对于一个蝶来说,这就是命运。相对于人来说就是机遇。
我就进行了战略转移,从城市撤到乡村。游荡在乡村的天空里,飞舞在乡村的黑夜里。
在乡村,我来到一个叫闵凡利的窗下。我发现,他家里的灯比别的人家熄得晚。夏日一停电,这家伙就会打开窗口,就着蜡烛的光亮,光着膀子写一些他认为能感染人的狗屁文章,看他那正儿八经的样子,说不准一不留心就能获诺贝尔文学奖呢。其实在我看来,他的那些文章狗屁不是。可他很陶醉,每写完一段,就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读,老和尚念经一样,笑死我了。
(但说起来,对闵凡利这样的家伙来说,能有一个目标让他去奔,他以为是福呢!其实,活在人世的一些自以为是的人,那一个不像闵凡利一样?)
是盛夏最热的日子,每天我都早早来到闵凡利这家伙的窗前。我等待着停电。那段日子,我天天念好多遍阿弥驼佛。目的就是让电停了。一停电,闵凡利这家伙才会打开窗子,点起蜡烛。
俗语说心诚则灵。这天,还真停电了。我就见闵凡利这家伙骂了一句脏话,接着点起蜡烛,打开窗子。机不可失,时不待我,就在闵凡利开窗的瞬间,我飞进他的屋里。
蜡烛的火焰跳跃着,欢快地舒展着身姿。闵凡利看样写在兴头上,他用手刮了一把额头上花生粒子般的汗珠,丢在地上,然后又继续写他的那不值一文的“经典”。这家伙写得很忘我,时而咬咬笔杆,时而双手托腮,呆头呆脑可爱极了。我常反思自己,我本是一个愚蠢的家伙,为追求生命的永生,傻傻地飞舞,蠢蠢地寻找这盏烛火,现在看来,闵凡利这家伙比我还可笑。
烛火在热烈地奔放着,用燃烧显示着他的光亮,显示着他不可一世的生命价值。看到火焰,我说不出的激动,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成为蝶氏家族的一个永生的英雄,成为我父母眼中的荣耀和自豪!
我在心里暗咬一口气,义无反顾地朝烛火扑去。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么蓬勃的火焰一下子被我扑灭了。黑暗中,我发现,我只是腿脚受了一点伤,伤虽不大,但很疼,钻心地疼。我躺在桌上呻吟着,听到闵凡利这家伙嘴里吐出一串的脏话,当然,脏话是骂我的。接着蜡烛被点着了。光明充满了所有的黑暗……
闵凡利看到桌上的我。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一纸文字上。他的那些文字好硬,石头似的,咯地我全身发疼。闵凡利这家伙伸手把我提起来,狠狠向地上摔去……
就在闵凡利摔我的那一刹那,我猛地发现闵凡利这家伙很像我。我想告诉闵凡利:你也是尘世的一只蝶……
可惜,我永远说不出来了……
(原载全国联盟理事单位、全国地方知名期刊——《陶山》2021年6月9月第2期3期合刊·南湖号·总第34期35期.《陶山》2021年5月荣获全国文学报刊联盟文学内刊委员会理事单位并获颁证书)
作者简介:闵凡利,山东省滕州人。枣庄市文联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二级作家。山东省作协第三、五批签约作家。枣庄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先后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当代》《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选载中短篇三百余篇,散文二百余篇;曾获“泰山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省以上文学奖30余次。出版长篇小说《人民公仆》等。山东省首届齐鲁文化之星,枣庄市第十二批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