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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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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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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耳:女孩陈兰花

暑假快要过完时,父亲告诉德小,你不能继续上学了。父亲的话是一把沉睡了很久的老虎钳,醒了,闪着寒光,夹在德小的耳朵里,耳朵就疼。钳在德小的脚上,脚就痛。碰哪儿哪儿就来了脾气。德小一脚把洗澡的木盆踢了个底朝天,大声喊道,我就要上,我就要上。父亲顺手就抽了德小一个耳光,非常干净,干净得像空气,像阳光。在干净的力气里,父亲的手又丑又脏:宽、厚、黑、短。德小的脸上就有了力气的写真,那是父亲的手工写真。德小满腔热情的火就被点燃了,烧了起来,很浓,很烈。从心里浮了上来,像一条鲫鱼从水里浮了上来,还吐了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泡。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很快就旋成一团,五去二进一,散开了又聚拢,就成了一团难以完成的圈套,套住了德小的脸,脸就鼓了起来,涌了上来,和委屈一样长,和委屈一样重。父亲的声音是个不识时务的刽子手:村子里哪个不是只读完小学的,你要读初中,去喊学校的老师来啊,来买下我这几根老骨头啊。

德小恨起了父亲,这个虚张声势的老头儿;德小恨起了客里山,这个贫穷落后的山旮旯;德小恨起了这个夏天的阳光,它们自以为是地照耀在他的脸上,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形容这个夏天。客里山的阳光落满德小的家乡,欢天喜地爬到他家门口的梧桐树上。这个夏天,他才十二岁,刚念完小学,德小渴望读上初中,可是……他觉得父亲是个实足的无赖,是生活的叛徒。德小咬牙切齿地看着父亲,父亲看上去一点脾气也没有,还很神气的样子说道:不读书有什么关系,你以后跟我学种地,或者去收破烂,还会饿死你吗?德小很生气地反驳了一句,我不干。

你不干就不要在家里吃老本,你滚出去。父亲总是爱这样伤脑筋地瓮声瓮气,他口是心非的声调听起来像鸡飞了,狗跳了。

德小就想起了一个人来——陈小强。

德小上四年级时在一本少儿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陈小强看到他的地址后,就给德小写了信。在信里他们漫无边际地谈了很多。德小生日的时候,陈小强还寄了几十块钱过来,说是他的压岁钱,叫德小收下,去买自己喜欢的书。陈小强还在信里说,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我会尽力帮你的。并且说以后两人就做最好的朋友,像亲兄弟一样,假期德小还可以去广西找他玩。当父亲的话让德小觉得无比伤心时,他就想到了陈小强。

陈小强曾经在信里对他说过:如果家里实在困难,就来我家上学吧。想到这里,德小心头一暖:如果找到陈小强,也许还能读书。

好,你给我钱,我马上就离开这个家。德小出乎意料的强硬让父亲打了一个寒噤,有点不知所措。

回过神来,他说,哎哟,果真长翅膀了,想飞了。一分钱你也别妄想了,你有能耐就滚出去试试!

心里憋着一股气,德小决定去寻找陈小强。

陈小强:广西武宣县二塘镇新街路49号。

父亲和母亲还沉浸在客里山抒情的呼吸里时,德小已经背着他那个黄书包出发了。这个旧得发病的黄书包,是父亲串村走巷的功劳,是他以过分成熟的男高音换来的。父亲在这种美声里通常扮演了民间走唱者,他唱的不是艺术,是低俗的生活。用客里山多嘴女人毫不客气的话说,这老头也怪可怜的,这么老了还要到处收废品收鹅毛鸭毛鸡毛烂铜烂铁烂胶鞋等等。他走一路喊一程,收鹅毛鸭毛鸡毛咯!烂铜烂铁烂胶鞋咯!满世界都是他的叫嚷声,还有与他合奏的狗急跳墙声,鸡飞蛋打声,又硬又糙,又软又细,此起彼伏,洋溢出一种男性退化后期的雄性功能气魄。

就是在这种难能可贵的气氛里,父亲拾获到了这个即将被主人遗弃的黄书包。他用他长满厚厚的茧子的手递给德小,哪,你的新书包。即将遗弃的黄书包又回到了生活当中,和德小的生活有了冥顽不化的关系,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关系,比命运要远,比生活要近。这是一种理想的关系吗?这样的问题铺开来想,是复杂的,却有了莫名其妙的伤感,伤感里还有一点点甜味。

书包里装了陈小强写给德小的信和他寄来的照片。还有德小从父亲口袋里偷来的三十一块钱,用劣质的塑料袋装了满满的一小袋落花生。德小无比惬意地把嘴合成一个O字型,然后又通过无比惬意的风把O字型吹远,就有了好听的口哨从O字型里飘出来:呼 呼呼 呼呼呼呼。家里的母鸡总在这个时候和德小的音乐激情满怀,把脖子拉得很直,然后就前赴后继地清晰起来:搞搞搞家搞!搞搞搞家搞!这只母鸡好像对德小非常不满,用疑问的眼光拉直脖子看着德小。德小狠狠地盯了鸡一眼,鸡敏感地退了一步,刚要叫。德小就顺势给了它一脚。鸡马上展开它的翅膀,连跳带飞地逃奔而去。却不忘了用它的嗓子一再重复地告诉它的伙伴和主人:搞搞搞家搞!搞搞搞家搞!仿佛在说有人在家里败家搞场哩。

天大亮时,德小已经到了镇上的车站,镇上没有到衡阳的班车。德小就坐车到了县城,到了县城才坐上去衡阳的班车。可是德小没有买票,身上的钱不够了,德小要用它来买火车票的。德小还要去衡阳火车站坐火车的,如果买不到火车票就去不了广西,也去不了柳州,去不了柳州就到不了二塘。德小也知道到了柳州也不一定有钱买票到二塘,但德小想,只要到了那里,肯定会有办法的,但办法是什么呢?德小不知道。

售票员是个女的,她抬高了眼皮在车厢里扫视,用她职业的眼光检验着每一个人。她的眼睛非常清亮,像客里山的泉水流了出来,流向宽阔平坦的远方,很块就流到了德小的身上,德小顿时感到了凉意。售票员手里还拿着包子,她温柔的嘴巴来回地咀嚼着,像熟悉包子的味道一样很快就熟悉了德小。售票员走了过来,问,你买票了吗?德小捂着书包小声地撒谎说,买了。售票员说,买到哪里?把票拿出来验一下。德小翻来覆去地捣鼓着手里的书包,说,到衡阳。啊,车票找不到了!售票员的眼神像层层叠叠的雾把德小罩住了。德小的心跳马上找到了节奏,朝无数个方向加快速度,往上拱。售票员说,下去补一张车票上来。德小没动。售票员又说,小朋友,请下去补一张车票上来,听到了吗?德小还是没动,但整颗心已经在翻腾了。售票员下去了,很快又上来了,还上来了一个衣袖里缠着红布的男人。售票员把手指向了德小,男人向德小走过来。

男人的手落在了德小的肩上,德小看到了红布上的三个字:治安员,他的心像触电一样,猛跳了一下。男人很有礼貌地说,小朋友,去衡阳吗?德小点点头。男人又说,请下去买票。德小看了男人一眼,德小低下了头,小声说,我不买,我没有钱买票。男人就笑了起来说,没有钱是不允许坐车的,这是规定。德小觉得心里有一样东西在四分五裂地咬他,手不知不觉移到了书包里,无意之中碰到了一个小东西,是参加《少先队员》函授学习颁发的小记者证。他迅速把它掏出来,递给了男人。男人一边看一边读《少先队员》小记者证。哦,你还是个记者呀!但记者也是要买票的。德小急了,大声说,国家不是有规定的吗,人民记者在特殊情况下是可以优先对待的!车上的人都哄地笑了。那位售票的女人也笑了。男人的嘴一直张着,也在笑。德小灵机一动,就编了一个谎,说他是跟小记者团的同学们出来采访学习的,和他们走散了,没有钱回家。说完,德小装作伤心的样子,哭了。这时那个售票员也走了过来,问他,是真的吗?德小把头埋得很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嗯”字。售票员温和地说,你对我们讲清楚了,我们是可以帮助你的。说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德小的头,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像花香。两颗大大的泪珠掉在了膝盖上,很快就浸润开来,像两朵小蘑菇。

德小终于到了衡阳了,这是德小第一次见到最大的城市。它们是那么的开阔,到处是人,到处是灯,到处是车。原来这就是大城市呀,这么多的路,这么多的人和灯,醒着,亮着。到达衡阳时已经是晚上了,夜色的衡阳真是美啊。德小的心里有了滚烫的水在翻腾,冒着热气扶摇直上,从他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冒了出来,冒出了水,也是热的。德小一下子忘记了自己是在逃离,被这里的灯红酒绿所吸引。德小还从未见过这么高的楼这么亮的灯。终于见到了,说不清是激动人心,还是忧心如焚。它们彼此毫无关联,毫无关联那就不想它了。德小只想告诉大豆,告诉小康,他见到了真正的大城市了!见到了,这一次不是吹牛了。可是他们不在他身边,德小只能对自己说,德小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城市多么美啊。德小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用的是客里山的方言,没人能听得懂。

德小背着那个灰旧的黄书包,惊奇、兴奋地走在衡阳美丽的夜色里。他花了一元钱买了两个包子。这包子也格外好吃。这时,德小看到前面有一个报刊亭,就跑过去翻一些少儿杂志看,德小一边看着一边小声地读出了声音。翻得久了,老板就不高兴了,嚷道,你要看就买一本去看。别在这里翻了!

走出报刊亭,德小想,还是去火车站买票吧。就在他走到离火车站不远的一家店门口时,从小巷里走出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人一把把他拉住了,问德小,你是从邵阳来的吗?德小说是的。哦,是小老乡啊。我们找了你很久了!那人热情地说。德小奇怪地问,你们找我干什么呀?那几个人说,你跟我们来就知道了。于是德小被他们几个人连拉带拽地带到了一个偏静的黑巷子里来。

那几个人说:好了,我们告诉你,小把戏,把你身上的钱交出来给我们几个大哥哥买烟抽。

德小说,我没有钱。

没有钱?你不老实是不是!

一个高个子“刷”地从身上亮出了一把刀子,在黑暗里闪着阴森森的光,德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腿开始抖了起来。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好快啊,几乎就要蹦出来了。德小想,他们会杀了我吗?这个严峻的问题把他越推越远,他突然想起了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它们此刻在哪里?这个问题在黑暗里提醒了他,这里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乡了。德小很响地哭了起来。那几个人说,不许哭,再哭就把你的嘴堵上!德小就止住了哭声。抽泣着盯着他们。他们开始大胆地搜德小的身。把衣服口袋全都翻遍了。又命令德小把鞋脱下来,把他的袜子也拽了下来,还是一无所获。他们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德小的书包上,问这里面是什么,德小说是一些书和花生。他们就把德小的书包解开来,翻来覆去地找,花生滚了一地。他们还是没有找到什么,就骂起来,他妈的,你怎么身上一分钱都不带。德小说我没有钱带。好,你把书和书包拿走,不许回头看,小心我们宰了你!德小惊恐地点点头,拿着书包飞快地向前跑,一直往灯火通明的路上跑去,往衡阳火车站走去,往人多的地方走去。他后怕地想,要是刚才他们翻开我的书那就惨了,我的三十元钱都在那本语文课本里夹着哩。

坐在德小对面的是一个叫陈建平的中专生,他在株洲下车。德小上车不到十分钟就与他熟悉了。他戴着眼镜,德小从小就对戴眼镜的人特别有好感。他认为戴眼镜的人不仅有知识,还很善良随和。能理解你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苦涩和酸楚。德小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的眼睛也快点近视,戴一副厚厚的眼镜,显得很有知识。德小在家里就经常从抽屉里翻出父亲的老花镜出来戴,父母亲总是又气又好笑地对德小虎视眈眈。尤其是父亲,出口就是粗暴的话,个狗日的,败家子。父亲的话总是把事态提高到了严重的一面,其实德小不过是想戴副眼镜而已。

陈建平对德小出走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他以一个成年人的口气提到了德小的父母亲。这时,德小才感觉到了他已经离他们太远了。如果让他走路回去,他是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那遍地的禾苗,那高一戳矮一戳的稻禾梗,像云一样涌来,戳痒了他的脚。那些在雨雾中袅绕的炊烟,暧昧而又恍惚。它们和着一些大人和小孩的叫喊声滋润了十分暗淡的光线。光线很快就清澈了,就亮相了。它们只能被无边无际的万物消化,被无边无际的遥远消化。它们总是向着漫无边际的远处飘荡。像今夜的火车,睡眼惺松。德小本来只不过是想赌气,也想证明给他们看,他能出远门了,能靠自己的能力来圆梦了。德小能想象到他走后父母的焦虑和不安。他们肯定急坏了。他们不只是急,更多的是恨,咬牙切齿的恨。

陈建平说,你家里有电话吗?我帮你打过去。德小摇了摇头,我们那里没有电话,连电也没有呢。陈建平说你一个人在路上要小心,我留一个电话号码给你,你到了广西给我打个电话,在路上遇到了困难也给我打电话。

到株洲时,德小趴在桌上睡着了。陈建平没有叫醒他,悄悄下了车,但在桌子上给他留了两个大大的面包。德小捧着面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火车的节奏是那么动听。德小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种漂泊的声音,这声音带着他在梦幻的世界里风驰电掣。他甚至天真地想,就这样坐在火车上一直开下去,永远不停下来,多好。

德小是在第三天早晨抵达柳州火车站的。

他打听到去二塘镇要到汽车站坐长途汽车。路边一个卖米粉的摊子吸引了他,他看到那里有三个手指头宽的粉条,很想尝一碗。德小这么一想,口水就淌了出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粉条三块钱一碗,德小把手往口袋里一伸,还剩四块钱。他坐了下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粉条很快就端在了他的面前。德小抓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好久没有吃这么热这么香的东西了,他太想吃了太爱吃了。他吃得热泪盈眶,鼻子也很酸。

吃完粉条,德小东寻西找好不容易找到了汽车站,到了售票处,才发现身上只剩下一块钱了,怎么办呢?德小还想用从家乡来的那种办法,可是没有用。他刚把小记者证递进去就被扔出来了。买票呀,你拿这个干吗呢?德小蒙了。该怎么办呢?难道就卡在这里吗?谁叫你一个人逞能跑出来?这下好了,要是找不到陈小强,就回不去了,离家更远了。德小害怕起来了,伤感和屈辱涌了上来,眼泪夺眶而出。

一位戴眼镜的阿姨拿眼睛在看德小。一边看一边吃着荔枝。过了一会,她朝德小走了过来。德小想笑一下,但牵动了一下肌肉,却哭了出来,眼泪汹涌澎湃。阿姨拿出纸巾给他擦去眼泪,还给他吃荔枝。她问,孩子,你怎么了?德小就把他的遭遇讲给她听。阿姨听了,觉得不可思议。德小把陈小强写给他的信也给她看了,阿姨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她把德小带到了卖票窗口,给他买了一张到二塘镇的车票。德小上车时和阿姨挥手道别,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长途班车在宽敞的柏油马路上驰骋。两边都是高高的白杨树,树身上还涂了一层白色,在速度里多么和颜悦色。这个时候德小才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是通往二塘镇的路啊,很快就要见到陈小强了。他会欢迎德小吗?他能一眼就认出德小来吗?

德小的心里有一双翅膀在扑腾,他想飞。

找到新街路的时候是下午了。德小从书包里把陈小强的信和照片拿了出来,挨着门牌号一个一个地找。新街18号、新街19号、新街20号……德小找到了48号以后,就找不到了49号了。他又从48号重新找起,还是没有49号。他想,坏了,是不是没有49号啊。德小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连50号、51号、52号、53号一直都有啊。德小想一定能找到,要不,陈小强怎么能收到他的信呢?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49号了——刚才只顾着往别处看,原来它就在眼前啊。他的眼睛亮了,沉甸甸的心一下子就轻飘飘了,松了宽了平静了。好像又回到了家一样。

德小发现,这是一家小商店。商店里坐着一个女人。德小想,这不会是小强的妈妈吧。他走进了商店,女人用广西话问德小,买什么?德小说,不买东西,我是来找陈小强的。那女人说,陈小强是谁?德小说陈小强就住在这儿,我是他的朋友。女人笑了,说这里没有这个人啊,你找错了吧。德小急了,就把陈小强的信递了过去,说,这是他写给我的信,留的就是这个地址。女人看看信封留的地址确实是她家的,可她大声地用夹着方言的普通话说,没有这个人啊!

没有这个人?不会吧。难道我被他骗了吗?可是他干吗要骗我呢?他每次又是怎么收到我的信的呢?德小心里充满了疑惑,说,可能是他用笔名跟我通信的吧,你看看他的照片。女人看了一眼,还是摇头,我们家里没有男孩,就一个女儿。一听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在德小刚刚蔚蓝的天空无情地闪了一电,很响也很震颤。德小一下子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该怎么办?德小为这个问题感到绝望,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汪了开来,一颗一颗滴了下来。

男主人也从里面房间出来了,问出了什么事情?德小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男主人接过信来边翻看边问德小是哪里人。德小说是湖南的,刚从湖南来的。男主人可能想到了什么,安慰德小不要着急,他帮德小打听这个人。等女儿回来问问她,然后把德小先安排进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女儿叫陈兰花,今年上初中了。陈兰花回来后告诉德小,陈小强是她们班上的同学,他和他的家人都去桂林旅游去了。德小写来的信都是她转给的。陈兰花说,你既然来了,就先住在我家里吧,等小强回来了,我再带你见他。德小感激地点点头。

晚餐很丰盛。陈兰花的家人为德小这位远方的客人宰杀了一只很大的母鸡,买了很多的肉和鱼,还有其他很多德小叫不出名字的菜,好像过年一样。但那个晚上德小吃得特别少,他不想在别人的家里显露出自己的乡土气。这里不是乡下,他要表现得城市一点。别让他们看不起自己。再说,这又不是在陈小强家里。德小只好一个劲地用口水悄悄地填充着空空的胃。他的自尊心是那么脆弱,舍不得让人挨着,碰着。

晚上,德小在陈兰花的书房里看到了一张信笺纸上写着他的名字,他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写给他的信,只开了一个头。可是这些字是如此熟悉,是陈小强的字!

德小又看见了陈兰花平时写的读书笔记,这些字不都是陈小强的吗?难道……德小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心里激动了,惊讶了,矛盾了。陈兰花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为什么要骗我呢?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你就是陈小强!德小忍不住跑去质问陈兰花。

陈兰花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给吓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什么不告诉我你叫陈兰花?你是个女孩?

你……

德小的疑问从心底一齐浮了出来,浮动在整个房间里。房间里是那么安静,安静得让他委屈和难过。

陈兰花没有说话,眼眶里早已噙满了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说,我怕你知道我是个女孩后不跟我来往,我怕我们以后不能透明地交流。我……我只想和你保持一份非常纯洁的友谊。

听了她的话,德小控制不住地哭了。

陈兰花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德小默默地在心里说,我明白,我不怪你……

后来的几天里,陈兰花的父母对德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还谈到了他的读书问题。显然他们也知道她的女儿就是陈小强了。

他们很想留德小在二塘镇上学,但他们家里也不宽裕,只是靠做一点小生意来维持这个家庭,在城里什么东西都要出钱去买,送女儿一个人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他们家里有钱,肯定会留下德小。

德小听着他们的话,只觉得心里是那么的暖。

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德小就提出要回家了。德小知道留得再久也终究是要走的,何况他是真的想家了。自己单枪匹马地跑了出来,家里人一定担心坏了。

德小临走的时候,陈兰花的妈妈给他买了一条崭新的裤子,一块纯棉的毛巾,一个喝水的杯子,还有牙膏、牙刷和一大包零食,装满了德小那个黄色的书包。这些东西第一次让德小触摸到了高贵平和的城市气息。陈兰花的爸爸给了德小回去的车费和买书的钱。德小手里紧紧捏着这些钱,就像捏着自己的前程。

德小走出他们家门口时,陈兰花的爸爸又从皮包里另外抽出二十元钱给德小,说,孩子,路上买点东西吃,别饿着自己。德小不禁心头一热,眼中涌出了泪。

陈兰花一直把德小送到二塘镇车站,在路上,她问德小,你吃过冰淇淋吗?德小见过冰淇淋,听说特别好吃,但从来没有吃过。他摇了摇头。到了车站,车还没来,陈兰花却不知跑哪儿去了。就在她离开时,车来了,德小赶紧上了车。车只停了一会儿就启动了。这时陈兰花一路小跑了过来,朝德小挥着手。德小看到了陈兰花手里有两根闪亮的冰淇淋在摇晃。

      作者简介:叶耳,诗人,小说家。湖南洞口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等刊。作品入选《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广东小说精选》等选本。曾获第五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二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等。现居深圳。

   (原发中国最佳地方文学名刊、全国联盟理事单位-《陶山》2023年第一期·初心号·[总第41期]总编辑牛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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